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根世代(上集)Rootless(17)

第三章  两泡尿的联想

 

2008年9月25日,经过从北京到多伦多差不多12小时30分的飞行, 这15岁半不到16岁正在抽条的男孩子郑雅笠,终于走下飞机来,算是第一次一脚踩在了加拿大的土地上。

在多伦多皮尔逊机场候机大厅等候他的,是在接机口人群中,手里举着展开的一张上面写着“郑雅笠”三个字白纸片儿的张楚叔叔。在男孩子眼里,穿一身深灰色便装,头发有些蓬乱,窄小的长方脸上,戴着一副深褐色玳瑁眼镜,且个子瘦小的张楚叔叔。他和母亲拿给他看的,五六年前在北京拍的照片上的人相去甚远。眼前的人显得又老又瘦,弱不禁风。但是上来握手时,感觉手掌上倒是还有几分力气,说起话来,虽然声音沙哑,但嗓门倒也响亮,只是厚厚的眼镜片里,一圈圈发亮的光圈里的眼睛珠子,显得有些神经质且飘忽不定。微笑着的张楚叔叔身边,还有一个圆鼓鼓胖乎乎穿一身米灰色短风衣个子似乎比张楚叔叔还要高出一截的女人。经张楚叔叔介绍,知道那女人便是母亲给他看的照片上的张楚叔叔的老婆任素娟阿姨。男孩子从眼前阿姨微笑的脸上白边眼镜里,他看见这阿姨的目光在上下打量着自己,那目光伴随着她满口上海普通话,似乎一眼又一眼地在掂量着自己的份量。

张楚的家住在多伦多杨基街和芬琪大街(Finch Ave)西北角一栋三层带后花园的独立房。从机场把郑雅笠接到家里后,两口子就安排孩子在家里住下,他们把自己在西安大略大学念大二的儿子的房间整理出来让他住宿。当他们把郑雅笠带来的行李,一大一小两个皮箱搬到客厅后,男孩子就从裤兜里掏出一个钥匙圈,手里握着那个钥匙圈,拇指和食指把钥匙圈上套着的几把钥匙捻来捻去,眼睛望着张楚,嘴里嘟哝着说:

“叔叔,麻烦您帮我打开那个箱子吧。”

“咦……雅笠,你,你,你不会打开这个箱子吗?” 张楚听见孩子那样说的时候,顿时脱口而出。

“是呀。” 孩子听见张楚那样问时,毫不犹疑和迟疑地答道。

“咦——咦——哎哟,这个,嗯……这个你,你都不会?!” 张楚听见孩子那样说时,就拿眼睛很是吃惊地, 几乎目瞪口呆地盯着孩子看着。

“是呀。在家里,都是妈妈和董阿姨做。” 孩子眼睛里似乎没有半点反应,理所当然地 说道。

“唉哟哟……你们这些孩子,唉哟哟,真是,真是,来到这加拿大,唉哟哟,这,这,这样子是很难办的哟!唉哟哟……唉哟哟……”听见孩子那样说,在旁边的任素娟也轻声地叫起来。

“叔叔,麻烦您帮我打开那个大的箱子吧,这是钥匙,好象就是这一把。” 孩子听罢,好象是不懂人情世故,听不懂女人话外音似的。他木讷地没有什么反应,同时把手上拇指和食指捏着钥匙圈上一把不大的黄铜钥匙,递给张楚。又说道:

“叔叔,箱子里有妈妈给您们的礼物。您打开看吧。”

张楚听罢,抬眼望着眼前孩子无动于衷的脸,满脸的惊诧。无奈地接过孩子递过来的钥匙,摆在沙发前的茶几上。然后默不作声地从旁边一个橱柜里拿来一些饼干和水果,又从暖壶里冲茶,给孩子端上一杯茶来,让孩子喝茶吃点心。那时,张楚的眼睛看着他老婆,他老婆也拿眼睛看着他,两口子似乎从目光里有了一些什么微妙会心的交流。那时,张楚就对孩子说道:

“雅笠呀,你这几天,就住在我们家里。刚下飞机,很疲倦的,你先吃点喝点什么,然后,等会儿,我们把你的行李搬到楼上你的房间里,那是我儿子的房间,现在,他住在大学里。在我们家住几天,我们再到搬到我们联系的寄宿家庭去。那里离你念书的学校很近。好吗?”

