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根世代(上集)Rootless(13)

第九章  噩兆

“冰峰,不要说了,改天我们再来细说,现在,要紧的是发现一些什么蛛丝马迹,找到点有用的线索。也许,事情并没你想象那么复杂,是很简单的问题。但愿。当然,嗯……不好说,或许,嗯……还是让事实和证据说话吧。嗯……”韩仲慈在房间里缓慢度着方步。时而双手合抱胸前,时而又抬起右手来,叉开拇指和食指支着下巴颏沉思。

岳冰峰起身提起那串钥匙,准备去打开床头边衣橱上的锁。韩仲慈注意到,带半圆形月亮门似的穿衣镜的衣橱上层桌面,除了摆着几瓶夏天用的防晒霜、冬天用的润肤霜、洗发膏和洗澡液之外,还有两辆迷彩色巴掌大小的水路两栖坦克,一架差不多20公分长的无线遥控带螺旋桨的直升飞机。韩仲慈想,看来,这是一个军迷色彩很重的男孩子。往下看,他看见衣橱有三层抽屉,上边一层左右对称两个抽屉带暗锁,中间和下边的长抽屉不带锁。

岳冰峰先拉开下面两层抽屉,中间一层抽屉里是一些盒装和听装的茶叶、糖果、饼干、巧克力,两三包开没有开封的男士内裤、袜子,下边一层抽屉里是些沉重的书籍、学校的课本、字典等。岳冰峰用钥匙打开了上边右边抽屉,里边有电脑的一些附件,很多游戏机软件、光碟,还有几个笔记本。韩仲慈拿起几本笔记本,翻开,看见里边不外乎是课堂笔记,其中有计算机、数学、物理和化学方面的定理和解题方面的记录。他正在翻看那些笔记时,听见岳冰峰说:

“咦——这小B崽子,这小B崽子,怎么?怎么把这把锁给我换了?”

听见岳冰峰的轻叫声,韩仲慈转头斜乜在岳冰峰手里的钥匙上,在将目光聚焦在抽屉上层左边暗锁的锁眼上,他看见那把暗锁有些新,锁眼呈亮锃锃黄铜色,再将目光移到上层抽屉右边的锁眼上,那是一把有些年头的呈紫色的红铜暗锁。正在纳闷时,听岳冰峰自言自语又轻叫起来:

“哦……哦……好象是有这么回事儿,是的,对,是的,我想起来了。嗯……是去年春天,对了,是去年春天换的,他给我说过这件事情。嗯……对了,你看你看,我这个脑子,年龄大了,忘性大哟,差点错怪了他。他给我说过的,不过,不过还是先斩后奏。嗯……想起来了,嗯……小子,有一天,他突然把我叫到他房间里,指着这个抽屉,说是他应该有自己的隐私,所以把这把暗锁给换了,难怪,难怪我钥匙插不进去。”

“哦……你们这房东和房客,门锁房东可以留一把,就是房东房客各自留一把,这个我知道。那么,房间里的衣橱和壁橱之类,房东也要留一把钥匙吗?”

“那倒不是,一般情况下,我们不管房客自己房间里的事情。但是,有些家具是我们的,本身上边有锁,那就是房东和房客双方私下商量的事情了。每个房客住的时间不同,住下和离开,又各有各的理由和道理。有些住两三个月,一个学期时间不到,我们不可能为每个房客准备一把锁吧。这些锁一般都有两把钥匙,一般情况下,我们给房客一把钥匙,我们自己留一把。因为,万一房客钥匙丢失了怎么办?我们还得预留一把,以备这种情况发生吧。总不能说,房客掉了钥匙,我们就不要家具了。一般情况下,就和房客门房的锁一样,房客房间里衣柜或者抽屉上的锁,房东是不会打开的,因为,这是房客的隐私。但是,极端情况下,房客重病起不了床怎么办?房客关了门人出去了?里边发生什么事情,例如电器起火了怎么办?有些人,你明明知道他在房间里,你把门都敲烂了,他在里边就是不开门,最后打电话叫警察来,把门用脚踢开,才发现里边的人得了严重的抑郁症,在房间里吞下去一大把安眠药要自杀,那个时候,你又怎么办?还有些人吸毒,那种情况就更是复杂,人躲在房间里,外边 的响动他全然不晓得,等待警察或者救护车来到时,他可能已经完蛋了!我说的这些事情,都在这个多伦多发生过,在美国和欧洲,也都发生过。吸毒啊,吸毒,去年好莱坞那么有名的电影明星,还不是在纽约吸毒死掉球了吗?每年每月都有的事情,很多还是年轻人,大学生甚至中学生。我们在外边开车接送,特别晚上到那些夜总会酒店接送,凡是遇见了那样神志不清的家伙,那些奇装异服颠三倒四的家伙,我们接送的时候,都避而远之,知道吗?避而远之啊!莫名其妙在酒店夜总会一杯饮料下去就疯癫发作,如果这个发作是在你车上,吐得满车臭气熏天都是还算是小事儿,如果来个昏迷不醒,甚至死亡,那,你他妈的,一晚上的活路儿就彻底地完蛋球了!遇上那样的事情,你是报警还是不报警,叫救护车还是不叫,对不对?人命关天啦!但是,你开的是什么车?是他妈的民不举官不究的地下黑车呀!对不对?不出事儿就阿弥托福了,哪里还敢去惹那些麻烦呢?加拿大又是个高喊着要大麻合法的国家,但是,有些外来的毒品,那些毒品的成分,特别是摇头丸 (Ecstasy)”

