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阳光》正文——第十二章 圣母的幻象

伍芳和秦田进到了弥撒大堂,他们坐在前排的椅子上,参加正开始的主日弥撒。秦田就开始回忆和观察起头天晚上伍芳拿给他看过的,她写给他的天主教弥撒程式的几个主要结构的实际情况来……

秦田看到,首先,是一个全身白袍、上身着金色花边坎肩、个头高高的少年,他双手举着一根顶端是十字架的木棍走了进来;跟着,是一个和他同样装束的少女;后面,是两个一排两个一排、共四个,同样白袍金坎肩的少男少女;跟进的,是一白袍白帽、胸前挂金色十字架的辅祭,双手高过头顶,举着一本16开本特大的《圣经》;他的后面,再依次是头戴四角瓜子帽、身穿金黄色教袍、胸挂十字架、手戴权戒的本堂神父米约翰先生,和末尾两个白袍白帽、胸前挂金色十字架的辅祭。

神色庄严而又慈祥的米约翰神父在这样的一队白衣神职人员的簇拥下,从弥撒大堂一道侧门进来,向祭坛步态稳重地缓缓走去。那时,弥撒大堂里响起了进堂曲的音乐,从而开始了主日弥撒的第一个叫做“进台式”的程式……

本堂神父米约翰先生站在了祭台前,面对前面齐齐整整黑压压几百上千个教徒,他开始做起主日弥撒来。那时,下面的教徒们,个个都肃然静默坐在自己的椅子上,专注地抬头眼望着他。

神父米约翰先生身后,是直抵高大宽阔的弧形穹顶的巨大紫红色帷幕。帷幕上悬挂着金色的耶稣大十字架。天主教神父米约翰先生不同于伦敦城里其他神父的本事之处,是他可以用好几种语言主持他的弥撒,那就是古拉丁语、英语、中国的普通话、广东话,甚至于,是福建、和一些台湾人才能够听懂的闽南话。一般情况下,他读经和讲道都以英语为主,教徒们,则紧跟其后,附和着一连串的“阿门”即可。

现在这个时候,本堂神父米约翰先生就是天主、耶稣基督和圣灵与信徒们之间的传人了。

秦田听见,米约翰神父清朗如银铃般的声音在上面发声。他用中国的普通话念道:

“因父、及子、及圣神之名。”

立时,下面的众信徒就应道:“阿–门。”,

神父又念道:“愿天父的慈爱,基督的圣宠,圣神的恩赐与你们同在。”

众信徒就应道:“也与你的心灵同在。”

接下来是:

神父再念:“各位教友,现在我们大家认罪,虔诚地举行圣祭。”

信徒们静默片刻后,一个个齐声道:

“我向全能的天主和各位教友,承认我思、言、行为上的过失。”

说到这句时,秦田发现,整个弥撒大堂内,几百上千个信徒,竟然一个个噗噗噗地当庭捶打起自己的胸口来。那场面当时就令到秦田大惊失色,又竟不住扑哧一声捂嘴笑了起来,再将自己端坐着、正一本正经地绷着的脸上正视前方的庄严之目光,拿来乜斜地瞟了几眼正在旁边用双手捶打胸口的伍芳,就立马怪声怪调门儿地悄声说道:

“娘子,今天,你要是在这里把一对如此美丽性感而又雪白的稣胸打瘪了的话,你先生可是不得会依了你,和你的神父哟……到时候,到时候,到了今天晚黑的那个时候,我可是不得要,一个三围里少了一围的女人哟……你们这个什么天主教?你们这个什么天主教?你们这个什么天主教怎么就是这样地教人自己捶打和虐待自己?这样不是公然在大英帝国法制社会的版土上进行变相的体罚吗?要是你们再这样一老拳又是一老拳地朝自己的胸口上打下去,不是要打得一个个口吐鲜血,打倒一片了么?这个这个这个……你看看你看看你看看……你看看我是不是要到外面去打个电话报警哦?嘿嘿嘿……嘿嘿嘿……”

立时,秦田就感到自己的一只脚背被伍芳狠狠地跺了一脚,直痛得秦田抬起脚来裂嘴噝噝噝地怪叫。那时,他又看见身边的信徒们在一个个脑袋在前俯后仰急促地齐声念到:

“我罪,我罪,我的重罪。为此,恳请终身童贞圣母玛利亚、天使、圣人、和你们各位教友,为我祈求上主、我们的天主。”

秦田看着满堂的信徒们个个朗朗有声地“我罪,我罪,我的重罪……”那样地脑袋前后一叩又一叩和尚敲木鱼似地摇头晃脑念着时,就竟不住捂嘴一阵哈哈哈地将腰笑得弯了下去。只听见背上是伍芳擂鼓般的拳头在砸得咚咚咚地响,又听上面的神父银铃般的嗓音还在唱道:

“愿全能的天主垂怜我们,赦免我们的罪,使我们得到永生。”

众信徒们则拖声哑气地答道:“阿–们!”

跟着又是:

神父:“上主,求你垂怜。”

全体:“上主,求你垂怜。”

神父:“基督,求你垂怜。”

全体:“基督,求你垂怜。”

神父:“上主,求你垂怜。”

全体:“上主,求你垂怜。”

后来过了片刻的沉默,秦田听见所有的信徒都又朗朗有声地开始长篇地念咏:

“天主在天受光荣,主爱的人在世享平安。主、天主、天上的君王、全能的天主圣父,我们为了你无上的光荣,赞美你、称颂你、朝拜你、显扬你、感谢你。

主、耶稣基督、独生子;主、天主、主天的羔羊,圣父之子;除免世罪者,求你垂怜我们。除免世罪者,求你俯听我们的祈祷。坐在圣父之右者,求你垂怜我们;因为只有你是圣的,只有你是主,只有你是至高无上的。耶稣基督,和圣神,同享天主圣父的光荣,阿们。”

那时,秦田听见伍芳在一边嗤嗤地笑着说:

“嗨–亲爱的,踩痛了吗?恩–?痛不痛?如果不嫌痛的话,还要不要本小姐再给您先生补上两脚?”

“你说呢?恩–只有你这样的女人,才下得了这样的狠手!等会儿要是我走不动了,就只能够让你把本先生,这个这个这个……这个您未来的,您未来的老公我,背着回去了……刚才,刚才你们那么长背诵的,是什么经文呢?”

“光荣经呗–我昨儿晚上给你写的那些弥撒程式,你看,现在,是进行到了哪一步了呢?”

“恩……第一段进台式大概是完了,五段差不多24节还有四段,那就是接下来的第二段’圣道礼仪’、第三段’圣祭礼仪’、第四段’领圣体经’、第五段’礼成式’。恩,真的还有点意思,算是开了眼界,居然一个个南无阿弥托福,阿门阿门阿门地捶打起来自己的胸口来了,嘿嘿嘿……嘿嘿嘿……”

主日弥撒第二段圣道礼仪进行到了第8节是答唱咏,由当天协助米约翰神父的一个穿白色教袍的男辅祭到台上去主持。穿白色教袍的男辅祭是一个气度不凡的中年男子,他叫大家拿起人手一本的《圣经》,然后,他在上面用台湾国语念一句,下面的教徒们就跟着读一句。秦田也就跟着拿起了一本黑色封面、上面有烫金凹字厚厚的沈甸甸的《圣经》来,那本《圣经》就是进门时,他和伍芬排队到一个笑容可掬的老太太那儿去领的,除了一本《圣经》外,还有一本同样沈甸甸灰色的、封面上也是凹字烫金的《耶稣圣诗》。现在,秦田就拿着手里的《圣经》在伍芳的指点下,根据台子上那个男辅祭的要求,翻到了《旧约全书》中《诗篇》第九十五篇“赞颂之诗”的第六和第七节,在一遍悉悉嗦嗦细碎的翻书声中,人们开始了默祷:

 来啊,我们要曲身敬拜,在造我们的耶和华面前跪下。

              因为他是我们的神,我们是他草场的羊,是他手下的民。

              唯愿你们今天听他的话。

………………

………………

接下来的一个仪式叫“齐来崇拜”。

穿白色教袍的男辅祭在上面叫大家翻到《耶稣圣诗》里的“求君王垂临”。

秦田又在伍芳的指点下,从《耶稣圣诗》第三页上看到了“求君王垂临”的圣诗,他看着打拍子人的手势、听着钢琴弹奏的曲子,跟着别人一齐唱了起来。

他看着站在台子上穿白色教袍的男辅祭脸色庄重地略一沉吟,便昂头高喊了一声“Come,Thou Almighty King”,然后转头向侧面,朝一个坐在琴凳上,拿眼睛看着他,抬起双手正准备弹钢琴的穿黑色西服的漂亮女人稍一点头,那女人便将头发一甩动,双手便向琴键上按了下去。立时,随着琴声,领唱者的双手便在上面打着拍子舞将起来,下面的众教徒,也较为齐整地跟着唱出了声:

Come,Thou almighty King,           求君王垂临

Help us Thy name to sing,             允我们赞美汝名

Help us to praise!           齐声颂扬

Father all glorious,                惟您至尊至圣

O’er all victorious,                惟您全胜

Come,and reign over us ,            祈求万亘之神

Ancient of Days!           统御众生

 

Come,Thou Incarnate Word,         祈求化身之道

Gird on Thy mighty sword,           身佩神力宝剑

Our prayer attend;          垂听祈告

…………              …………

…………              …………

秦田因为是第一次见识这样的场面,就只有跟着别人的歌声胡乱哼哼一阵。因为是站着身子朝前,那时,他的眼睛不经意地看在台子上打拍子的人身上。他的眼光流连在了那个穿白色教袍年轻男辅祭身上好一阵。他看着他用有些过大过重的动作打着拍子。他感觉,打拍子的人样子和动作有些什么不协调和滑稽的、自己又说不清楚的地方,脑子里就浮现出超市柜台上的一些蔬菜瓜果……那些蔬菜瓜果都用透明塑胶纸包裹着……在他的家乡又白又大又嫩又脆的卷心白菜,怎么到了这儿,就变成了绿色,或是紫色?还叶厚个小、煮熟了嚼在嘴里,更像饺子皮儿似的怪怪的?花白菜呢,也变成了绿色的。葡萄呢,更是变成个五花八门的样子了。还有更多更多变了样子的东西……

他想着一家伍芳常领他去的超市的柜台,又看着前面打拍子的人,特别是他的眼里闪烁着的,他这几年才渐渐地有了一些熟悉的当地华侨青年眼光,他心里发出了一丝鄙夷的笑声……

后来,又是“祷告”、唱“我今永远属他”的圣诗,再是穿白色教袍的年轻男辅祭开始大弧度地挥动他打拍子的手臂,秦田注意到他的手腕,一双从白色教袍的袖口都可以看得出来的肌肉发达的手腕,就在想,那身白色的、庄严肃穆、而又超尘脱俗要人清心寡欲的教袍,怎么就会穿在了他那样的一个还是年纪轻轻的热血青年身上?他看着随着挥拍子的人身子和头颅的晃动,挂在他脖子上的金色十字架也在他胸前来回地摆动着,他又注意到了他的脖子,特别是上面几股正在微微扭动的肌肉,就联想起运动场上举重运动员宽宽的脖子,不免思忖到,如此一枚神圣的十字架,怎么就会挂在了他那样的一颗完全是靠重量去思维的头颅的脖颈上?

再后来,秦田的目光就停留在了打拍子的人身后不远处、祭坛前一尊半裸的、圣母怀抱圣婴的乳白色雕塑上……那时,一些久远的、似是而非的、仿佛是前世封存了的思绪,从远处圣母慈爱的眼中,向他不期而至地阵阵飘然袭来……

恍恍惚惚地,在他的脑海里,影影绰绰地出现了一个女人的身影……渐渐地,那个女人的身影,似乎从远处圣坛前半裸着的圣母雕塑里脱体浮现了出来,也是那么半裸地、慈爱地、有些悲郁地、仍旧还笑呤呤地在淡云微月之下,逸云清风般向他飘来……

