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根世代(上集)Rootless(12)

   第八章   牢骚

韩仲慈在岳冰峰出去沏茶的过程中,思想抛锚神游了一阵之后,转念又开始注意他眼前的房间。在他眼里,这房间,比较他女儿在滑铁卢大学的学生宿舍,显然是一般民用独立屋,也就是我们常常说的别墅式的住宅,宽大舒适,适合於居家之用。但对于一个学生,显得有些奢华,空间布局和学生宿舍比较起来,浪费了许多。在韩仲慈眼里,房间里亮眼的,也显得最为奢华的地方,就是那道宽大的面朝后花园的窗户。窗户外边是后花园,花园里种的不是花草,而是岳冰峰种的蔬菜瓜果。他看见几颗向日癸在阳光下特别显眼,阻挡着阳光 的木栅栏底部阴暗处,是一排排还没有成熟的土豆、西红柿、南瓜、冬瓜等等。他想起钓鱼时,岳冰峰时常带来给他们品尝的那些比乒乓球还小的西红柿。耀眼的阳光下,他看见两只灰色的小松鼠 在木栅栏上,探头探脑四处张望。那时,他听见身后岳冰峰进来的脚步声,转身看见岳冰峰端进来一个乌木茶盘,里边盛着一个青花瓷的茶壶和一对茶杯。岳冰峰将茶盘放在房客的书桌上,再转身出去,从客厅里提来两把椅子。把椅子放在一张小圆桌边后,两人就坐下来开始饮茶。

那时,韩仲慈问道:“冰峰,这孩子留下些什么,可以让我看看吗?”

“当然。嗯……一般来说,这是不可以的。但是,他们也太不负责,让我这个房东很难做人。就是昨天傍晚在温莎时我对你说的,你孩子在我这里一住下来就是三四年,没有感情那是不可能的,至少,我们还是关心他的,毕竟都是中国人,都是有儿女的人。我们为他儿子失踪的事情跑前跑后,大家心都揪紧了,满屋子的孩子,特别是那几个女孩子。”

“哦——哦……等会儿,可以找几个孩子,让我问问当时的情况吗?” 韩仲慈右手拇指和食指轻轻捏着面前茶杯杯沿。

“当然。晚饭,你就在我这儿吃,正好把今天钓的鱼拿些来处理,清蒸和红烧,尝尝我的手艺。等会儿到厨房做晚饭时,几个孩子都要出来,那时,你就去问他们。”

“以什么身份?”

“就是我的朋友嘛,中国人关心中国人,对不对?有两个孩子也见过你,还知道你是记者。”

“那倒是。” 韩仲慈眼睛看着岳冰峰左手在重重地揉捏着左腿的膝盖,他知道,他的左腿伤残处又开始痛了。

“本来,我,就是房东,是一定不可以动房客房间里东西的,更不能让外人来动。但是,一来,这事情已经是个反常的烂摊子,他们,也就是这孩子的父母完全不负责任,人一走了之,这孩子还来不来?你应该和我及时联系嘛!对不对?可是,到现在没有一个电话,三个礼拜了,又说孩子找到了,又不来个电话,这算怎么回事情呢?所以,我们,作为房东,有权检查他扔下不管的东西。因为,这些东西是摆放在我家里,有什么问题得我兜着,对不对?万一,万一他妈的是什么贩毒?是什么私藏武器?当然,这不可能,一个毛孩子嘛!但是,话又说回来,一个毛孩子就不可以杀人?你都知道,就是这个多伦多,和这孩子差不多的年龄,不就是杀人吗?杀个人,贩个毒,买个白粉,在中国,立马就是死刑,对不对?但是,在加拿大,却是进去关几年,就可以放出来的事情。在这个民主国家的地盘,小B崽子毛孩子杀人的事情,恐怕也不是一两件了吧?女儿杀父母的案件,儿子杀父亲的案件,就是近几年,都发生过,对不对?前几年,那个19岁的上海男孩子杀死一个小女孩,弄得全世界闹腾了半年多才破案的事情,我想,你在报社,应该是很清楚的,对不对?”

