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桦序川沙长篇小说《阳光》—— 强大的回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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强大的回声

——《阳光》代序二

白 桦 2004 7 22上海

很久都没有读过使我这样沉重的小说了。小说中那些血与火的画卷重新把我拉回到将近四十年前的恶梦里(或许不少中国人都认为恶梦已经醒来,我以为并不。),迫使我必须重新思考我们这个国家和民族的许多根本性的问题。虽然我一直都在思考,而且因为这思考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在中国大陆以外的地方生活的人一定会认为:这部小说向读者展现的人物、场景与事件为什么都是那样荒诞,那样夸张,那样畸形呢?甚至认为那不是真实的。但那的确是真实的,真实得至今都让我颤栗不止。而我们这些过来人,当时为什么又是那样顺理成章或逆来顺受地接受了那些精神上的屈辱,肉体上的蹂躏,乃至引颈就戮呢?把疯狂的自疟和自相残杀都当做天神赐予的恩惠呢?人类历史上经常会有蓦然回首看到童年的稚嫩和天真,却很少像中国人这样蓦然回首看到的是自己在自己制造的地狱里的凄惶和狰狞,既是夜叉,又是冤魂。最使人悲哀的是:今天,大多数人就像陪着伟大的明星在电影里跑了一次龙套,擦擦脸上的油彩,脱掉身上的服装,有人换上西服革履,有人甚至连服装都没条件替换,就把一切都统统遗忘得干干净净了。当然,也有许多人不,即使是时间空间、灯红酒绿、声色犬马,都冲洗不掉那些记忆。例如晚年巴金,他就代表那些不敢遗忘的中国人呼吁:建立一座文革纪念馆。他的呼吁并非没有回声,有!只不过强大的回声被掩埋了,回声也能被掩埋吗?是的,什么都可以掩埋。但是,我相信被掩埋的一切最终会复活。耶稣不是复活了吗!而且还有个复活节。

川沙这部小说使我震撼的还不只是他对往日场景和灵魂的细腻再现,而是揭示了这些人物灵魂上的重负。小说的主人公秦田只有在另一个国度,在另一个爱他而又没有与他相同经历的、逼近着审视他的、传统而又开放的中国女子面前才能看清自己。我发现,许多经典小说在具体描写上的手法可以多种多样(现实主义、超现实主义、意识流……),却不妨碍它在总体上是一个精辟的寓言、又同时是一首长诗。如:鲁迅先生的《阿Q正传》、萧红的《呼兰河传》、君特·格拉斯的《铁皮鼓》、马尔科斯的《百年孤独》……等等。小说《阳光》也是一个寓言,一个含意深刻的寓言。