于是,他似乎是忆起了那个女人风韵的身段、脸庞,她鹅蛋型脸上,柳叶眉下一对漂亮的杏眼、她白皙的脖子……

中国南方,巴京市,雾山城。一片漂浮在水面上的桑叶似的半岛。她夹在长江和嘉陵江之中,终年云遮雾罩……

城中心东北。三清[1]寺大街。一条两边栽满了法国梧桐树的柏油马路尽头,再穿过一条曲曲弯弯窄小的石板路胡同,嘉陵江南面半山绝壁上一座天主教堂。记忆中,永远是一幅断垣残壁、尘埃满颜、年久失修、摇摇欲坠、恍若隔世的画面:

黑森森的门洞里,鬼火似的几根蜡烛点亮着几个蓬头垢面、蝙蝴侠般在冥界晃来晃去的黑衣老太太。时不时地蹿进去一些鬼鬼祟祟的“旧社会过来的”的人,孤零零的,几个人幽灵一般坐在空荡荡的大排大排的长条凳上。阳光透过墙壁上几扇垂直向上宽大窗户上的彩色玻璃、斜射进来一排排淡蓝、淡褐黄、淡玫瑰红等颜色交织的光线。一些弥漫的、回旋着飞扬上升的尘埃在空中晶莹地闪光。一排排泛着粼光、齐齐地递伸到教堂深处的长条凳,让他想起了学校体育器材储藏室里的一排排皮面发光的木马。上体育课时,开了门锁,把它们抬出来,总要拍打半天上面满布的灰尘,用湿布揩搽上面绿色的点点霉斑。

礼拜天,梅姨就常常领着他,到那家天主教堂去。回到家里,她就对他的父母亲说,只是出去买菜了。还叫秦田为她保密。

早先,她把他放在教堂外面,叫他不许乱跑。他就老实地待在外面,和一群小孩站在那儿玩耍。时不时地,也隔窗看里边的人做弥撒。在小孩眼里,他觉得像看死了人出殡似地、远远地、怕怕地看着里面那些人。随着台子上领唱的,在一阵阵叮叮的悦耳的铃声中,人们嘤嘤嗡嗡哼哼嘟嘟咪咪噜噜地吟唱。念念有词吟唱的声浪,音调的高低及节拍的快慢,跟台子上一个干巴精瘦的黑袍神父的动作和音调相关。黑袍神父手舞足蹈指天指地在台上领诵的指挥动作,有些象出殡做道场时,画符念咒拿鬼捉妖的江湖术士的精彩表演,是孩子们看那台戏的高潮。最后,都是在一阵阵阿门阿门声中结束仪式。

每次去教堂后,少不更事的他,都以为是死掉了一个什么人。

因为,在之前的记忆里,机关小礼堂在六十年代初,为某个大官开过一次追悼会。他记得,老头子还在台子上去,双手展着一张纸,念了一阵什么,台子下面的人,也还跟着老头子念的声音,一阵又一阵地弯腰,那场面的庄严肃穆,以及人们说话的声调,就和教堂里的情形差不多。

多年后,他才知道,教堂里的弥撒仪式,不是出殡追悼会。

文化大革命开始不久,那个在天主教堂台子上干巴瘦精手舞足蹈的黑袍神父,就一绳子上吊自杀了。因为黑袍神父和梅姨的不一般的关系,他对自己的喜爱,他的高鼻子蓝眼睛和他银铃般和蔼的嗓音,就引出来秦田很多故事和回想。

注:
 [1] 三清,道家术语。三清被奉为道家的鼻祖,塑像三尊,中间为元始天尊,左右为灵宝天尊和道德天尊。道德天尊以老子的形象为蓝本。另两尊都是虚拟的。道家认为人天两界之外,别有三清,两种说法:(1)“玉清、太清、上清,是神仙居住的仙境”;(2)“大赤、禹余、清微也。”其实佛教传入中国,佛祖如来以真身外,本性为法身,德业为极身,世称三身,而道家为抗衡便仿以三清。中国有的地区建庙称三观殿,像称玉清元始天尊,上清天上道君,太清太上老君。《灵宝本元经》说:“四人天外曰三清境,玉清、太清及上清,亦名三天。”《太真经》也说:“三清之间,各有正位,圣登玉清,真登上清,仙登太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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