孩子也不认生,似乎不太懂得什么礼节应酬一类事儿,让他吃,他就吃,让他喝,他就喝,没有半点儿客气礼让,甚至连个谢谢什么的,也不会说。对于自己不会拿钥匙开箱子什么的眼前大人的吃惊,他似乎更是没有任何反应。张楚老婆趁孩子到洗手间小便时,就对张楚小声说:

“唉哟哟,是个大包袱喔,你这个监护人,看来是要惹麻烦啦!什么都不会,拉屎撒尿他倒是会,拿手纸擦屁股总会吧?这么点点的小赤佬,出什么国哟!这样子,看啦,迟早有一天,要出事情的,你呀你呀,让他在这里住几天,赶紧打发出去了吧!唉哟哟……”

张楚也不说话,又到厨房里下了一碗面条,让孩子呼啦啦地吃下,然后,就拿钥匙把孩子的箱子打开。孩子指着箱子里的几个包装精美的纸盒子,说是妈妈给他们的礼物。张楚拿出来看了看,无外乎就是些龙井茶和丝绸工艺品一类的东西。然后,张楚和孩子把箱子搬到楼上房间里。再打开箱子时,孩子又指着箱子里的衣服,对张楚说:

“叔叔,能不能请您帮我把里边的衣服取出来叠好,再放到衣柜里。”张楚听见孩子那样说,几乎崩溃了,就瘫坐在一张椅子上,拿眼睛眯缝起来,斜觑着孩子,半天一言不发。张楚的眼镜片很厚,黑褐色玳瑁镜框又挡住了一些光线,孩子看着坐在椅子上的张楚,以为眼前的叔叔是闭着眼睛在休息,就说:

“哦,叔叔,您,您是累了吧?那,嗯……您就休息一会儿吧。等会儿再来麻烦您帮我叠衣服。”郑雅笠那样说的时候,言语中透出来的是孩子的天真无邪、憨萌无辜。孩子说完后,就一屁股坐在床上,拿出自己的手机来,嘀嘀嘀地揿着手机,埋头开始看起手机里的东西来。听见孩子北京话您那您很有礼貌地那样说的时候,本来几近崩溃了的张楚,突然感觉到孩子的无辜,又为眼前的、相对于加拿大那些小学一二年级就动手能力很强的孩子来说,简直就是个呆子的孩子感到可怜。他就那样一言不发地看着眼前的孩子,看着这个几乎就是白痴的自己老同学的孩子,突然心生出深深的怜悯和痛心来。但是,再想起楼下老婆那张刻薄的嘴巴,和刀子般剜人的目光,只有无奈地站起身来,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然后,对孩子平静爱怜地说道:

“雅笠呀,在家里,你只是学习,不做家务事吗?”孩子听见叔叔说话了,就高兴地说道:

“是——呀,叔叔,在家里。我想帮助妈妈和董阿姨做些事情,可是,您不知道呀,嗯,他们,他们就是什么也不让我做呀。什么扫地呀,搽桌子、擦玻璃窗、洗衣服呀什么的,他们什么都不让我做呀。我都长这么大了,洗澡后,手指甲脚指甲,都是妈妈和董阿姨拿剪子给我剪呢!其实,有些时候,他们做饭的时候,特别是包饺子的时候,我想去做,他们就是不让我做呀。他们总是那样。”张楚听见孩子那样说的时候,渐渐开始意识到,他这个监护人的份量越来越重。他不敢想象,他有些后悔和害怕,他自己将面临着什么样的自己难以想象的未来。他开始害怕起来,那种害怕和沉重的负担的感觉,很快就完全压倒了他先前心生的那点点儿对孩子的怜悯。他觉得还是刚才老婆在楼下说的话是对的,那就是,尽快把这孩子打发走吧!早早地离这孩子远远的。他开始在心里埋怨和怪罪起自己的老同学白薇薇来,心里不由自主地恨声叹到:

“白薇薇呀白薇薇,你什么意思呀?我好心好意帮你的忙,怎么弄个这样的孩子来哟?简直就是绑架嘛!完全的有娘养无娘教,把你这包袱儿子甩到加拿大我这里来了?简直是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嘛!”

