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阳光》正文——第八章 一堵看不见的墙

对于秦田,从内到外,伍芳都是承认白雁那些赞美的话的。

两人毕竟是同床共枕了,伍芳比白雁在有些问题上对秦田就很快看得更深了。自然而然,在文学艺术和通过文学艺术进入的精神领域,她就对他了解得更深更广……然而,在对秦田的艺术和精神领域了解得越来越深、又同时让自己也爱得更深的同时,在她内心最深处,却时不时地渐渐颤动起一些不安的涟漪来……

那就是,当他们俩争论到宗教和穷人的时候,当把话题被扯到了越是接近到两人未来的生活:是留在英国、还是到台北、甚至于到中国大陆去的时候。

每当那种时候,伍芳就会感觉到在他们之间,好象是悄悄地竖起了一堵看不见的墙。而在墙的那一头,是一个她很有些陌生的人。那种时候,她会有些惊愕地、甚或是有些害怕地、看见在他瞳人深处,有些一瞬即逝的,她完全无法捉摸的、闪烁在一片漫无边际永恒黑暗中的电光。那种电光在她的感觉上,是忧郁、寒冷和野生的……

然而,又正是秦田身上的伍芳不熟悉的东西,把她强烈地吸引住了。因为,人的天性就是那样,相同的东西排斥,相异的东西吸引。钱钟书的《围城》也好,哈金的《等待》也好,鲤鱼跳龙门不跳不行也好,麻雀一进笼子就死也好,鹦鹉一进笼子就活也好,都是说明的类似的问题和人性的规律。况且,最主要的是,伍芳还是一个征服欲望强烈、具有浪漫情怀的理想主义者,一个具有着宗教情怀加前卫艺术、中国的旧式伦理观念混合着西洋开放生活方式的、最古典加最当代的矛盾混合体的人物,这样的人物,和今天这个世纪末的很多东西都是悖论并行的世风,是一脉相承的。当然,秦田就更是那样的人物了,从他的文学作品里,特别是他的那个《先锋男孩》里,就完全看出了他对这个世界的既爱又恨的看法。

好多年以后,当白雁在台北和伍芳再度见面屈膝谈心的时候,白雁对伍芳说道:

“我们在台北,在伦敦,一个个的男人都让你撵走了,一般的三五天,到咖啡店里喝两次咖啡,最多的两个不过一两个月,最后都让你给撵走了,也不管人家怎样要死要活要上吊,你在男人面前就是个高贵的皇后,可以把那些男人差遣来差遣去,很多的男人在你面前都是手下败将,如果说你要是稍微有点水性的话,他们就都会是你手上玩物和戏弄对象,好在你又不是。我们从来就没有为一个什么男生发生过争夺。可是,在秦田身上却出现了。也许就是天意,你是非要和我抢过独木桥的。当然,当我意识到你真的被他吸引住了的时候,我就知道我是自不量力了,所以,当我离开那座学生公寓时,心里很平静,我不会生你的气。我知道我们之间的差距。如果我硬要去追秦田,那明显地是自讨苦吃。唉……他确实是一个难以揣摩很有深度的男人,更加可怕的是,他又长得那么英俊和潇洒,唉……”

当他们赤裸相拥,然后,她看着他酣然入睡,大理石雕像般恬静地躺在她身边时,她俯身看着他宽阔的脑门,脑门上两道浓浓的剑眉,眉毛下边关闭着灵魂窗户的睫毛长长的眼帘,眼帘末梢,大洋娃娃似地拖着的两道长长眼尾时,她内心有了一些微笑。

那时,她往往就会轻轻哼起一首叫“马槽圣婴”的歌来。

她还是一个小女孩时,应该说,她还是个躺在摇篮里的婴孩时,母亲就把那首歌当摇篮曲来在她耳边轻轻地唱。后来长大些了时,每当春天来临,母亲带她到忠孝大桥一带淡水河边去放风筝玩时,或者,开车经过罗斯福路、中山南路到衡阳路和中山堂附近一座天主教堂和父母做礼拜时,她更常常伴着钢琴音乐声,和大人们一块儿唱那首歌。后来听了舒伯特的摇篮曲,听了贝多芬的《月光曲》和《致爱丽斯》后,就对“马槽圣婴”的理解更深了。母亲出身在天津一个英国华人买办家庭,一家人从小笃信基督教,后来四十年代,母亲也去了伯明罕念大学。母亲说,她还没有到英国去留学时,就在家里跟着父母用英文唱“马槽圣婴”(Away in a Manger),其歌曲名字,作为歌曲名字的引自《新约全书》之“路加福音”第2章第12节的开篇语 “You will find a baby wrapped in strips of cloth and lying in a manger .”[1]伍芳在很小的时候,就完全能够用英文来说和唱,那歌词开始[2]的一部分就是:

Away in a manger,          远远地在马槽中

no crib for a bed,           无枕又无床

The little Lord Jesus          小小的主耶稣啊

laid down His sweet head;        恬睡得好安祥

The stars in the bright sky          众星儿辉啊辉

looked down where He lay,       辉在主身上

The little Lord Jesus             小小的主耶稣啊

a sleep on the hay.                睡在乾草上

The cattle are lowing,           牲口们鸣啊鸣

the Baby awakes,           圣婴忽惊醒

But little Lord Jesus,           小小的主耶稣啊

no crying He makes.          却没啼哭声

…………              …………

…………              …………

她一边轻轻哼着歌曲,一边就深情望着睡在自己身边象个婴孩的秦田,心里就升起无限的爱来,她知道,那不单是恋人的情爱,里面还含了一种源自女人身体里更深处的东西……

常常在半夜时分,在秦田睡得很深很深、发出微微鼾声时,她就会悄悄爬起来,拧亮床头台灯,用自己白皙柔软的手指去轻轻摩挲他的头发、脸颊、他的手指、脚趾,她还用自己嘴唇去一遍遍柔柔地摩挲和亲吻……那时,她会去飘渺地想象着他们将要生下来的孩子……

她想,一定是一个象他那样棒和那样帅的白白胖胖的男孩子……

那样想的时候,她就想着他叫自己“白雪”时,哎–“白雪”!她就会一阵阵地在心里孤芳自怜起来……

她起身来把自己身上的睡袍去掉,又将内衣也一件件去掉,就那么一丝不挂地房间里穿衣镜前,把身子转来转去地照看着自己……看看自己腿腹,手里捧着的两只颤颤的、白白的、隆起的玲珑乳房,还有床头镜子里照着的连接着大腿上部和腰际那一对曲线优美的、大大的、圆圆的、结实的臀部,她想起,他在上面摸捏着说,是她常打网球和游泳的结果……

再看看这颗黑色秀发披肩椭圆脸蛋的头颅,他常常捏着那上面的脸蛋,用手指戳着酒窝,说是女人中的艳丽型。那时,她看见镜子里她的脸上,真的浮起了闪烁着彩光的一对酒窝,脸庞上、眼眉处,竟是喝了威士忌一般粉红粉红地红出了一片,恍眼一看,镜子里一会儿站着、一会儿又仰躺着的,竟是一个自己都有些不相信的,如此这般美丽风骚而又楚楚动人性感的裸体尤物!

她又想起,他在伯丁根森林里给自己拍的那些裸体相片,那顶自己头上戴着的他用各种颜色野花编织的花冠、腰上缠着的上面满是些绿色枝叶的荆条,他让三脚架上的照相机连续地啪啪啪闪拍出来的两个“野人”,那些在森林里奇奇怪怪的画面,他们在伯丁根森林湖边拍摄的,他们赤裸相拥、他说象海涅和席勒诗集插图上古典的画面,他想起他们到西区地铁站旁边一家一小时快速冲洗店鬼鬼祟祟冲洗相片时的情景。她像喝醉了酒似地飘了起来……

她心里开始升起了许多自信,坚信起了她爱情的力量、她精神和肉体的力量。

她更坚信,她所信靠的主无边的法力。重要的是,她希冀着她所爱着的人,她理想中未来的夫君,是一个和她有着一个共同信仰的人。那就是,他们都要跪拜在耶和华脚下。

然而,她却忽略了最本质的一点,那就是,为什么秦田会抗拒宗教,会害怕神(God)。一提到神,或者相近于这个字眼的一些字眼,无论中文的如:主、上帝、基督、造物主、全能者、主教、教堂、神 父、圣经……还是英文在天主教领域诸如此类的单词如:God(天主)、Lord(上主) 、The Maker(造 物 主) 、The Creator(创造者)、 The Supreme Being(至高无上的天主)、 The Almighty(全能的天主 )、priest(神父)……每当他们论及到了那些字眼时,她就会头痛地想不通,秦田眼里为什么会流露出一种十分警惕、害怕,甚至于是象被针刺了心脏般异常痛苦的目光来。

她时常会去想他说过的一些话,如:

“我看着这儿的一些教堂,无论是哪一种式样的教堂、哥特式[3]的也好、巴罗克式的也好、文艺复兴时期样式的也好,那些教堂尖顶、特别是哥特式教堂尖顶,如果让我来塑造的话,我会把尖顶的角度塑造得更窄、更尖,我会把那个尖顶的针头一直伸展到天顶、伸展到主耶稣下巴上,并用针尖捅他几下,问他老人家是不是睡着了?并告述他老人家,地上还有很多他的正在受苦受难根本就没有眼睛的羔羊!他老人家还管不管?地上现在那些人们塑造的教堂,根本就是一些让你老人家听不到祈祷声音的教堂,那些教堂很多都蜕化成了一些富人追求长生不老奢侈欲望的处所。”