不久前,我在报纸上读到一位中国知名作家的答记者问,记者提出的问题是:为什么您这样饶有兴味的描写历代帝王的丰功伟业?他的回答的确把我吓了一大跳。他说:我是为了迎合中国人的帝王情结。我真的很难想象,这位作家会不知道一百年之前有过一次前赴后继推翻帝制的辛亥革命?会不知道帝王情结是中国人的“海洛英”?不管“迎合”这两个字是这位作家的原话?还是记者的复述语言?都令我惊骇不已!确有不少中国人有很深的帝王情结,可他们的帝王情结是从哪儿来的呢?帝王的世袭制始于夏禹,那位为华夏立过大功的治水英雄是帝王世袭制的始作俑者,是他把从舜那里受禅的帝位传给了自己的儿子启,开创了四千年家天下的可悲格局。与启同时代的部落有扈氏不服,双方大战于甘,可惜有扈氏被启击败而灭亡。接下来商–周–春秋–战国,形形色色的王,为争夺一个统一华夏的帝位而激战了一千八百多年。到了西元前221年,秦王嬴政以雄兵百万,灭亡六国。以血流成河、尸骨堆山的代价,统一了天下,而后自称为始皇帝。嬴政及其谋臣以空前强大的权势与军威,制造了一个欺世盗名的骗局–“天命神授”。其实,这也是上古时代所有部落的巫师玩过一万遍的把戏。于是,秦始皇“名正言顺”地成为对天下人拥有生杀予夺大权的真龙天子。而什么是天?什么是天意呢?天意高难问,–历来如此!皇帝的子民只有呼天抢地的份儿,唯有天子才能领会并且有权假冒天意而不遭天谴。想当皇帝的人,最初的舆论往往就是编织一个真龙天子下凡的神话。汉代开国皇帝刘邦,只是一个小小的亭长,自知出身微贱,难以服众。他的谋士们只好拣起刘邦起事前逃亡芒砀斩杀一条白蛇的故事,加以敷衍,成为一篇赤帝子斩杀白帝子的圣迹。在帝制时代,即使是揭竿而起的盗贼,也懂得要高举“替天行道”的大旗。陈胜、吴广起事前都会装神弄鬼,鱼腹之中藏了一条写着“陈胜王”三字的丹书帛,立即就能起到极大的震慑作用。在今天的韶山冲和溪口镇的游客不是还在听导游煞有介事地、一遍又一遍地讲述伟人诞生时天地间出现的异象吗。足见在没文化和有文化的愚民占绝大多数的中国,“帝王情结”是多么容易“迎合”啊!20世纪的林彪是一个最善于用现代的摩登大白话来推行造神运动的老法师,他把“口含天宪”直译为“一句顶一万句”,直译为“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皇帝即天子”这一定位,把历朝历代的帝王以及他们的残暴统治变得既顺乎天理而又合乎人情。历代知识份子(尤其是那些大儒)为了迎合中国人的帝王情结,在理论上对于“天命”这一帝制的理论基础,不断加以神圣的肯定,使得世世代代的子民只能任其宰割,甚至在处死前都还要向皇帝顶礼膜拜、叩谢圣恩。“君权神授”也难以满足帝王的无限膨胀,于是反过来成为“神权君授”,帝王可以到处封神。帝王专制的恶性循环延续了两千多年,“帝王情结”已经成了许多中国人精神上不治的痼疾了。那么,中国人指望得到帝王的恩赐是什么呢?以秦为例:大多数中国人从始皇帝那里除了得到华夏空前大国的“黔首”称号以外,就是被遣往边境修建万里长城和皇家驰道的荣耀。从此以后,一日无君,中国人反倒会惶惶不可终日。即使像我这样的后生小子,在“城头变换大王旗”的时候,也会经常遇到诚惶诚恐的乡民问我:“读书人!如今哪位万岁爷登基呀?”我回答说:“您就甭管这些天上的事了!”他正色道:“那怎么成呢!俺初一十五要烧香上供的啊!” 至于我们这些读书人,表现得比文盲更为殷切。因为没了皇帝,谁给你官做呀?即使皇上给个小官当当也行呀。当了官就好办,只要不遗余力地歌功颂德,粉饰太平,吹牛拍马……皇上放个屁,连忙呈上一首《大地芳香颂》。皇上抬抬腿,立即吟出一篇《九天龙腾赋》。为皇上的有效统治苦思冥想,出谋划策,制造弥天大谎,蒙蔽天下视听。如此这般,自会步步高升,不断晋级,甚至出将入相。当代知识份子又是如何呢?以经历过“五四”洗礼的几位文坛巨匠的例子来说吧!郭沫若在文革中向毛泽东发誓,要彻底干净地烧毁自己的着作。老舍投湖自杀时,怀里揣着毛泽东的诗词,以死效忠。田汉的绝命诗是:“先烈热血洒神州,我等后辈有何求?沿着主席道路走,坚贞何惜抛我头。”凡此种种,仅仅是用悲哀能够表达我们的心境吗?巨匠尚且如此,普通人又将如何呢!

