长篇小说《阳光》正文—— 第六章 在从伦敦到爱丁堡的飞机上

从伦敦盖特维克机场起飞去苏格兰首府爱丁堡的波音七三七飞机,穿过了英格兰南部低平地带的伦敦盆地、英格兰中部平原和约克夏低地,正进入苏格兰高地地带。坐在伍芳左边靠近窗口的秦田,正透过飘过窗口的大片大片白云,俯瞰着地面,他慵懒地看着苏格兰东海岸海陆相连的相对来说较平直的海岸线,飞机就那么缓缓地顺着蓝绿交界、由西向东曲曲弯弯锯齿型延伸的海岸线向前移动。有些时候,飞机穿过厚厚的云层,秦田看见机窗外银白的飞机翅膀在上下摆动和颤动,又有些时候,当飞机在没有云层阻挡时,银白的飞机翅膀反射着刺眼的阳光。飞机上时不时有些穿着漂亮制服的空勤人员走来走去,挂在耳朵上的耳机里,正在播放着一些音乐,一会儿是菲利克斯。门德尔松的《A大调义大利交响曲》,一会儿又是赫克特。柏辽兹的《幻想交响曲》和亚历山大。波尔菲里耶维奇。鲍罗丁的《在中亚细亚草原上》,后来又放了几首秦田叫不出名字来的爵士音乐。现在,又在开始放门德尔松的《’仲夏夜之梦’序曲》。

伍芳见秦田正陶醉在音乐里有些轻轻地摇头晃脑时,就伸手去把秦田戴在耳朵上的耳机取了下来。伍芳问秦田:

“田,你觉得门德尔松为莎士比亚的这出喜剧配的序曲怎样?”

“哎……当然很好。”

“好在哪里?你喜欢这曲子的哪几段?”

“奏鸣曲开篇的四个极其轻盈淡雅的木管和弦,就是说,一开始的音乐让你感觉到了莎士比亚的意图,就是那种雅典城里密林深处花园里树枝上的小鸟儿、夜半的调皮的小精灵们,它们都在窃窃私语,我想,17岁的少年门德尔松写这个开篇时,正是他那样年龄的人的事情。听这个曲子是个好的兆头,我们现在不是正要飞到雅典城去吗?只不过,我们要去的却是’北方的雅典’[1]莎士比亚的这出剧说的是南方的雅典而已罢了!我们算不算是私奔呢?”

“嗨–你这个家伙!什么南方北方雅典的,什么私奔还是公奔的,人家问你话呢!说门德尔松的《’仲夏夜之梦’序曲》吧,接着刚才的话题,然后呢?”

“然后,然后就是私奔!”

“打你–怎么又说私奔?我们是私奔嘛?我们是私奔吗?我们是光明正大的公奔呢!”

“人家说的是莎士比亚戏剧《仲夏夜之梦》里的美貌的赫米娅和拉山德私奔,依我看,你就是赫米娅,你是东方的赫米娅,是不是,我的美人儿?”

“哎……田,别谝嘴儿了行不行?接着刚才的说。”

“好,亲爱的,奏鸣曲开篇的四个极其轻盈淡雅的木管和弦,就是说,一开始就是音乐由两个声部回旋上升到八个声部,”

“不是八个啊……”

“至少八个吧!”

“厉害厉害厉害!就这样已经就很厉害了,告诉你,是十个声部,一下子就展开到了十个声部……”

“哦……十个声部,然后,音区变大、频响变宽,和弦更加饱满,是开始的好多倍地增加,于是,莎士比亚的情人和疯子的什么纷乱思想和幻觉就出现了,就出现了人间的和天国的,现实的和梦幻的交织的欢乐场面,体现在音乐里就是用多声部宽频响去表现。”

“呵……厉害!你是怎么学来的?”