“对, 很美的一个八九岁的女孩儿。是的,确实,我看过相关报道,而且,我们跟踪了整个过程。” 韩仲慈端着茶杯,用嘴唇呲呲呲地啜吸着滚烫的茶水,眼睛在房间各个角落上扫来扫去。

“对呀,为了什么呀!简直不可思议!还有十多年前,好像2001年还是2002年吧,就是我刚移民到加拿大来不久,三个不到十六七岁的学生,未成年啦!他妈的,把一个私立学校校长绑架勒索,最后撕票的事件,不全都是一些男孩子干出来的吗?”

“哦……我知道那件事情,可怜那个私立学校的校长,后来,我们的一些记者回来说,罪案笔录里,那些孩子简直就不能清楚地意识到,杀死人的后果。一个年长者,还是他们的校长,怎么苦苦相求,叫他们不要做傻事,说是我这么大的年纪了,死掉不足惜,可是,你们还年轻,生命还很漫长,请你们不要因为我,而害了你们一辈子啊!可是,那些孩子就是不听,最后,还是把他用绳索勒死了。为了什么啊?不就是一点钱嘛!好像,那几个孩子家里也并不是很穷的人,甚至家里还很有钱,为什么呢?鬼才知道,现在的年轻人,哎……”韩仲慈握茶杯的手,被溢出的茶水烫得颤了两下,茶杯倾斜处,杯沿流出的茶水,顺了手掌虎口处滴淌到地板上,韩仲慈却毫无感觉。他偏着头,眼睛斜乜,目光转悠在床头边一个橱柜上,那是一个上面一扇半圆形穿衣镜的三层抽屉的栗色衣柜。稍后,他的目光停留其中一个抽屉的紫铜暗锁上。

“等会儿,我这里有钥匙,等会儿我打开那几个抽屉给你看。” 岳冰峰目光盯着韩仲慈的眼睛,又将自己的目光转移到韩仲慈目光聚焦处,那个抽屉的一把紫铜暗锁上 。

“好的,那里面可能藏着什么,可能吧。但愿。”

“但愿但愿。我怎么就没有想到,想到这孩子可能会有些什么秘密。现在想来也对,哪个人没有一点秘密呢?即便是这些小B崽子。妈的,看来,以后我这脑子里,看来还得多长几根弦” 岳冰峰眼睛眯缝着,目光左右上下地打量着韩仲慈的脸。

“一般来说,这孩子应该不会和那些作奸犯科的事情有关,这点,这点我想我们的看法应该是有共识的。怎么样的作奸犯科,才能够在你岳冰峰眼皮子地下藏过三年啊?对不对?你岳冰峰也是个社会上的老油子人精了啊!” 韩仲慈端起茶杯,低头呲呲有声啜了两口,眼睛直视着岳冰峰,目光却飘渺迷离在岳冰峰身后远处,脑子好象在游移思索什么。