也有不少人像买彩票一样,对于中奖抱有热诚的期待。头奖就是当皇帝,所有的开国皇帝都是稀有的中奖者。机会难得,而机会确实存在。一旦中奖,就是世袭帝王,泽披子孙万代。每一个时代都有人在做皇帝梦,不断听到有人坠入痴梦。有些痴迷者贫困潦倒,衣不遮体,食不果腹,却要广纳后妃。居然还真的有些愚昧女子一个接一个地自动去接受“皇封”。也许人们以为这只有在偏僻山野里才会有的怪现象。其实,无论哪里都有人在做皇帝梦,只不过他不用皇帝这个尊称罢了。我本以为中国进入21世纪之后,过于直白的痴迷者已经绝迹了。谁知道并非如此。据最近的北京青年报报道:河南原阳县蒋庄乡堤东村小学有一位杜保岑老师(切记!这是老师。),而且还是二年级的班主任。这位为人师表的杜某每当上课时就要自己高喊“上–朝!”接着他要孩子们低头三呼“吾皇万岁万万岁!”经常对学生恣肆地实行体罚,除了打耳光,还要用玻璃喳和树上的茨去刺孩子们的手心。这位老师肯定是红旗下生,红旗下长的“新人”!而且绝没有患精神分裂症。一个乡村小学的教师都要过皇帝瘾!看来,半个多世纪把人整的死去活来的历次政治运动,其实是很“成功”的,尤其是在极权统治与利益双重驱动下,鲜活运转着的现实社会的生动示范作用……想到这儿,不觉黯然……

我很不愿意摘录小说里的名言与华彩片断,那要留给读者自己去欣赏。但我还是忍不住要摘录一段,那是秦田和伍芳对话的一段精彩描写:

“我到今天还记得的最可怕的一件事情,就是一个关于一颗手榴弹的记忆。当时,我在班上是属于个头中等很瘦弱的那种,班里有个叫靳俊的大个子打架王的家伙,他身上有一颗自制的手榴弹,自制虽然是自制的,但那毕竟是军工厂里自制的东西,那是一颗圆筒形的漆了绿皮的铁家伙,它有手电筒般粗大半根筷子那么长,它沈甸甸的,它2/3的前面大半截的圆筒形外壳上面象电影里的地瓜手榴弹那样满是纵横凹槽,后面1/3的小半截有点呈正方形,正方形的一面有个摁一个按钮就可以弹开的盖子,打开那个薄薄的盖子,里面就是一个滴答着响的机械记时表,那个机械记时表和正常的机械手表一样,上面有时针、分针和秒针,就是说,它完整地旋转一个周期就是12个小时,也就是说,那颗手榴弹是定时炸弹,它的最大预设引爆时间为12小时,当然,也可以在12小时内随意地预设引爆时间,那怕是几分几秒;那个机械记时表的反面也是一个盖子,上面也有一个按钮,弹开反面的盖子后,里面就是机械记时表的时针、分针和秒针的拨动旋钮,实际上就象普通闹钟的反面。手榴弹的末端顶部是一个象墨水瓶盖子般的可以顺时针旋开的金属圆帽儿,把那金属圆帽儿旋开后里面就是一个凸起的按钮,如果将那按钮按下去后,在5秒钟就会引爆那颗手榴弹!就是说,那颗手榴弹是个半自动的两用的家伙,既可以当定时炸弹用,也可以当手榴弹用。要命的问题是,因为是文革时军工厂的造反派自制的,那家伙在两用上都是不牢靠的,首先是,那个金属圆帽儿里外螺纹配合得不紧实,就是说,那个金属圆帽儿活摇活甩地随时都要掉下来的样子,而且,更加可怕的是,摇动那个绿皮的东西时,里面那个凸起的按钮也在里面喀嚓喀嚓地晃动作响……那响声……那响声……”

“天啦……天……”

伍芳扑在秦田的怀里两手紧紧地抱住了他的脖子……秦田又说道:

“更可怕的就是,那个机械记时表有些时候就会无缘无故地自动地嗒嗒嗒嗒地走起来!”

“天啦……天……”

伍芳两手紧紧地抱住了他的脖子,那样子好象那颗手榴弹就要爆炸了,她要和他死在一块儿一样……秦田用手抚摩着她的头发又说道:

“靳俊说,有一次,大家正在屋子里打扑克的时候,他无意中发现手榴弹的指标正在嗒嗒嗒嗒地转动,仔细一看,还差15分钟就要爆炸,吓得他尖叫着赶紧叫屋子里的人四散奔逃,又打开后盖,才把那些指标拨到停止状态。那样的事情后来又发生过几次,所以,他也对那个绿皮的家伙是又怕又爱,下农村之前根本不敢放在家里,只有悄悄藏在机关花园的一个水沟的洞子里。上了船揣在我的背包里也是叫我两三个小时要到厕所里去关死门把它拿出来看看,如果看见那指标在转动,又教我怎样打开后盖让指标停止转动,还特别提醒,如果时间实在来不及了时,就把它扔到河水里算刁球啦!于是,我就神经高度紧张地一躺又一趟地往厕所里面跑……”

