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阳光》正文—— 第十四章 黑袍神父的咒语

那座天主教堂就坐落在市委大院临江边东南面的半山腰上,整个建筑样式,完全就象伦敦城现在任何一座欧式的、塔尖高耸如云的老石头建筑的天主教堂。但奇怪的是,教堂在19世纪末修建时,并没有建在离它只有一华里之遥的、在同时期是清廷的官俯衙门和官宅的区域内,而是建在了四周居住着满是些渔夫、纤夫、船工、挑担人、打石匠、贩夫走卒等三教九流七行八作的下里巴人区域。那里,满眼都是些依山傍水平民窟里的破房陋屋。那些夏天河里一涨大水就会淹掉一大片,稍刮大风就会掀掉屋顶的破烂房子,实际上就是些用朽树桩、锈铁条、奇形怪状的石板石块堆砌垒架起墙身,屋顶用油毛毡、破木板什么的盖上去,最多也就再盖上些鱼鳞似的灰瓦片的巴京人俗称的捆绑房子和吊角楼。整片地区,污秽横流、臭气熏天,都由一些纵横交错的石板路乱七八糟穿插而成的或宽或窄的巷子构成。居住在那儿的城市贫民里,除了贩夫皂隶引车卖浆者流外,自然而然少不了滋生出成群结伙的偷鸡摸狗、流氓阿飞、杀人掠货、黑社会团伙之徒。

一座神圣而又庄严的天主教堂,就那么鹤立鸡群般地耸立在灰仆仆一片的嘉陵江边半山腰上穷人住宅区里。

离开教堂一箭之遥,就是灯红酒绿富人雅士达官显贵出入之地。

孙中山把慈熹太后的满清王朝葬送了之后,那一带先后是军阀混战时期南方几个大军阀的行营和别墅区,后来是国民党抗日战争时期陪都的国府所在地,再后来,才是共产党执掌政权后,长江上游最大城市的政府机关所在地。

从小,他们的父母们都不准许他们到机关大院以外的地方去玩耍。

文革一个夏天的上午,秦田看见的事情,恐怕是他终身也难以忘怀的。因为,那是年少的他,第一次直面自己熟悉的人悲惨死亡。

上午的阳光穿过苦楝子和构树的树冠斜射下来,树上的果实散发出闷人的馨香,知了阵阵的群鸣声里,他跟着一群气喘嘘嘘的小孩在下山的石梯上奔跑。在靠近嘉陵江边机关小门边一道墙顶低矮处,他们匍匐聚集在围墙边那些夹竹桃灌木林里。一个小男孩在小门边站起身来,踮起脚尖侧身引颈在墙内墙外探头探脑左右四顾一阵,便两个指头伸进嘴里吹响起一声唿哨。立时,孩子们便鱼贯地翻墙而出。在江边的一段段凸凹弯曲、上下交错的乱石板路上奔跑一阵,终于来到了天主教堂前面一长排几乎有45度斜坡的石阶前。目光掠过那些闹闹嚷嚷壅塞在石阶上乡村里办白喜事一般的人们头顶,他一眼就看见,在黑洞洞的巨大椭圆顶大门里正中的地方,正悬空垂吊着那个黑袍神父。他死白的脸,歪扭地在脖子上斜扯着。远远看过去,那张脸像一个面具,一个这儿乡村里春节、或者是端午节戏班子在台子上唱戏时、戴在脸上的鬼脸壳。他的双臂,交叉着似的,反扭在前胸,隐没在了那件巨大的黑袍里。一根绳子从黑袍下面垂悬了出来,像小人书里,大灰狼屁股后边的尾巴。

后来,他们挤到了大门前。仰头看时,秦田看见,垂吊着的黑袍神父,还在那儿以沿着垂直于地面的绳索为轴心,缓缓晃动。他的头颅,在折断了的、纤细的鸡颈子似的脖子上耷拉着。一大把灰白的金发散乱地悬垂在前额,脱水的苦行僧般的脸上,满是疙瘩和皱纹,两只覆盖着死鱼肚色白内障般混浊凸起的眼球,在角质的、肿胀的眼袋上,直楞楞茫然垂照着地面。咬着一块肉块似的、嘴里伸出来的长长的舌头上,还悬挂着一些亮晶晶粘乎乎仍旧在流动似的唾液。那些呈流动状的唾液,仿佛正在把他的生命,从他脱水的躯体里,一滴一滴地流淌出去……