张楚让孩子在房间里休息,自己就下楼来到客厅,颓然地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正端起茶杯准备喝两口,就见老婆怒气冲冲跑过来,在自己耳朵上狠狠拧了一把,顿时痛得龇牙咧嘴还没有来得及说话时,就被老婆拖着往客厅旁边洗手间里了冲过去。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儿,就听见前边洗手间的门嘭地一声巨响被老婆一脚踢开,进到洗手间后,老婆又嘭地一声把门踢过去关上,就见老婆指着马桶圈垫子对自己压低嗓门吼道:

“喔唷喔唷喔唷唷——撒宁啊?伊撒宁啊?哈撒宁脍(kuai)勒(吓死人了)!侬库库(你看看),侬库库,小赤佬,头五头六(莽撞的)的,伊把尿尿到马桶圈坐垫上了,嗯——还有半点家教吗?侬那个同学白薇薇,是何恁(怎么)教育小宁的?喔唷喔唷喔唷唷——撒宁啊?侬赶快把这小臂样子打发走吧!”

听见老婆那样的吼叫,耳朵上还火辣辣撕裂地痛遍了半个脑袋,眼睛再看着白色马桶圈垫子上,到处都撒得是黄色的尿液,鼻子里是刺鼻的尿骚臭味儿,张楚几乎再次崩溃在了那儿。他伸出一只手来,叉开五指,啪啪啪地在自己脸上猛搧了好几巴掌,然后狠狠地瞪了老婆一眼,顿时满腔莫名的怒火,不知道望哪里发泄才好,便急急转身,冲回到自己的房间里,一头栽倒在床上,拉过被子来,想蒙头大睡而去,但在床上辗转反侧折腾了 好一阵,却是怎么也睡不着,反而还越来越清醒。

“不就是一泡尿嘛!还是个小孩子嘛,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呢?”张楚在心里为郑雅笠辩护着,实际上在为自己在老同学白薇薇那里上当受骗替自己寻找心理上的平衡。一泡尿算不得什么,真的算不得什么大不了的事情?真是那样吗?!

张楚由马桶盖上那泡尿想到了白薇薇,不知道怎么地,突然联想到了自己生物所里的那个黑乎乎牛高马大的、在公园的公共洗手间里,也是将小便撒到马桶圈坐垫上的博士罗井岗来。这中国才来的小孩子,怎么会和自己在生物所里那个博士罗井岗,是那么地相象呢?罗井岗那泡尿,可真的就不是什么小事情了,那个白人老头,可是从洗手间里追出来,嘴里高声大骂着,在公园里追着罗井岗骂了好几百米呢!当着那么多人的面,那个骂得才叫个难听啦!唉,就那一次,那,那可是让那小子,让那小子从此在所里是彻底地名声扫地呢!唉!那小子,那么大个人啦!还是个曼彻斯特大学的博士,怎么就不好好地尿个尿呢?按照所里几个小子私下的说法,就是说,那罗井岗裤裆里的鸟儿,难道是个歪嘴?唉哟哟,那个从江西农村考上清华大学生化系的名字叫罗井岗的家伙,那个考试机器,当然,公平地说,那家伙考试还是一流,记忆力更是超常,但是,小子完全就是个纯碎没有文化思想,没有半点人格和文明人人文修养的野蛮人。做实验没白没黑倒是卖力气,但是,完全没有什么团队精神,自私自利到了极点。年薪已经拿到15万,但是,在公司和外边,小拿小偷占便宜的事情简直就是家常便饭。超市里挑选个菜、鸡蛋、水果,你看他那个精挑细选的做派,把人家的货架和菜框子掀了个底朝天,比那些絮絮叨叨啰啰嗦嗦的家庭妇女大妈还要让人烦腻,简直让人怀疑他是不是个男人?或者说,是不是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知识分子?要是你知道他本科是清华大学,博士毕业于英国曼彻斯特大学,你简直就会怀疑,是你自己脑壳进了水呢,还是他脑子里注了水?他脑子确实就是有问题,按照熟悉他的人的说法,他进厕所大小便都是先进去小便,然后,再进去大便,简直就是一个机器人!和任何人之间都斤斤计较,自家房子买的是上百万的豪宅,但是,公益的事业,慈善的事业,年年那些这呀那呀的赈灾捐款,两口子都是躲得老远老远。可是,老天有眼,出来混,总是要还的,小子还总是出门在外开车就是不 礼让三先,十字路口左右转总是抢道,还常常不顾交通规则和路权,和行人抢道。结果,半年前就闯下了大祸,在市中心一个繁忙的十字路口右转时,把一个老太太撞到在地上。于是乎,罚款、赔偿、保险费大幅上涨、驾照扣分样样都不耽搁!张楚想起罗井岗经常和自己较劲那些事情,两个都是博士,张楚毕业于多伦多大学,罗井岗毕业于曼彻斯特大学,张楚最刻骨铭心的时,有一次,两人不知道为什么争论起来,罗井岗在说不过张楚时,竟然说到:“我老爸当年就是打土豪分田地时井冈山的农民骨干,把那些地主一个个拉出去枪毙!然后又说,我是农民我怕谁?”罗井岗明知道张楚大伯那件事情,竟然如此对他伤害,让张楚基本上就和罗井岗断交!