 

“是的,加拿大让大麻合法化是一个很大的问题,在我们中国人看来,简直就是难以理解,我们在报社每天研究这些,最近,滑铁卢大学刚公布的一份调研报告结果就显示出来,加拿大7至12年级学生中,有43000人每天吸食大麻,约占这个年级段总学生人数的2%,而在这个年级段的学生每天吸烟人数比例才1.8%,也就是说,在加拿大,7至12年级学生中,每天吸食大麻的人数已经超过了每天吸烟的人数。这还是中学生啊,简直不可思议。所以,保守党开始攻击自由党政府政绩时就说:普及同性恋是让后代无后,推广毒品是让后代早逝,放任房价飙升是让后代无家可归,核电站浪费数亿元是让后代欠债,二百五的绿色能源政策是使电费飙升后让后代还债,接收美国扫出去的垃圾罪犯难民是让后代与罪犯共处。西方的东西让中国移民简直难以适应,什么同性婚姻、肛交、吸食大麻、赌博、病毒、摇头丸,哎哟哟,奇奇怪怪的明堂还多着呢!”

 

“是啊,就在我们这一片几个街区的房东,已经不是一次两次发生过学生吸毒出问题的事情了!所以,说不定什么时候,那把钥匙就是救命的东西。经验和事实就是,房东手里要有钥匙,以防这些可能是你想不到的这样那样的万一。对不对?”

韩仲慈侧身坐在椅子上,他抬起头眼望着岳冰峰 在说话。小圆桌桌面上,他象把弄个陀螺般,把玩着手上的茶杯。他右手的拇指和无名指轻捏着茶杯杯沿,顺时针反时针地在桌面转来转去,只是现在速度好象更快。岳冰峰话音刚落,抬眼正望着他的韩仲慈,恍惚中感觉手下有些什么不对劲儿。还没有来得及低头看时,旋转的茶杯便从他手里偏离圆心滑出了原来的轨道,顺着先前茶杯旋转的圆周某个点,呈一道切线在桌面旋转着飞了出去。恍惚中突然意识到什么的韩仲慈,俯身抬手去抓那只飞速旋转着滑行到桌缘边的茶杯时,一不留心,手肘就把茶盘连同里边装满茶水的茶壶重重地推撞出了桌面,噼哩嘭哝哗啦啦地摔落在楼板上,那把茶壶顿时摔得粉碎,茶叶和青花瓷碎片散落一地,滚烫的茶水遍地冒着热气,倒是那只被韩仲慈当做陀螺来旋转的茶杯,在楼板上嗒嗒嗒地弹跳了几下后,滚到了房间远远的墙角,居然还完好无损。正待韩仲慈有些惊慌失措时,听见岳冰峰黯哑的嗓门一声惶恐的惊呼:

“完了,这小B崽子出事了!完了完了,一定是完了!” 韩仲慈抬眼看见岳冰峰眼睛鼓得老大,有些恐怖地死死盯着满地的青花瓷碎片。自己便脱口道:

“哎呀呀哎呀呀——对不起呀!冰峰,嗯……走来就给你闯祸,多好的一把青花瓷茶壶呀!嗯……什么时候回国时,我去买一把来赔给你。”