又说:

“从根本上来说,你们几乎所有现在的教堂音乐,特别是两百年前莫扎特的那些东西,什么《慈悲经》、《荣耀经》、《羔羊经》,莫扎特那种什么仙童似的富家子弟、宫殿御用作曲师、半点人间痛苦的滋味都没有品尝过的人,他谱的曲子、能让上帝真的听到吗?好多咏叹从那些男女歌手喉咙里咏叹出来,生个人死个人要咏叹、爱情要咏叹,这都还说得过去。吵嘴要咏叹、生闷气要咏叹、上街买把花要咏叹、吃个饭打个嗝儿鸡毛蒜皮儿的事儿也要咏叹。你看今天那些什么样的意大利歌剧,再去看一看咱们中国的京剧,哎–空虚、空虚、空虚哟!特别是那些又肥又胖脑满肥肠男歌手的喉咙里,他越是悲哀、我越是想发笑!有些歌手还是咏叹得很好的,特别是女歌手在咏叹痛苦的时候、她的歌声高音部分一直朝上拉:

“啊–啊–啊—-啊——啊——啊——–

啊————————-

“每当那个时候,我就开使感受到了那些教堂尖顶的意思了,只是,我觉得,教堂的尖顶还不够高,女歌手呢,吃的苦还不够,教堂呢,里面装了太多太多富人、骗子、和病人、还有作奸犯科干过了坏事又怕受到未来审判的鸟人和懦夫!当然咯!那些病人,大都是些神精上有毛病的人!”

伍芳还想起,就是前几周,秦田还拿来几张报纸给她看。其中一张报纸上面的一个通栏大标题的名字就是”耶稣娶过老婆吗?“。几张报纸的报道都说:

最近美国广播公司(ABC)记者伊莉莎白.瓦加斯根据畅销小说《达芬奇 密码》拍成的节目《耶稣、马里亚和达芬奇》[4]宣称,小说《达芬奇密码》部分内容是根据历史事实写成。小说里认为《圣经》里的抹大拉的马里亚不是妓女而是耶稣妻子。马里亚在耶稣被钉了字架后带着耶稣的孩子逃往了耶路撒冷。基督教的一个秘密教派把这件事情流传了好几个世纪,而意大利的画家达芬奇正好就属于这一秘密的基督教派。畅销小说《达芬奇密码》宣称,达芬奇去世前,在他的油画里埋藏下了这个秘密的线索。

秦田还说:

“你没有看见,美国广播公司这几天还在不顾一切地把这个节目播给一些记者和宗教领袖看,虽然一些神学家认为,这简直就是一派胡言,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这个节目还立刻就受到全世界宗教界的批评,但是,还是有天主教方面的人士并不否认这样的说法,例如。圣母院麦克科比·布莱恩特神父的意见就认为:历史了解抹大拉的马里亚的重要性,她有可能就是耶稣的妻子。而美国广播公司(ABC)记者伊莉莎白.瓦加斯却是公开承认,她的特别报导节目《耶稣、马里亚和达芬奇》就是要广泛探讨耶稣是否娶妻的这个基督教神学领域的爆炸性问题。

注:
[1]” You will find a baby wrapped in strips of cloth and lying in a manger .“ 引自《新约全书》之”路加福音“第2章第12节,中译文为:“你们要看见一个婴孩,包着布,卧在马槽里,”
[2]翻译自古圣诗集:“Little Children’s book”(1885年)
[3]哥特式教堂(Gothic Church),12世纪中叶至16世纪初期在法国北部地区创始并流行到西欧各国的建筑样式,以巴黎圣母大堂(即俗称的“巴黎圣母院”),萨特大堂等为代表。整体建筑高耸挺拔,采用尖拱代替圆拱,墙壁较薄,窗户面积较大,以绘有《圣经》故事图案的彩色玻璃画窗装饰,塔楼上加以锥形尖塔,将观众视线引向天空。教堂正门一般有雕象和浮雕装饰,庄严华美。
[4]原文出自:台湾《联合报》2003年10月31日消息。(小说中把时间向前移动了)标题:“耶稣娶过老婆?ABC捅了马蜂窝!”。据美联社纽约30日电,美国广播公司(ABC)记者伊莉莎白.瓦加斯承认,她的特别报导《耶稣、马里亚和达芬奇》是要探讨耶稣是否娶妻的神学劲爆问题。瓦加斯制作的报导节目预定在美东时间11月3日晚上八点播出。她说:“我们谈这个题目无可避免会冒犯某些人。我们尽量做到必恭必敬。”美国广播公司今天把这个节目先播放给一些记者和宗教领袖看。这个节目根据快销小说《达芬奇密码》拍成,该小说宣称部分根据史实。美国广播公司的特别报导介绍这些理论,并访问一些神学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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