张楚的爷爷早年毕业于美国斯坦福大学法律系,并取得博士学位,回国后在上海开办律师事务所,国共内战时,去到重庆,年事已高时,便在老家长沙置办了些田产,让大儿子当地主守业,父亲和二伯当时都在大学念书。大伯因为继承了父亲的产业,刚解放时被农会枪毙了。二伯和父亲因为有文化,解放后,就都留在大学里教书。1958年反右时,张楚才2岁,父亲和二伯都被划成了右派,被下放到农场劳改。张楚和大哥二姐 三人从小就抬不起头。所以,赶上1977年高考,自己上了大学,在大学毕业后分到长沙一家生物制品研究所,1992年,趁一次公派出国到多伦多大学学习,自己就留了下来,再也不想回到国内。张楚是基督徒,在教会受洗证言时,把自己家里的这些事情宣讲了出来,被印在教会的册子上,自然就让所里的一些同一个教会里的教友们知道,也就传到了罗井岗耳朵里。

张楚看到洗手间马桶圈坐垫上郑雅笠撒的那些尿液,联想到的是有一次公司到外边公园聚餐时,罗井岗也是因为在公园的公共洗手间里将小便撒到马桶圈坐垫上,让一个白人老大爷追出洗手间来,在公园小路上追了他好长一段路,不停地咒骂他的事情。那件事情让公司里所有当时在场的人都觉得他很丢脸,更让公司里五六个中国大陆来的同事背地里咒骂了他好几年,觉得是给中国人把脸面都丢尽了!所以,公司里无论男女中国同事,一遇到背后议论他的时候,就都会说“我是农民我怕谁?”