“你说得对极了。 所以,这小B崽子,我不会认为他是个坏孩子。但是,道理上,是应该这样来理论的,如果真有什么事情,不是他那两千块加币能够封得了我口的,我们还得联系警方,对不对?知情不报,在哪里都是个犯法呀,对不对?这是其一。其二呢,咱们是信得过的朋友,而且你的职业是记者,退一万步,记者也是可以探究这些问题的,至少,这是一个有代表性的社会问题吧!对不对?毕业典礼来个失踪,把万里之外,把隔着个太平洋那边的父母,来撒个弥天大谎地彻底哄骗到加拿大来,可怜天下父母心哪!喜滋滋来参加儿子的毕业典礼,都是当父母的,当时那个场面,仲慈,就是当时在多伦多大学毕业典礼会场那个场面,那种惊讶,那种他妈的离奇、离谱和荒唐的感觉,哦—— 他妈的!整个一个彻底整懵了!全部都懵灯啦!老子,老子当时作为一个旁观者,老子都想他妈的嚎啕大哭,嚎啕大哭啊!我当时都不敢去看那一对夫妇……哎——呀呀呀!不是难堪,是悲惨,是他妈的悲惨啊!那是要他们的命啊!当时,那个男的就晕倒在地上,停在草坪旁边马路上的救护车开过来,那些穿白大褂的医生冲进来,那个场面,那些抬担架的,量血压的,给他戴氧气罩的,哎呀,悲惨、悲惨、悲惨啦……不说了,那天晚上,我们那个担心啦!那天,从多伦多大学那个毕业典礼的现场回到德尔塔宾馆,就开车带着那对夫妇,从下午忙到深夜,开车到好几个前两三年来时,他们的儿子带他们去玩的湖边,和轻轨车站,大家都不敢说那个死字,但是,脑子里,就不停地想到,那孩子是不是跳到湖水里淹死了?或者,火车卧轨?吞安眠药……哎哟……狗日的……那个小B崽子,简直不知道他爹妈的死活!那女的一路上只是不出声地哭,男的好象反而比较脆弱,就总是不停地念叨,说‘老天爷啦——观音菩萨,我一生没有干过什么缺德事啊!为什么给我这样的报应?阿弥托福、阿弥托福、阿弥托福……唉哟……哎哟……怎么办呢?郑雅笠不见了。唉哟……哎哟……郑雅笠没了!孩子没了。哎哟……唉哟……怎么办呢?’天啦!老子头皮都念麻了,那个声音才叫做一个悲惨哦!惨、惨、惨、你不晓得当时那个状况,真的悲惨啦!人死不死是一回事儿,人倒是死了,还干脆有一个交待,就是你想到他死了,却又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然后你根据一切情况想到他大概是死的多,活的少时,那种绝望和恐惧。还是那句话,都是有儿女的人,将心比心,我当时真的很悲哀地看着他们,感觉到无能为力,感觉到我们移民这条路的悲惨和无助。我很同情他们,确实同情,但是,后来,反过来一想,这一切,他父母有没有责任?”

“对了。我一直认为,大人更有责任。”

韩仲慈右手端着茶杯仰脖子兹一声长吸,将茶杯里的茶水啜干,再啪一声将茶杯墩在小圆桌上,拇指和无名指卡住杯沿,把个茶杯象耍弄一个陀螺般顺时针反时针地转来转去,眼睛亮闪闪地盯住岳冰峰拉开话匣子的嘴,他看见岳冰峰的露着牙齿的嘴皮子因为激动而快速地上下翻飞,听见他的声音显得更加嘶哑洪亮。

“是呀——他父母对着孩子负了责任吗?这样一想就对了。才多大的小孩子,为了自己的虚荣心,就活生生地扔到海外,扔到上万公里的太平洋另一边,语言不通,文化习俗不通,社会规则不通,不要说是这些毛孩子,就说我们这些成年人,对不对?当年,当年我和我老婆,我们到日本的那个时候,已经是成人了,从部队打篮球转业到地方,又到深圳做生意,已经有了社会经验和工作经验,还有了孩子,成为了做父母的人,在那样的一个年龄去到日本,那种感觉,那都是一个彻底的陌生和流浪漂泊,都是一个完全穿心透骨的孤独和无助的状态,更何况,更何况今天这些小孩子,这些未成年的小孩子呀,既没有社会经验,也没有工作经验,特别是那些小留学生,就完全还是些未成年的身子骨正在抽条,说话都是变声期哑嗓子的孩子,是需要社会教育,需要学校教育,更需要家庭温暖和教育,是生理和心理,身体和思想都还不健全、不成熟的未成年人啦!唉……社会问题呀,全社会的盲从啊!我们中国人疯了吗?为什么一窝蜂地出国?大学生出国还可以理解,移民也可以理解,中学生、小学生也出国,未成年啊,心智都还不健全 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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