“我什么书都看,音乐学院的有些课我也去听听,美术学院的课我也去看看,但是,只是听听和看看,如果听完看完念完读完就人也完了,在艺术领域里,很多大师都不是什么专门院校里出来的,艺术专门院校只培养出匠人和书虫。艺术不是自然科学,是感觉而不是理论框架的束缚。其实,自然科学在一定的高度上也可以感觉到音乐的和谐,象量子力学的波粒二象性里面,化学的元素周期里面,特别是天体物理学里面就是那样,你完全可以感觉到里面的旋律对称和和谐,那时,你就会吃惊于这个世界究竟为什么是这样奇妙地构成的……”

“继续说刚才的话题,两个声部上升到了十个声部之后呢?”

“突然变调,于是产生出异常的新奇。”

“天啦——怎么个变调法?”

“我记不得了,除非回去重听那曲子的时候,我才可以告诉你,你不是在考我吧?我又不是音乐学院的学生。”

“天啦,就这样你就已经是很不得了啦,你的感觉真的是太好了。我告诉你吧!门德尔松为莎士比亚的这出喜剧配的序曲,一开篇由两个声部上升到了十个声部之后,一下子就用音乐把人们的想象带到五彩斑斓的神话和梦幻的境界里去了,跟着就是变调,由E调变到C小调,调式急促的变化带来色彩的新奇,小提琴细碎急速的弓法让人们有一个精灵四处飞翔的幻境……当乐队第三主题出现时,磅礴的乐队全奏就推出一个辉煌明朗的主题,就是说,在配器方面,平行三度的音响用主题a去突出,平行4度音响用对应句b突出。最后四个小节的真正速接句,e小调的#5就是E大调的导音7,于是,就自然而然回到了E大调……一个简短的卡农式段落后……”

“哎……芳,不要再给我上课了吧!”

“好好好,田,我们不谈音乐了,谈点文学吧,我想问你,你的文学功底那么好,特别是戏剧,你是怎么学来的?”

“唉……其实都是文革在家无聊的结果。在家里就什么都看。文革以前,老头子还有些特权,常领我到市里的几家剧院去看戏,他倒是只是看看,我却是被那些演员领到家里去玩,他们拿些书给我看,那样就开始看开了。后来是写日记,日记里好的篇章,其实,就是后来的一些作品的段落和核心。上大学以前,我是什么书都看。到后来,我发觉我真正喜欢的是艺术。要不是高考逼迫着我没有机会和时间了,否则,我会去学音乐和绘画的。如果人还有来生,我一定要去搞音乐和绘画。现在,就业余搞搞文学吧。但是,我时常都感到,我对于戏剧的东西很有些冲动,因为,戏剧里,可以接近真实地去表现一种活生生的动态美。”

“你觉得,戏剧是什么呢?”

“哎……你是在考我还是什么的?”

“哪里!你是一个创造型的人,我只是一个就是你刚才说的真正的读书匠。其实,很多研究文学的人是搞不了什么创作的。”

“你这个观点倒是说的实话。”

“你认为戏剧是什么呢?”

“这方面你是专门家了,我不想在你的面前来班门弄斧,如果我从什么亚里士多德的悲剧理论开始和你讨论,那一定会让你时不时地笑掉几颗大牙,那样的话,我到了爱丁堡的第一件事情,就不是去找旅馆,而是找医院了,那不是太扫咱们度蜜月的兴了……”

“嘻嘻嘻……你这个家伙,你净胡扯些什么,嘻嘻嘻……你还没有送我白金钻戒,和带我穿白色的婚纱上教堂呢!嘻嘻嘻……”

“那不过是些庸人的过场,你看,我俩这一对儿,是讲究那些东西的人吗?”

“你不要,我可是要要的哟……”

“好吧!就依了你。恐怕是依了你心里的还在台北的爸爸妈妈吧?”

“哎……你这个鬼精灵,才几天,我的什么心事你都能够猜到。”

“那当然,我是写小说的嘛,简单的推理啊……”

“哎……还是谈戏剧吧,我问你,你认为,戏剧是什么?”

“戏剧是无什么规则的,就是一个模仿!”

“恩……对!往下说。”

“例如刚才耳机里的门德尔松的《’仲夏夜之梦’序曲》,我们就在模仿一个去苏格兰的北方雅典的’仲夏夜之梦’!”