张楚听公司另外一个和自己要好的男同事李伊甸谈起过罗井岗,他们两人是江西老乡,又是一条街的邻居,时常在一块儿出去玩耍,说是罗井岗确实有些不拘小节。例如,两人到旁边的健身俱乐部去,跑步机和划船机等器械用完毕之后,罗井岗从来都不会用旁边摆在那里的纸巾喷些清洁剂,将自己使用过的器械擦洗干净。大部分时间也不换鞋,从外边穿什么鞋进去,也不用纸巾和清洁剂擦洗鞋底,直接就上跑步机锻炼。完毕之后,从来也不清洁。他只顾自己,完全不顾别人。俱乐部工作人员干涉过他几次,但是,永远屡教不改。有一次,李伊甸夫妇买了票,请罗井岗两口子去看一场音乐晚会。一个高雅的音乐厅,舞台上一个小提琴手正在抑扬顿挫地在独奏。当全场鸦雀无声,小提琴手全身颤抖,琴声正悠扬婉转让听众销魂时,坐在前边第四排正中的罗井岗,突然手机铃声大作,李伊甸坐在罗井岗身旁,借着音乐厅里幽暗的灯光,他看见小子歪着个脑袋架在一边肩膀上,满嘴流着哈喇子,正从打瞌睡的状态被自己手机铃声惊醒得睁开眼来,晃晃脑袋,惊恐地环顾四周,突然感觉到有些什么不对劲儿,立刻从裤兜里掏出手机来,举在耳朵旁边,嘴里竟然哈罗哈罗地大声对着手机说起话来。顿时,聚光灯里,舞台上西装革履的那个洋人小提琴手正在颤抖着的身子,突然就僵化在了那里,随即收起架在肩膀上的小提琴,骤然停止了演奏,转身愤怒地眼睛盯住台下的李波甸,直到小子收起手机,小提琴手才不停地摇摇脑袋,直晃得满头金发蓬乱,又摊开两手,做出十分无奈和鄙视的样子,再缓缓地将提琴架在肩上,重新开始拉琴。李伊甸说,当时,前排几乎所有的人都将目光投向他们四个中国人,也就是罗井岗夫妇和自己两口子。后边的保安也举着步话机冲了过来,拿眼睛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我们几个,看那个样子,好像立马就要动手把我们请出去,或者拨打911惊动警方。“老乡老乡,背后一枪!”那个时候,除了心里不停地埋怨罗井岗外,看见保安那个阵势,我知道,好汉不吃眼前亏,我得赶快做点什么,否则,就无法收拾眼前的场面了。于是,我立刻站起身来,点头哈腰,一叠连声地不停说着sorry!两个保安眼睛盯着罗井岗好一阵,看见我在不停地道谦,才有些不依不饶,悻悻然地离开。李伊甸又说,那样的场面,真是让他感觉得万分后悔把罗井岗请去听那场音乐会。最气人的是,音乐会继续开始后,小子又开始打瞌睡,鼾声响起处,竟让后排的一个文静高雅的老太太在情绪激动的情况下,控制不住自己的举动,伸手在小子的肩膀啪啪地拍出响声来。李伊甸说,他经过那次以后,对于罗井岗,就彻底地无语了。而且,李伊甸还说,罗井岗本身就是个农民,虽然念了个博士,但是,对于人文科学、公众意识,完全几乎就等于零。培根说,“知识就是力量!”,到了罗井岗那里,这句话变成了“无知就是力量!”,也就是现在说的“无知者无畏!”,虽然到英国留了学,还拿了个博士,但是,骨子里,还是整个一个太平天国义和团,浑身上下鄙视和仇视文明。还有就是在审美观念上,他也近乎于文盲,夏天走在大街上,一个大男人,竟然头上戴着老婆的花边草帽,草帽后边,吊着两根随风摆动的粉红色镂空银边花饰飘带,上身还穿件粉色衬衣,后边看上去,以为前边是一个十分讲究的女人,但是,背影又如此高大健壮,那样子,简直就是个奇形怪状,以为碰到一个异装癖,或者是一个人妖呢!穿衬衣也完全不知道怎样搭配,老公不知道吧,老婆也就提醒或者帮她打扮一下吧,可是,他老婆也是那种农村念书出来的,也完全没有一点穿衣打扮起码的审美观念,两口子都打扮得不伦不类,丢人现眼。嗯,你说,五大三粗一个男人吧,皮肤还黢黑黢黑的,在春秋穿的衬衣却经常是粉色、紫色,甚至TMD是肉色,唉哟哟,出席个西人同事的婚礼宴会,明明说的是穿正装,小子却要么是牛仔服,甚至会穿短裤前往,即便一身深色西装,他会穿一双黄色的皮鞋配白色的袜子,唉哟哟,罗井岗喔罗井岗,小子的笑话实在是太多了!穿着打扮,不伦不类,去了几年英国,没有学到半点绅士风度,到是拿了个博士,说起“我是农民我骄傲”时,更加显得是痞子气十足,一脸的无知者无畏那傻B样子!李伊甸说,他最早那样说的时候,是有一次在公司的小饭厅里吃饭时,当时,小子把刀叉在盘子里捣鼓得呲呲喳喳着响,嘴巴吃东西也吧嗒吧嗒发出响声,我就笑着说,罗博士,你TMD,你这是在曼彻斯特大学跟老师和同学学来的吗?他听我那样说后,索性干脆把一把不锈钢汤勺拿起来,在盘子上敲打得个叮当着响,然后,哈哈大笑着,对我和旁边吃饭的同事们高声说道:“咦——怎么啦?我是农民我骄傲!怎么啦?老子就是最讨厌英国那些假模假样的家伙,满口的文明 道德,一肚子的男盗女娼!哼——哼!哼!哼!”然后把一对眼睛鼓得跟个牛俅那么大,拿眼睛把我们在饭桌上吃饭的几个中国同事狠狠地瞪着扫了几圈,再把那汤勺敲打得更加叮当响亮,再狠狠高八度提高音量一字一顿地加上了一句:“我是农民我怕谁呀——?”于是乎,打那次后,这罗井岗的语录,就在公司、社区传了下来,变成为他和我们的经典语录。唉,说起来,我俩都是江西人,我是打小在南昌大学院子里长大的,我父母都是教授,小子呢,是在江西省最南边赣南地区靠近福建省三明龙岩地区那些农村长大的,我有点怀疑小子是不是个汉族人,因为,那些地区很多少数民族,例如说什么瑶族、回族、苗族侗族土家族布依族壮族什么的。我这样说,并不是看不起他是农民出身,因为,在我们研究所里,也有好几 个是农村出生的,大家都不象他那样。嗯……另外呢,至于说到少数民族,我父亲是苗族人,母亲是土家族人,我随父亲,也是苗族人。但是,即便是少数民族,在今天的中国,也都和汉族差不多,是进入了现代文明社会的人呀。唉哟哟!鬼才晓得,小子为什么是那样的一个家伙。我们好歹都是江西老表嘛,他是留英博士,我也是留美博士,本人也是北京大学生化系硕士,美国耶鲁大学生化系博士呀!学历和身份而言,我们平起平坐,所以,我对他说话就随便一些,经常和他开个玩笑,甚至骂他讽刺他几句,小子也不生气,但是,小子确实稀奇古怪得有些离谱呀!