“完蛋了!仲慈。” 韩仲慈看见岳冰峰转过头来,面面相觑地看着他,坚定地说出那句话。他再次感觉到岳冰峰有些眯缝着的眼睛里,陡然闪烁起一道亮光,那道亮光里,满布着让人胆寒的惊惧。 那时,一瞬间,他突然想起前不久在报社时,见习记者小宋给自己买的那杯泼洒在自己身上的咖啡。 当时的情形,好像还在眼前,那一大杯 小宋从楼下提姆霍顿(Tim Hortons)咖啡店里买回来咖啡,因为纸杯上边没有套隔热套,自己伸手去端起来那杯咖啡时,滚烫的咖啡杯从自己手上脱落,泼洒在办公室自己桌面上一份摊开的《多伦多星报》上。当时,自己正在读 一篇关于留学生失踪的消息,原本在白纸黑字的报纸上的那个板块, 顿时就被一大杯掺和着牛奶的咖啡泼洒在了上边。这不,现在,自己的眼前,似乎就像当时那样,报纸上,正在漫延浸染着 黑褐色伴着牛奶白的浓稠的汁液,像一张黑褐色带着恶意和邪毒的正在扩张开来的不规则地图般, 涂炭开来……当时的情形,似乎还记忆弥新,现在,似乎都和当时的情形一样,感觉到自己膝盖上的大腿又烫又湿,裤子和皮肤黏在了一块儿。低头看时,一身浅灰色的西装,上衣下摆,裤缝上下,甚至棕色的皮鞋上,到处都是湿漉漉黏糊糊一片黑褐色伴着牛奶白的咖啡汁液。嗨——怎么回事儿,前边是把咖啡泼洒在了报纸上,现在,又把岳冰峰泡着一大壶茶的青花瓷茶壶摔得个粉碎?真他妈的倒霉呀!心里正在想着的时候,嘴里就又脱口说道:

 

“不就是一把茶壶嘛?我买来陪你,一定!” 韩仲慈说完话,心里有些惶惑,思忖着,岳冰峰眼里的严重性来自哪里?

“唉——你想到哪里去了?他妈的,你知道吗?” 岳冰峰眼睛亮亮盯着韩仲慈,欲言又止,后面的话卡在喉咙里转来转去,似乎要将那话再重重地子弹般打出来。

“知道什么?那把茶壶?!” 韩仲慈继续惶惑,并感觉到一种什么说不清楚的压力。

“那把茶壶,你知道吗?是这小B崽子的爹妈去年从中国带来送给我的,是真正的江西景德镇的货。”

“哎哟——我说什么呢?我不是说了吗?赔你。保证还是真正的江西景德镇的货。行了吗?”

“不——是。” 岳冰峰慌不择口。

“不是什么?有那么严重的事情吗?你还真把我吓一大跳!瞧那副样子,我还以为什么他妈的完了,还完蛋了!不就是一把茶壶嘛!真是小题大作。冰峰,我还很少看见你这幅德行!”如释重负的韩仲慈以攻为守,来掩饰他的过错。

“哎呀,韩仲慈,你怎么不让我说话呢?那把茶壶,那把茶壶当然是我喜欢的东西,但是,咱们兄弟之间,说什么陪不陪的,你把我当什么人了?你不是在这里说些废话嘛!我告诉你,以我的经验和迷信,或者说是第六感官吧!这把茶壶碎了,不是你的错,是老天爷在告诉我们什么,是预兆。这孩子,这小B崽子,唉哟哟,一定出事了!” 韩仲慈看见岳冰峰眼里的惊惧仍未消失,自己倒是转怒为喜,便嗔道:

“哎哟,又来了,你迷信的事情还不少呢!钓个鱼什么的,出个门什么的,出门看个天气什么的,到寺庙里点把香什么的,哪来那么多的讲究,你们南方人就是这样。一会儿关公,一会儿灶神,再一会儿菩萨……哎哟……我的个天……” 韩仲慈心里轻松了一大把,自知闯了祸理亏,便蹲下身来,自个儿在楼板上去捡拾那些青花瓷碎片,又问拖把和扫帚在哪里,要找来收拾楼板上的垃圾。

“唉,仲慈,你这个西北人,信不信由你,咱们走着瞧。算了,不说了,慢慢看事情进展吧。哎……现在,现在怎么办?看来,看来只有拿工具来撬开了。人都走了,我这衣橱总还要用吧,总不能永远这样锁着。只有对不起了,对不起了,这孩子还是很懂礼貌的,先斩后奏显然不对,但还是给我讲明了的嘛。哎——现在,只有对不起他了。他妈的,他对得起我吗?来个失踪,来个人间蒸发,好歹也是三四年相处嘛!嗯——什么事情有那么的隐秘,什么事情有那么见不得人?什么事情有那么他妈的如此不近人情?打个招呼嘛!什么天大的难事呢?兴许,兴许我们还能帮得上点什么忙呢?对不对?你等会儿,我到车库去拿工具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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