“嘻嘻嘻……你这个坏蛋!嘻嘻嘻……”

“不是吗?”

“嘻嘻嘻……是啊,是啊。嘻嘻嘻……”

“戏剧模仿的方式方法满足’一千个哈姆雷特’……”

“嘻嘻嘻……”

“模仿的方式方法就是:Suspense(悬念)、Surprise(惊奇)、 Satisfaction(满足),然后在距离和想象中产生移情,最后创造出’一千个哈姆雷特’们自己需要的主观幻觉的东西。”

“嘻嘻嘻……嘻嘻嘻……精辟到了极点!完了吗?”

“最后一句:一个戏剧作家需要知道的是,那’一千个哈姆雷特’里面一般分为三类。”

“咦——”

“那就是:一般观众要动作;女人要热情;思想家要性格。”

“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你这个家伙,你怎么会是学物理学的?哈哈哈……你简直就是个魔鬼艺术家,嘻嘻嘻……难怪你这个家伙现在对我是百依百顺,还尽给我的都是些热情呢。”

“其实,这些话都不是我说的,最后的一句话是雨果说的,而Suspense(悬念)、Surprise(惊奇)、 Satisfaction(满足)的三S原则是西方戏剧界众所周知的基本规则。我的感觉是这些东西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创作,是凭空想象和做出你优秀的白日梦。当然,关键是用什么形式去把你的优秀的白日梦表现出来。画家用画布,音乐家用五线谱和乐器,戏剧家用舞台,雕塑家用泥土,作家用墨水和笔,等等。当然,广义地说,其他学科达到一定高度都叫艺术,任何艺术都是最独到最优秀的个人的白日梦!”

“天啦,我怎么今天才找到你哦!”

伍芳喀嚓喀嚓几下解开扣在腰上的安全带,她张开双臂扑到坐在身边靠近窗口的秦田身上,她完全忘记了身旁那些乘客似地扑哧扑哧地亲吻起秦田的脸颊来……那样好一阵之后,她张开了双臂,她看见秦田的脸颊上、唇上、下巴上,甚至连鼻子上,都是些她自己的东一块西一块红红的口红,她禁不住就更加得意地嘻嘻哈哈大笑起来,一个正路过的漂亮的空勤小姐猛地一转头,她正好面面相觑地看见秦田那副样子,顿时就睁大眼睛尖叫了一声,待她回过神来意识到是怎么回事儿时,立时就捂了嘴吃吃吃地笑得蹲了下去,她还忙不叠地赶紧将手里端着的、上面放了一杯正冒着热气的咖啡的托盘,立时就放在了旁边一张空着的座位上。看着秦田那副滑稽的模样,坐在他俩身边另外几个乘客,也都发出了会心的微笑,还有一个红头发的女大学生,立刻就将拇指和食指捏拢含在嘴里,尖声地吹响了一声口哨,又引来了几个家伙举起手来啪啪啪地鼓起了掌来,立时弄得秦田满脸通红,一直红到了脖子根儿上。伍芳倒是脸不红心不跳,照样在那里哈哈大笑,还跳到过道上来,身子转了几圈儿,对那些向他们鼓掌的家伙举起手来叉开食指和中指,打着得胜的V字,那些本来就无聊的乘客竟把巴掌拍得个响成了一遍,立时就引来了飞机上的保安人员,见了秦田那副狼狈的样子,也忍俊不禁地笑了起来,又张开双手向下弹压,示意大家在飞机上要安静,人们才一个个噤了声儿。

秦田悄声地骂起伍芳来,又伸手在她的身上胳臂窝捏了几把后,就又开始讲起戏剧的话题来:

“我喜欢话剧是很早的事情了……我想,那是从我们那里的一个老头子喜欢的话剧女演员开始的。文革前,她常常到我们家里来,她长得很美。我小时侯就知道,老头子喜欢她。有一段时间,常常带她到家里来玩。她总是穿一些与众不同很好看的衣服。她常常带我出去玩,也把我带到她的家里去,给我看很多当时外面很少看见的外国画报,特别是前苏联的芭蕾舞剧照的彩色画报。我喜欢看那上面穿着白色短裙漂亮的女演员们。她的先生是一个美术学院的教授,所以,在他们家里,我也看见了很多西方关于绘画的书籍,上面许多裸体绘画让我感到兴奋和激动,当然,主要是美的感受。我那时即便很小,我知道那个女话剧演员很美。她夏天穿着裙子更美,她的嗓子也很甜很甜……文革中间,大字报上面就揭发说父亲和她的关系不正常,还说……”

“哎哟……你整个一个父传子的好色的小公子哥儿哦……”

伍芳伸手在秦田的脸颊上掐了一把。

“小时侯,我心里长得最美的女人,一个是我家的保姆梅姨,一个就是那个女话剧演员孙媛媛阿姨了。当然,还有电影里,那个演金环和银环的女演员。好了,回过来再说两句戏剧吧。Drama,Modern Drama,欧洲戏剧除了意大利歌剧以外,一般都是以对话,而不是以中国的唱为主。真正的大戏剧艺术家,从来都和艺术规则反其道而行之。就是你提到的,前不久在《伦敦旗帜晚报》上戏剧专栏里用整版通栏大标题来介绍我的《梦游的堂。吉柯德》那个韩德尔,就是那个写评论的英国籍德国血统的戏剧专栏评论家韩德尔,自从他写了那篇对我的评论后,我才开始重视起我的’才华’来,我才开始考虑,原来,我这个人居然还有个洋人来看出了我的什么’才华’来了……”

“嘻嘻嘻……嘻嘻嘻……”

伍芳嘻嘻嘻地笑着,又伸头到秦田身边去亲吻起秦田的脸颊来。秦田继续说道:

“那时,我才到学校的图书馆去,翻些戏剧理论书来看,我才看到,原来那些真正是原创的大剧作家们,都是不去看那些什么戏剧理论方面书籍的。或者说,看了之后,就开始批判和反其道而行之。例如写过1800个剧本的西班牙多产剧作家罗贝·维嘉(Lope de Vega 1562-1635),前苏联的剧作家马克西姆·高尔基(Maxim Gorky 1868-1936),英国剧作家阿契尔在他的《剧作法》(Playmaking,1912)里,美国劳逊在《戏剧与电影的剧作理论与技巧》(Theory and Technique of Playwriting and Screenwriting,1949)里,都大谈特谈对所谓的’剧作法’反其道而行之的言论,就是一句话,艺术要的是个性和独创。”

“好孩子,我的好孩子,来,亲我几口,快,来,亲我几口……”

秦田也转头去在伍芳的额头上、嘴唇上啪嗒啪嗒地吻了一阵。

他掉头看窗外时,飞机已在一片蔚蓝色的大海之上。之后,越来越近的地面,正好是围绕在绿色的万山丛中苏格兰低地中心的一排排房屋和街道错落有致地排列着的号称’北方的雅典’的爱丁堡城,一些教堂侧面的玻璃窗,还在针头上的银光般一闪一闪地反射着阳光,一丛丛高耸的教堂尖顶的十字架,象海港港湾里那些停靠的船舶上的船桅,军堡山上依山环绕锯齿状城墙上的箭垛都还历历可见,上面行走的人们就像是蚂蚁一般……

秦田眼见得地面越来越近,空勤人员又在挥手示意大家扣好身上的安全带。一会儿,就感觉到飞机机身上轮子和地面硬接触时轻微的振动,又见窗外近处地面的指挥塔、停机坪上停靠的车辆、飞机,唰唰唰地一一闪过……

那时,他听见旁边一些人喀嚓喀嚓地解开了安全带。伍芳嘴里嘟哝着说:

“唉……秦田,要是,要是这飞机永远不停地飞下去就好了,这飞机上的过程,就是最蜜月的过程……你看,阳光、大海、陆地、心爱的人儿,又在天上,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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