唉哟哟,农民啊农民,还是老毛说得对,“严重的问题是教育农民!”,只是,老子搞不明白,为什么老毛当年闹革命的时候,要发动农民搞痞子运动呢? 我身边,也有很多农民出身的,大家都知书达理,有礼貌懂分寸,为什么他就那么的不一样呢?李伊甸告诉张楚说,当然,有些时候,在罗井岗心平气和的时候,他也对我谈到,诸如在音乐厅发生的事情,和到公园里洗手间把尿尿到马桶圈上,被一个老人追着骂的事情,其实,那是被人发现了的,还有很多没有被人发现的,例如在公共厕所里大小便后不放水冲马桶,即便放水冲了马桶,也不想伸手去摁马桶上放水的扳手,就伸出脚去用鞋底踩,这些,好像都搞成习惯了,要改也难。罗井岗那样说的时候,其实,我也检讨自己,有些时候,我也有类似的毛病,没有人看见的时候,也用脚去踩马桶上的扳手,或者是在马路上随地吐痰,但是,心里也知道不对,但就是懒惰,谁也不是完人,只不过罗井岗做得太离谱,我们很多时候只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而已。我又问他真的认为“我是农民我怕谁?”是对的吗?他告诉我,他还在县城上小学的时候,老师动不动就欺负他,当着班上那些爹妈是县委当官或县镇上职员的孩子,动不动就说他是农民的孩子,还总是因为一些小错,把他拖到教室前边和后边罚站,一站就是半天,特别是六年级的时候,老子恨透了那个势利眼的号称是先进模范的姓张的女老师。我上中学在初三的时候,还是那所小学,还是那个张姓的女老师,还是在六年级的时候, 一个班农村来的女学生,又是那样被罚站罚了几回,有一天就喝农药自杀了。那件事情闹得很大,家长到学校闹事,村子里去的农民把学校砸了个稀巴烂,那件事情给我很大的刺激,那个张姓的老师被停了课,我知道以后,还给那所学校写了一封信,也控诉那个女老师,我希望警察把她判刑,把她关进监狱。 从此以后,我虽然发愤图强,考上了清华大学,后来又去了曼彻斯特大学,但是, 我变很逆反,你越说你是什么老师,什么绅士淑女,老子就是越要和你捣蛋!李伊甸还对张楚说。罗井岗告诉了他一件事情,就是罗井岗中学一个很优秀的同学出家当和尚的事情,罗井岗说,他那位同学在高考的时候,因为5分之差落榜,没有考上大学,就出家到上饶一个寺庙里去当了和尚。后来,罗井岗放假的时候到上饶的寺庙去看他那位同学,他说,那位同学在中学时成绩很优秀,各科成绩甚至不比自己差,人也长得高大英俊,很多女孩子都喜欢,他怎么也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出家当和尚,他以为那位同学是因为男女问题想不通,才出的问题。到了寺庙,见到了那位同学,两人都和激动,几番追问,那位同学才告诉他,另外几所中学有几位家庭很有背景的同学,高考时甚至差十几二十分,最后都上了名牌大学,所以,本来,他那位同学可以复习功课后第二年在参加再考,但是,知道那样的情况后,绝望了,因此出家当了和尚。罗井岗就问那位同学,在寺庙里还好!那位同学竟答复他,寺庙里更加黑暗。为什么呢?寺庙里没有财务制度,完全由寺庙里的方丈主持把控,明明是些出家人,但都是些花和尚,白天一个个正襟危坐,接受香客信众的顶礼膜拜,大把大把的香火钱捐了进来,然后任由主持人花销,到了晚上,庙子里有地位的和尚们,一个个变成花和尚,高级轿车,名牌手机,酒池肉林,车水马龙,出入于夜总会酒楼,这寺庙竟然如此,天下何方还有一块净土?罗井岗听毕他那位同学的讲话,顿时无语,两人抱头痛哭。罗井岗那样讲给李伊甸听的时候,李伊甸也顿时无语,仿佛看见罗井岗身体里,原来还隐藏着另外一个不为人知、甚至颇为让人同情的罗井岗。 李伊甸还对张楚说,罗井岗其实人并不坏,只是有些心理上很自卑,人是相当勤奋,除了在研究所上班挣工资外,在外边,和他老婆两人还考了个房地产经纪执照,下班后,就到处当房地产经纪挣钱。我问他,挣那么多钱干什么?他说是以后要拿回老家去建一所小学,让没有钱的孩子读书。我就问他,为什么在多伦多那些慈善捐款、赈灾捐款等等事情,你都不参加呢?小子回答说什么呢?你想都想不到,小子竟然说,那些人都很富足啊!我为什么要捐钱给他们呢?我又不认得他们,我只认得我家乡那些父老乡亲和他们的孩子,这个世界上太多的骗子,我对谁也不相信!我的钱,我会亲手交给他们。实实在在的真金白银地交给我的老乡。新闻媒体上揭露出来那些衣着光鲜体面人士办的这个那个慈善机构的骗局难道还少了吗?唉,怎么说呢!这个罗井岗啊,他确实不是我们想象的那么坏,也没有那么好。扪心自问,难道,我们就一点问题也没有?很多问题,作为我们移民,带着自身的传统文化,来到了另外一种文化的土地上,实际上就是两种文化的碰撞和交流,这个过程中,我们的弱点就暴露了出来。所以,回过头来说,罗井岗这个家伙,小子,复杂着呢。