那张面孔的轮廓,一忽儿看上去痴痴呆呆,一忽儿,又歪扭着固定成雕像似的带几分庄严,还时不时扮几下鬼脸,从眼球里,漫射出睥睨着我们这些活着的芸芸众生的眼光来……

印象很深的,还有教堂大门进去一侧的墙壁上,一行可怕的血字。

仰着头的秦田看见,血字写在比一个大人头顶还要高得多的地方。刚上初中的秦田认得,那是一排他不认识的英文单词样的拉丁文字。四个英文单词样的拉丁文字,用血写在白色粉墙上,用逗号分开,单词的字母,个个都有拳头般大小。那些字母上的血迹,已经被炎夏的高温烘烤成紫褐色。一笔笔弯曲拉丁文的笔划上,都顺着白色粉墙垂直于地面流淌着血痕。满墙壁鲜血写成的蝌蚪尾巴状的拉丁文,和树根状流淌着的血痕,一网网从写字的地方顺墙壁挂了下来。流淌在地上的鲜血淤积处,有些还没有完全乾枯,上面爬满了绿头苍蝇。几个孩子过去时,那些绿头苍蝇就嗡地一声飞了开来,还嘤嘤嘤嘤一群群在他们身边飞来飞去。空气中满是让人窒息的腐臭的血腥味……

白色粉墙上,血写的拉丁文字是:

MENE, MENE, TEKEL,UPHARSIN. [1]

一帮小孩子还在近处观看吊死在教堂门前的神父时,另外一边,一群大人在那里说:他为什么会吊得那么样高?有人就答道:你上去看一看,那架倒在门口摔成了几截的人字梯,你就会知道他是怎样爬上去的了。还有一些老头老太太在嘘声嘘气地小声说,哎呀、哎呀、哎呀呀!什么样的世道哟,那么善良和气的好人,都拿来斗争得上吊了,人活在这世上,还有什么样味道哦?龟儿子呢!那些断子绝孙塞炮眼,生个娃儿都没得屁眼儿的红卫兵崽崽儿,造孽、造孽、造孽哟……

又有人在说,吊死的神父是个混血儿,人才40岁的年纪,他的名字叫着沙圣焕。沙神父的父亲,是满清末年,不知道哪一年从美国到上海来的传教士。母亲呢,是上海的一个天主教信徒。昨天晚上,已经有人到三清寺电信局去拍了电报,通知沙神父在上海的亲戚,赶快坐火车来处理后事了。又说,今天早晨的船票已经卖完,教堂里的人只买到明天早晨的船票,是头班船下武汉的三等仓船票,到了武汉还要下船去转船,或者是转火车,明天早晨一大早,就有人乘船下去,到上海亲自去见沙神父的母亲。还说,沙神父的父亲,是北洋军阀混战时期死在长沙的,是被暴乱的农民,用火焚烧天主教堂时,用锄头活活砸死的。有人说,这个沙神父,也是他妈的一个横竖四季豆不进油盐[2]的犟拐拐[3],一个认死理的书呆子哈儿[4]。文革刚开始,就好多人都劝他把教堂的门关了,或者,至少暂时关一段时间,自己也赶快找个地方躲起来避个风。可是,他格老子呢就是完全不听劝告。造反派前几个月就已经把他抓到街上去,戴着高帽子斗争了好多回了,他格老子呢就是不认错,人也不躲,最后,红卫兵前几天把他五花大绑绑出去连续斗争了三天,说是把他关在一个中学的体育教研室里,天天拳打脚踢,又是老虎凳,又是鸭儿浮水,你看你看,最后还是熬不过了,他格老子呢,这才走了这样一条绝路,一绳子把自己拿来吊死了算数!这他妈的是个什么样的世界哟?

一个精瘦的、一脸油嘴滑舌样戴眼镜的矮个子男人在人丛里就大声说:

“哎呀–你们这些人也是,替作古之人担忧哦!依我看啦,吊在上面的沙神父还是死得合算,他龟儿子呢,死了都算是他妈呢个风流鬼花神父花和尚!本来依说莫,天主教神父是不能够结婚、也不能够碰女人的,但是,市委机关里的大字报上面检举揭发,他和市委秦书记的保姆就不乾不净。大字报上还有人揭发说,有人就好几回亲眼看见,沙神父在教堂后面的平房里,和那个书记的漂亮保姆,脱光了衣服在里面,勾子麻糖的办灯儿[5]。沙神父不离开教堂,就是因为那个漂亮的女人。那个女人,本来就是个到处惹是生非的骚货。市委里面的大字报上还说,那个女人是市委秦书记的情妇。秦书记的老婆是延安时期的老干部,是烈士林语臻、金黛夫妇的女儿,又是中央XXX领导的干女儿,那是市妇联人人皆知的事情。大字报上说,她原先是在北京一个中学念书的学生,后来,好象是1942年,她才16岁,就跟父母去了延安,她的父母,都是党内很有名望的高级知识份子,原来都是北京的大学教师,后来,她的父母被派到四川去搞地下工作时被叛徒出卖,最后,是1949年解放前夕死在监狱里。大字报上面还问,秦书记的那个儿子究竟是怎么回事情,大字报上面又说,可以推测,他们家里的那个男孩子,肯定是秦书记和那个小保姆生的,或者,就是秦书记和不晓得在外面和哪个野女人的私生子,大字报上还提到刚解放的时候……”

正在那人摇头晃脑地讲得得意时,就有人在后面用手指头捅了他一下,然后对他说道:

“小点儿声音!你龟儿子没有看见吗?站在教堂门口那几个娃儿中间,长得最高的那个白白净净高高大大的男孩子,他就是那个漂亮女人去年每个礼拜都带到教堂里来的秦书记的儿子!你龟儿子呢,你现在还是三清寺街道居委会的地段干部,小心乱讲话被那个娃儿听见了。他要是听见了,跑回去告诉了他家里的父母,以后,你龟儿子呢恐怕就吃不了兜着走!”

立刻,精瘦的戴眼镜矮个子男人就禁了声。又转过头去,拿一对马脸上的深度近视眼,透过厚厚的镜片,奇怪地看着站在远处的秦田。立时,就所有的人都转过头去,引颈盯着秦田看。啪地一响!精瘦的戴眼镜矮个子男人扬手一拍大腿,就惊咋咋地压底了嗓门儿呼道:

“咦–这娃儿,他啷格(怎么)长得这么快哟?狗日呢!还不到一年的时间,简直就长高了一个脑壳,去年,他还是个小娃儿样子,现在就跟大人一样高了,还长得那么白净?狗日呢!啷格他的样子越长越有点象个女娃儿了呢?”

另外一个光脚丫上趿拉着一对木板拖鞋的小伙子就说:

“哎哟——我左看右看呢,我看这娃儿啷格有点儿象他妈个洋人呢?”

又一个背上还背着石匠工具箱的下野力的工人就说:

“狗日呢–他是不是秦书记的儿哟?我看……”

再一个瘦长条,头发象鸡窝,胸脯扁平的麻脸女人就说:

“哎哟……那龟儿娃儿长得好乖哟!象个电影《马路天使》里面的……”

还有一个怀里还抱了一个奶娃儿的矮胖女人说:

“昨天中午才发现沙神父上吊了,昨天下午,秦书记的保姆就来了。我昨天就在这里。她一看见吊死在上面的人,就跟疯了一样,号啕大哭了几口,人喘不过气来,立马就昏死在了地上。吓得旁边的人又是给她掐人中又是泼凉水的,真的,就象眼镜刚才说的,狗日呢!不晓得她和神父究竟是什么关系?今天一大早,她就又来了。现在不是,她现在人还在里面,在平房里收拾神父的东西。还有教堂里面的张妈和李老头,还有彭木匠田水管工马剃头匠几个。说是要等到公安局的人来看了现场,拍了照片,取了指纹,把人放下来了之后,才给死人换衣服。这样的大热天,死人能够摆几天呢?说是教堂里的信徒们还在凑钱到冰糕厂去买冰砖,要码在河边的防空洞里面,给他弄个停尸房……我看啦,我们那边的街坊邻舍都已经在开始给他凑钱了。我看啦,我们中间哪个人也来起个头,给这个吊死鬼凑几文。这个混血儿的洋人神父,他真的还是个好人,平时真的对我们这些人是太好了。平白无故的,无亲无戚的,看到我们这些街坊邻舍的有些人家里穷得揭不开锅的时候,他还常常从教堂里面的捐款里面拿些钱来周济……哎呀,我们还是不要忘恩负义哟……哎……我这儿出一角钱,奶娃儿的牛奶钱格嘛,你们看哪个人来记个帐,大家有一分凑一分,有两分凑两分呢嘛!积个阴德,这个神父我们是天天看到起的人,真的是个好人,平时对我们这些人真的是好和善哦……”

立刻就有人议论纷纷地哄闹了起来,精瘦的戴眼镜的矮个子男人又惊咋咋挥舞着双手压底嗓门轻呼了起来:

“张么妹儿说凑钱的事情我赞成,我举双手赞成,沙神父肯定是个好人,我们在地段上很清楚,大家不要吼了!大家不要吼了!现在,大家听我把大字报上面说的事情给你们说完,听我把大字报上面说的事情给你们说完。大字报上还说,秦书记的保姆叫梅玉环,解放前,她是南京金陵女子学院的学生,因为人太漂亮了,才16岁,就被朝天门国民党长江航运公司美孚号轮船船长卢天北看上了。后来,卢天北让当时警备司令部的一个团长带了三千大洋,到梅玉环父母那里去逼婚,梅玉环才16岁,就当了那个船长的五姨太。结果,结婚还不到半年,解放军就接管了山城。没有来个及逃到台湾的卢天北,立马就上了第一批公安局要枪毙的国民党反革命份子名单,而且,还是属于首恶必办份子。卢天北的罪名,就是用美孚号轮船替孔祥熙几个国民党头号人物贩运鸦片到香港,国民党撤退时,又用美孚号轮船大量偷运黄金白银和军火到台湾。卢天北被枪毙了之后,全部家产被公安局没收。几个姨太太就交当地派出所监管了起来。但是莫忙,到此,故事才算说了一半,更精彩的还在后头,后头的精彩故事是什么呢?后头的精彩故事就是,大字报上面说的,后来,当时任西南军区某某部的秦部长,他的某下级,正好在市公安局任某某科的科长,唉–龟儿的,我这个记性也是太差劲了!大字报上说的,当时秦部长是任西南军区哪个部我也记不得了,反正,他当时就是西南军区某某部的一个部长。他的某下级呢,他的某下级正好就在市公安局任某某科的科长。那个公安局的科长,某天,突然就发现,在某某地区的国民党遗留监管人员里面,竟然有如此如花似玉般漂亮的一个女人,于是,那个会拍马屁的科长,就准备把她介绍到秦部长到家里去当保姆。

“当时的情况是,很多解放军,就是那些从北方过来的南下干部,都在搞离婚’运动’,拿现在的话来说,就是那些北方来的没有什么文化的老土兵大爷,他们进了城之后,就开始嫌弃起自己北方农村的糟糠之妻来了。你想想嘛,北方的那些婆娘,一个个都高头大马、一张盘子脸大得象南瓜,皮肤又糙又黑呢,有些,几十年不洗黑光光的老棉裤下头,还缠他妈的一双三寸金莲花的尖尖小脚,到了大城市,走在柏油马路上都摇摇晃晃蹿蹿倒倒的,哪里象我们这些南方大城市大码头上的千斤小姐妹崽儿些那样,一个个长得都是细皮嫩肉白里透红水灵灵的呢?脸嘴儿又还漂亮清秀,文化程度又还高,所以,北方的那些南下干部一进了城,见到女人就象他妈的饿狗抢屎一样。你去看看那些南下干部,有几个在北方农村没有一个前妻?什么前妻不前妻?就是他妈的休妻!当然,到了秦书记那个级别的高级干部,还不完全是这样的一类问题,因为,漂亮女人们,特别是国民党时期遗留下来的那些漂亮的婆娘们,那些漂亮的婆娘们,都会主动去寻找自己的靠山。另外,就是他们的下级们,也会看脸色去给他们寻找。秦书记和那个梅玉环之间,就属于后者的情况。