“打架王靳俊个子大,我打不过他,他就命令我将那颗手榴弹揣在了我的背包里,当然,我如果坚决不从他,他也拿我没有什么办法,最多我和别人打架时他不帮手,但是,对于那颗手榴弹我也很矛盾……那东西揣在自己的背包里又感到它是一颗随时都会爆炸的不定时的炸弹,何况,那玩意儿的活摇活甩摇起来里面那个凸起的按钮还他妈的哢啦哢啦地作响,那响声就让我随时想起电影里定时炸弹的慢慢移动的秒表上的指标和嗒嗒嗒嗒发响的声音,那样的想法让我在揣着那个绿皮的宝贝玩意儿的整个时间里都处于高度紧张的状态,那个状态紧张到让我呕吐了好几次……你记得上次我们从法国回来经过多佛尔海峡的时候我呕吐的事情吗,在那艘叫做’海狗’的气垫船上,当我听到那种船在水上行驶的突突突突的声音,再看见蓝色的海水翻着白色的波浪的时候,我就想了起来我的那一段经历……”

为什么我要单单摘录这一段呢?说实话,因为我至今都觉得这颗手榴弹还在我的背包里嗒嗒嗒嗒地响……

 

白桦简介:中国作家、诗人、编剧。在创作上,几乎尝试过所有的文学形式:诗歌、小说、电影、戏剧、散文等,均有结集出版。主要作品:长篇小说《妈妈呀,妈妈!》、《爱,凝固在心里》、《远方有个女儿国》、《溪水,泪水》、《哀莫大于心未死 》、《流水无归程》、《每一颗星都照亮过黑夜》;诗集《鹰群》、《孔雀》、《白桦十四行抒情诗》;电影《苦恋》、《最后的贵族》、《山间铃响马帮来》、《今夜星光灿烂》;戏剧《吴王金戈越王剑》、《远古的钟声与今日的回响》、《槐花曲》、《走不出的深山》;电视剧《阿桃》、《今年在这里》等等,大量作品被译介成多种文字。

 

                                                                                   A Great Echo

It’s been a long time since I read a novel of such weight. Its panorama of fire and blood pulls me back into the nightmare of 40 years ago (a nightmare from which we’ve waken up, as many Chinese think, but I think not). It urges me to rethink those fundamental issues about this country and this people, even though I have been thinking all along and such thinking has cost me dearly. People living outside Mainland China would be incredulous: Why do the characters, the scenes, and the events seem so absurd, so exaggerated, so deformed? It mustn’t be true! But it was true, so true that it makes me tremble, even today… No, no amount of time and space, no amount of neon or wine, fun or pleasure would wash away that memory. Ba Jin, in his late years, made a call that spoke the minds of those who dare not forget: Build a memorial for the Cultural Revolution! Did his call have no echoes? Yes, it did, but the strong echoes were buried in silence. Can echoes be buried? Yes, anything can be buried. But I believe what’s buried will eventually be reborn. Wasn’t Jesus reborn? His rebirth is still celebrated!

What shakes me up in Chuan Sha’s novel is not only his detailed depiction of scenes and souls from the past, but his feel for the heavy burdens on those souls. The protagonist Qin Tian is only able to see himself clearly in a foreign country, under the scrutiny of a Taiwanese woman who loves him but shares nothing of his experience. Regardless of technique (realism, surrealism, stream of consciousness…) a great novel should be at once a pithy parable and an extended prose poem, such as Lu Xun’s The True Story of A Q, Xiao Hong’s Hulan River, Günter Grass’s The Tin Drum, García Márquez’s One Hundred Years of Solitude… Chun Sha’s Sunlight is a parable, one of great depths.

Bai Hua
July 2004
Shanghai, China

Bai Hua: Chinese writer, poet who has published in a broad range of genres including poetry, novels, plays, film scripts, and essays. His major titles include Mother, Oh, Mother (novel), Peacock (poetry), The Last Aristocrats (film script), and Ancient Bells, Modern Echoes (play). His work has been widely translat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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