对于罗井岗以前总是很得意地说的那句“我是农民我怕谁?”或者说,“我是农民我骄傲”,李伊甸认为,罗井岗的话,一旦印刷为铅字,弥足不朽, 而斯文儒雅有些神经衰弱的张楚不敢象李伊甸那样当面去反对和讽刺罗井岗,但是,私下里对要好的朋友说的话是:“‘我是农民我怕谁?’说这样话的人,就是到英国绅士风度发源地的不列颠帝国深造,就是一直念到博士,也是无法洗涤干净和改变身上的奴性。一代人就可以从农民到贵族吗?那就是笑话,以为是大炼钢铁大跃进?农民是落后文化的表现,是没有教养有待提高的一个阶层,有什么值得拿出来显摆得意的,真是无知者无畏。我庆幸我爷爷是斯坦福大学法律系博士,我庆幸我父母都是早年的大学生,我庆幸我是很有家庭教养懂得绅士修养的人。三代人才能够培育出贵族,我和我爷爷都是博士,我庆幸我在内心里是贵族!”

郑雅笠住在张楚家的那几天,张楚由他撒在马桶圈上那泡尿,联想到研究所里的同事罗井岗撒在公园里洗手间那泡尿,在两泡尿之间,他想到了很多的问题。罗井岗是农民的孩子,郑雅笠可是北京高等学府里教授和研究员的孩子,为什么都会把尿尿到马桶坐垫 圈上,他们完全不顾及后边去解手的人的想法,既对别人不尊重,也对自己不尊重。罗井岗是农民身上原始落后文化习俗在身上留下的痕迹,那么,郑雅笠是怎么回事情呢?是家庭教育的问题,还是学校教育的问题,或者,是两者都存在的问题?还是存在于中国社会的家庭和学校的普遍问题?张楚在那几天想了很多,但是,归根结底,一想到老婆可怕的眼睛,那锥子般的目光,他现在唯一想的事情,就是赶紧把郑雅笠送到那个自己亲自给他联系的寄宿家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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