“大字报上面说,中间还闹出了个大乱子,就是说还差点闹出了人命!事情是怎么回事呢?就在那个公安局的科长,当他准备把梅玉环介绍到秦部长家里去的时候,才发现,那个女人早已经是明花有主了。原来,就在那么短的两三个月内,当地的一个区长就也打上了那个女人的主意。一时间,那个公安局的科长竟然还把那个女人带不走了,因为当地派出所的所长说是区长派人来打了招呼,说是区长家里面要一个保姆,那个女人已经被区长下了话,过几天就要来带人。事情传到了秦部长那里,秦部长就说是算了,不要了,人家才是个17岁都不到的女孩子,家里不要那么年轻的什么保姆。可是,后来那个公安局的科长觉得是扫了他的面子,老子们公安局的监管物件,你凭什么插手?就派人开车去,硬把人抓起来藏到了一个地方,还对派出所的人说,是那个女人还有牵扯到枪毙了的卢天北案子的重要问题。那个区长看样子是迷上了梅双环,就死活不依地到公安局去要人。区长也是刚从军队里下来的,还不明就里地对公安局骂开了。说是到派出所去的时候还带了警卫,又把手枪都拍在了派出所所长的办公桌上,说是公安局派出所搞腐败,作风不正下流等等,搞得那个派出所的所长两边都不是个人。其实,就连那个派出所的所长也不知道,后面究竟是怎么回事情。但是,都是军人,谁又怕谁呢?那个区长关键是不知道后面还有军区里的部长。后来,说是秦部长内部发火了,说是:’操他娘那个B!究竟是谁他娘在搞腐败?谁他娘那个B的在作风不正下流?老子们过去抓了那么多的地主老财的漂亮婆娘们,要搞腐败搞作风不正,老子早就搞翻山了!哪里还需要等到今天,到这个鸟地方来搞?你说老子们搞,老子们今天就偏要搞,还偏偏就要搞给你这个小子看看,那么,今天老子就是把这个女人要定了,老子还没有要你这个小舅子的老婆呢!奶奶个熊!老子还想见识见识你是个什么玩意儿的兔崽子!’结果是,梅玉环当天晚上就被送到了秦部长的大院里。后来,不到半年,那个区长竟然莫名其妙地被在脑壳上扣了一顶特务份子的帽子,紧跟着,又被公安局秘密地押送到新疆一家劳改农场去了。那个科长也同时当上了处长。现在,市委的大字报上,还有那个还关在新疆劳改农场的区长写来的检举信。检举信上说,那个当年拍马屁的科长,现在居然就是爬到了湖南省副省长位置上的走资派XXX。关在新疆的那个区长直到现在都还在年年往北京写检举信,唉!狗日的,女人是’红颜命薄’哦!我看,男人也是’人为色死!’……为了一个女人,狗日的,就被稀哩糊涂地整到新疆去,一关几十年就关到了现在……”

精瘦的眼镜矮个子男人正说得唾沫子横飞时,一个袒裼着衣衫、腆着肚皮的肥胖男人,就从他后面挤到他跟前来,又伸出一只根根手指头都长得象胡萝卜头粗似的手掌,在他的头皮上噗地拍了一掌。然后,大声嚷嚷道:

“咦–马脸壳儿!你这条溜来溜去的溜屎蛆!现在,你又溜到这里来了嗦!昨晚黑,你娃还在龙家湾嘴嘴河滩巷汪麻婆屋头和叶扁嘴妹儿办灯儿,还跟李叫花子他们几个吹牛说你□她□□□□□,等会儿到哪个地方去把你龟儿的□□扯出来让老子们看两眼,看你的那根□□的□□□上是不是没有□□,要不莫,哪个锤子大爷才相信你娃的话!你在这几条街上,跟这些烂女人日过去又日过来的,满条街估吃霸赊呢到处强奸民女,谨防把你娃的鸭儿日弯了哟?我看啦,哪天你龟儿呢这个吃皇粮的地段干部,也要戴顶高帽子到街上去游几圈罗?安–马脸壳儿!是不是?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老子就只看见你娃娃两片嘴皮子儿上嘴皮儿撵下嘴皮儿呢直赶[6]在翻,你龟儿呢,说莫倒是哈欠连天呢,说得个精板板[7]呢,但是,老子们很怀疑,你龟儿呢,是不是在这里充壳子[8]?你娃娃究竟看见过那个女人没有哦?安–你娃娃究竟看见过那个女人没有哦?安–哈哈哈哈……”

本来正讲得得意的矮个子男人被称呼他叫“马脸壳儿”的胖子在脑袋上拍了一掌后,立时引来旁边人的几声哄笑,他的脸上顿时就一忽儿白了几块,一忽儿红了几块。愣怔了片刻,低头眨巴眨巴眼睛,又歪过头来,红眉毛绿眼睛地,作出一副十二分不屑的样子,拿眼睛乜了胖子一眼,喉咙里怪声怪调地哼了一声,再大谬不然装腔作势说道:

“冉罗汉,我日你个先人板板罗!你笑个锤子啊……那个女人!哪–个女人?梅-玉-环格嘛–你龟儿冉罗汉,你也太是个井底之蛙了!哪个不晓得她呢?那个女人在市委机关里面,哪个又不晓得呢?我看是,是个男人都不敢说不晓得,狗日的,说莫是说,那个女人确实是长得个漂亮到了迷死个人的地步。市委机关四大交际花美人之一呀!三清寺这一带人人都晓得的美女人,夏天总是爱穿一身薄薄的黑纱旗袍,一条腿上开条缝,一直开到大腿勾子[9]边边,到个几步路远的菜市场去买个菜都还要司机拿轿车送,狗日那双白嫩白嫩的腿子哦,还有那对圆鼓鼓的翘起老高老高的箩篼[10]哦!天,老子们!哪个男人看了不疯哦……”

