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咏吟评川沙长篇小说《阳光》——黑暗的记忆与光明的期待(中)

黑暗的记忆与光明的期待

——川沙长篇小说《阳光》中的自审式沉思及其意义

原载美国《中外论坛》(East West Forum)双月刊杂志 2005年第6期及2006年第1期

 

二、苦难仇恨与良知觉悟的连体婴儿

川沙对百年中国历史文化的深刻认识,通过《阳光》中的主人公形象“秦田”得到了全面体现,实事求是地说,秦田这个形象十分复杂,充满着内在的矛盾性,不是一个特别好理解的角色,但是,如果不用心理解秦田这个形象,就无法理解川沙的艺术用心与创作意图。尽管《阳光》运用了多种现代主义的创作方法,不过,从根本上说,作品主要还是坚持历史现实主义与文化批判主义的立场,这是由作者的价值取向与文化认知决定的,其中,体现了作者正视人性的复杂性的精神意图。

从根本上说,川沙通过探讨一个出身高级干部家庭的青年的精神生活与心理世界,一开始就把主人公置于“生存还是毁灭”的境遇之中。如何面对苦难,如何面对死去的亲人,如何面对为了自己的家庭而死去的友人,如何面对受难者的遗孤?显然,主人公一时找不到正确的坚守,内心陷于巨大的迷乱之中,宗教不能平息他的痛苦,爱情不能平复他内心的创伤,留学的成功也不能消除他内心的仇恨。他不能忘记那些“恶人”,而且,只要回忆恶人制造的恐怖事件,他就夜夜难眠。川沙就是要揭示这样一个人物的内心世界,作者的态度是客观的冷峻的,没有充满主观理想的乌托邦构想。应该说,作者通过一个完整的故事的构建,深刻地揭示了秦田的内心世界。这个内心世界是由苦难记忆构成的,充满了对苦难的质询,对世界的迷惘,对现实的愤怒,对恶者的仇恨。

“苦难”构成了川沙《阳光》的最沉重主题,不仅如此,苦难,还是作者的内在叙述线索和情节发展动力,仿佛没有对苦难的认知,就失去了叙述的意义。苦难总是具体的,每个人的苦难各异,每个家庭的苦难、每个社会的苦难、每一文化的苦难皆有不同,所有的苦难又构成了民族的苦难乃至人类的苦难。人类文明的发展,在很大程度上就是为了“摆脱苦难”。尝试如何摆脱苦难,人类才形成了自己的科学智慧、宗教智慧、人文智慧,诚然,人类的智慧缓解了生命的苦难,或者构成了苦难的拯救途径,但苦难自身永远与人类相伴,这是人类最恐惧最艰难的体验。一个苦难消解了,更大的苦难等待着人类,苦难是人类无法摆脱的致命疾病。

不过,在这里,我丝毫没有为苦难的“应当性”辩护的意图,因为人类虽然充满了苦难,但不同的苦难应该有不同的解释,有些苦难是可以避免的,尤其应当重视的是:“人为的苦难”或“社会的苦难”必须审判,川沙的《阳光》就是为了对人为的苦难进行审判。 人为的苦难或社会的苦难是人自身造成的,这些苦难本身有可以避免的方法,因为在人类初次经历苦难时,我们可以原谅自身的野蛮,但是,在明白了苦难的根源之后,如果我们再次陷入人为的苦难之中,就要审判“罪恶的制造者”,不能让罪恶者永远趾高气扬。人类的“社会苦难”与人类的“自然苦难”不同,社会的苦难是由人类自身无法克服的致命疾病决定的,这就是人类的贪娈、无耻、残忍、暴力、欲望、邪恶、不公造成的。社会的苦难是人与人的斗争形成的,而不是人与自然抗争的结果,尽管人与自然的斗争,也在不断给人类造成苦难,但是,自然的苦难与人世的苦难有着根本区别。如果是人类的行为造成的人间苦难,我们就应该警惕,当然,自然的苦难本身,我们无法避免。

我们要避免的是“人世的苦难”,避免人与人之间的仇恨、人与人之间的邪恶、人与人之间的残暴,人与人之间的奴役与不平等造成的“历史现实苦难”。川沙的《阳光》之积极意义就在于:对“人为的苦难”,说得具体些,就是中国文化大革命造成的民族苦难进行深度反思,问题就这样自然形成了:“这是怎样的邪恶?这是谁造成的邪恶?” 对于秦田来说,他经历了苦难,体验了中国社会仇视带来的罪恶,故而始终陷入苦难与黑暗的记忆中,永远无法摆脱这种痛苦。作者的用心之处在于,秦田外表看起来,那么英俊,那么富有诗情与才华,那么充满活力,然而,在这个美丽的表象之下,却充满着不为外人所知的恐惧记忆和黑暗体验。摆不脱的苦难,精神的负重,良心的拷问,对世界的怀疑,内心的愤怒,无尽的仇恨,这所有的一切压迫着秦田的内心生活,这就是川沙所要正视的生存事实,这就是他要拷问的人世灾难的根源。 按照小说的艺术发展线索,秦田在自由的法律世界开始了他的新生活,一个从事物理学研究的博士后,如果我们从正常的心理入手,可以有怎样的精神期待?在小说中,这个富有才情与生命活力的人,很轻易地得到了人们向往的大学科学研究工作岗位,也轻易得到了人们渴望的最美好的东西:爱情。伍芬这位来自台湾的文学博士候选人,在结识秦田之后,就疯狂地爱上了他,这是一个充满着友爱,充满着美丽,充满基督救世情怀的女青年,她为秦田的才华所折服,试想,人们有了这样的真爱应该是怎样的幸福!但是,秦田没有办法享受这样无邪的爱。

伍芬自然无法理解秦田的夜夜梦魇,但她相信,通过基督教的洗礼,会治疗秦田的精神疾病。这表面是一个爱情事件的叙述,内部则是意志与意志的交锋,灵魂与灵魂的碰撞。 应该说,作者的思想发展,有着自身的逻辑,按照我的理解,他似乎基于三个精神层面展开秦田的内心生活:首先,他设想爱情能否拯救苦难?其次,设想宗教能否拯救苦难?第三,设想成功可否拯救苦难?但是,在这样的思想逻辑发展完成之后,作者的回答是:爱情没有拯救秦田的苦难记忆,宗教也没有拯救秦田的复仇意识,成功更没能抚平秦田的内心创伤。而且,作者含蓄地告诉我们,秦田的内心梦想,还是复仇,还是要清算历史遗留的全部的仇恨,让施暴者也体验被摧残被侮辱被损害的滋味,用他的话说,就是以血还血,以牙还牙。这样,就显得有很强的悲剧意味了!秦田有着苦难记忆的世界,无法面对自由的生活,还不得不背负良心的重担;他摆脱不了心灵的苦难,也摆脱不了他那良知本能告诉他应该承担的责任。 由于作者熟练地运用着对比叙事的艺术,因而,“对比叙述”构成了作品中强有力的思想力量,几乎无处不在的对比叙述构成了川沙最重要的叙事手段。例如,爱情对苦难的拯救,他就选择了双重视角,一是伍芬的爱情对秦田的拯救,一是穆瑛子的爱情对秦田的拯救。无论是疯狂的青春性爱,还是对诗歌的倾情理解,无论是对爱情的执著坚守,还是一同返回台湾大学工作的遐想,秦田始终无法摆脱苦难的恶梦。

伍芬始终无法让秦田平复心灵的创伤,“那呼呼作响,即将爆炸的手榴弹”的恐惧记忆夜夜出现在秦田的梦魇中,那些有关梅姨的真实的记忆和变态的性遐想,那些有关穆瑛子父母的苦难记忆,一次次拥上心头,折磨着他那脆弱而敏感的神经。本来,爱情是可以拯救苦难的,是可以平复心灵创伤的,美丽的善良的女人是最好的救济良药,然而,这一切似乎更加加深了秦田的心灵负重。在爱情之间,他不期待思想的自由交流,结果,他对爱情的理解,似乎更多的是对苦难的共同承受,所以,由良知出发,他选择了穆瑛子,放弃了伍芬,因为在他那里,良知的呼声超越了才子佳人的琴瑟和谐理想。更何况,始终觉醒在历史的黑暗记忆之中并且无法新生的秦田,自然,与伍芬也不可能形成自由的美好的心灵交流。倒是与穆瑛子这个已经淡忘了所有的黑暗记忆与家庭痛苦,在共和国的土地乐观生活着,显得更加质朴善良的女性有机会拥抱新的生活,同时,由于秦田与她有着共同的对苦难的承担,经历过共同的苦难风雨,两者的结合显得更加符合良知要求,似乎更加符合作者要求记忆苦难的宗旨。这是一个始终不肯从历史苦难中走出来的人,在他那里,背负苦难,记忆苦难,为苦难复仇,要报答善良,就是他的最高选择。

从苦难的超越,又回归到苦难的复仇中,作为个人,不可能有幸福与自由,因为由个人来清算苦难,特别是以复仇和杀戮的方式来清算苦难,只可能陷入深度绝望,因为这意味着生命在复仇中毁灭。 爱情拯救不了苦难,那么,宗教能否拯救苦难?在秦田那里,好像显得更加可笑了,所以,当伍芬想带他到基督教世界中时,他总是排斥,总觉得好笑,总觉得这些过于理想,虽然,他也曾被宗教音乐和宗教仪式深深感动过,但这一切顷刻消失,他很快又陷入自己的黑暗记忆之中。作者在整个作品中安排了大量的宗教仪式叙述,也安排了大量的宗教音乐故事和歌声,但秦田始终与此格格不入。其实,秦田知道,他心目中最喜欢的梅姨是信仰基督教的,他所认识的许多有信仰的人确实具有高贵的灵魂,有着美丽善良的心灵,但是,他就是不相信基督教可以改造中国世界,他也不相信,罪恶与苦难,能在信仰中淘洗干净,他宿命地认为,在中国,只有选择复仇,才能得到内心平静。而且,他似乎识能不断地反叛这个充满着欺骗、虚假和谎言的世界。 那么,自由、公正、法律、科学、教育事业是否可以拯救苦难呢?显然,在秦田这里也是不可能的,作者的深刻之处在于,这个从事科学工作的人本身并不相信科学可以构造美好的世界,从《先锋男孩》这首主题诗中可以看到,科学正在将这个世界变得更加危险。秦田也不迷信法律和教育可以拯救世界,可以拯救苦难。那么,一切路都堵死了,只有选择复仇与绝望。

秦田成了一块顽石,一块被损害被侮辱同时渴望复仇的顽石。这是怎样的绝望,这是怎样的悲剧!这实际上涉及如何看待个人苦难,如何面对苦难的大问题。 对于个人来说,轻易地忘记苦难,意味对罪恶与仇敌的放纵,这在很大成绩程度上就是不负责的行为,因为如果不清算罪恶,不解除仇恨,就是对罪恶的宽恕,也是对良知的背叛,那么,按照此一逻辑,就必须复仇,否则个体的苦难就没有终结。问题在于,他者如果没有罪恶的承担意识,没有忏悔意识,即使实施了罪恶,他也不愿担负对罪恶的处罚,甚至没有任何悔罪心理,而且有着更深的仇恨与更深的凶恶,你如何自处?在中国文化中,许多人沉陷罪恶之中,从未有“罪恶意识”,“罪恶”对于无良知承担的人,仿佛是随心所欲的表现。犯罪而能心安理得,这是人世间最大的恐怖,然而,它确实存在着。既然施罪者无悔意,无罪责担当,那么,受罪者如果寻求复仇,施罪者亦有反抗的权利,这就形成了“永远的复仇”与“罪恶的循环”。他剥夺了别人的生命,但从未想过要赔上自己的性命。事实上,这个罪恶的清算本来应该是公正社会来完成的任务,任何个人施罪于别人,都是非法的,都是不公正的,这是自由法律世界的基本信念,但是,如果一个国家社会不去清算这些罪恶,那么,苦难承受者就永无寻求公正之日。这个复仇,是应该由公正的法律来承担的,由公正理性的社会来承担的,如果我们没有建立公正理性的社会,只有等级尊严与官僚至上的价值秩序,那么,罪恶与复仇必须永远相伴。川沙虽然没有说明这层道理,但他的主人公的悲剧境遇,已经昭示我们必须严肃地思考这一问题,这甚至比哈母雷特的“生存还是毁灭”的二难境遇更加令人恐怖。秦田背负着黑暗的记忆,内心总是渴望复仇,在他那里,复仇也是为了寻求公正,即让无辜的受难者灵魂安宁。但是,他复仇的正当性要求,国家法律没有承担,如果让私人承担,就必须陷入新的无穷罪恶之中,而且,复仇之后就一定有幸福快感吗?我们见到的情况是,用一生的幸福为代价,通过告状的方式寻求公正,结果,有的成功时,生命已经走到尽头,有的生命走到尽头时,成功还没有希望。

社会的公正如此难以寻求,这是怎样的恐怖社会,然而,社会现实确实充满着这样的恐怖。 秦田试图以牙还牙以血还血,肯定寻求不到“最终的公正”。个人的苦难只有个人担负,这个社会必然没有希望;个人的苦难通过个人的复仇来最终解决,这个世界就永远充满了恐怖。问题在于,我们这个世界的秩序往往就是通过这些不正常方式构成的,等级社会和官僚秩序的力量是如此强大,没有权力或没有财富就会显得极其可怜。为什么人们要如此凶残?这难道就是一个“永远的人吃人的世界”,这难道就是一个永远不能盼望公正与爱的世界?当你面对秦田这样的苦难仇恨绝望而又富有良知的连体婴儿时,如何能不忧心焦虑。

川沙以其严峻的现实姿态正视了我们生活的悲剧,他还没有寻找到解决的方式,这种深刻的绝望情绪与循环的苦难现实确实值得我们深思。也就是说,这部极具个人性的小说提供给我们一个深邃的问题:文化大革命的仇恨的根源是什么?如何解除仇恨的根源?在我看来,我们社会的至深仇恨,就源于贫穷和不公,源于等级欺视和压迫,源于没有建立真正的公民意识与法律意识。强者逞强,弱者无助,每个人骨子里又追求极端的精神平等,所以,在不公的社会,没有爱,没有关怀,只有自己,只有仇视。人们嫉妒财富,也嫉妒权力,嫉妒社会地位,事实上,一个不公正的社会,没有自由与平等,金钱就是作威作福的武器,权力就是鱼肉百姓的符号;人与人之间没有关怀,强者充满着对弱者的蔑视,弱者就充满着对强者的仇视。一个仇恨的世界,一个时刻渴望复仇的世界,一个时刻幻想残暴的世界,必然是非理性的疯狂世界。倘如此,这个世界必然有“人吃人,人杀人”的事件发生,也必然有无数弱者选择自杀或与强者同归于尽的绝望选择。因此,秦田这个形象给予我们以警示:只有公正的社会,只有没有仇恨的社会,才有希望,否则,苦难必将永远与我们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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