嘭地一声,马脸壳儿的脑袋上,又被他称呼为“冉罗汉”的胖子拍了一掌,还跟着冒出了一句:

“狗–日的烂贼!你这个龟儿街道居委会跑腿儿的编制外头的虾趴[11]!老子还没有看得出来,原来你娃娃呢还是你妈呢一个色鬼嗦–哈哈哈哈……你啷格没有上去在哪个女人的箩篼上抱到起啃他妈呢两口哦?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龟儿到处在地段上乱搞女人,谨防哪天遭街道上把你娃开销了又滚回河沙坝去叮叮当当的锤鹅石壳儿!我看啦,你娃娃还是你妈的一个下野力[12]掌夯[13]的角色哟!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冉罗汉边笑就边上去,又用手掌在马脸壳儿的脑袋上嘭嘭嘭嘭地拍了起来。马脸壳儿敌不过冉罗汉,就只有又讨好地说:

“算啦,算啦,算啦不要疯啦!你没有看见那门上还吊起个死人嗦?对死人我们还是放尊重点儿,要不当心晚上遭鬼撵……唉!我看啦,我看秦书记那个男孩子的背景身世不是一般罗……你们看,你们看,老子左看右看,他那个样子就跟梅玉环的脸貌儿长得相象……他……”

精瘦的眼镜矮个子男人又惊咋咋地转过身来,拿手指着远处站在门口几个小孩中间的秦田,压底嗓门轻呼起来。于是,众人便又都转过头去,拿眼睛齐齐盯了秦田望着,还竖了耳朵,又开始听马脸壳儿在那里跟个博物馆里的解说员指着一件什么展览品在讲解似的说了下去……

秦田看见那些人都一下子齐刷刷地拿眼睛看着自己,就立时一张脸通红地低了头。他拉了院子里同来的几个小孩,飞也似的逃离了那个地方。

教堂正门前面悬吊着黑衣神父的绳子,就是以前教堂里悬挂着的打钟绳。

有一次,梅姨领他进到教堂里去时,他趁梅姨不注意,就去拉了一下那根绳子。绳子长长的、从教堂黑森森的天穹垂悬下来。在他的孩子的眼里,绳子仿佛穿过教堂黑森森的苍穹、一直连到了天上,连到梅姨那些故事里,天使和圣母居住的地方。他记得,他的两只手满满地攥住了那根亚麻色的、有他平时啃嚼的甘蔗那么粗的绳子。他把绳子抱在了胸前,仿佛用肩膀扛住了它,又看着那根由数不清的、细如头发丝似的、亮晶晶的麻丝编织而成的绳子,看它穿过他的两腿之间、在地上长蛇一样拖了老长老长一大截。然后,他用了很大的力气,像刚上小学时第一次跳远一样,跑出了好长一段,使劲双手奋力一拉,黑洞洞的天穹之处,就发出了洪亮的一声巨大而又悠长的铜钟的响声。他在一阵不知所措中,耳边听着巨大的、在教堂四壁间振荡着的共鸣声。看着梅姨和几个女人慌张地跑来,把他领到一边,一张张惊慌失措的脸盯着他时,那时,有一只温暖的手,轻柔地在他头皮上摩挲起来。他看见梅姨和那几个女人绷紧的脸,渐渐松弛了下来,再一个个都露出了笑容,他却号啕大哭了起来……

后来,他看到,用手摩挲着他的头皮的人,就是在台子上穿黑袍的、在他还幼小时,常常被他搂抱在怀里,亲吻逗弄的人。他记得,每次,当梅姨悄悄领着自己到教堂时,他们三人,都会在教堂后面一间平房里见面。那时,梅姨就显得高兴和兴奋。而且,那时,秦田就感觉到,梅姨和那个金头发高鼻子蓝眼睛的男人看着自己的眼光里,都充满了欢欣和爱意……秦田还清楚地记得,很多次他们三人见面时,梅姨都带去一些吃的穿的东西,给教堂里穿黑袍的男人……

见到黑袍神父,他才知道,世界上还有比梅姨更强大的人。

梅姨对于他来说,从小到大,就是集父母亲于一身的人。

她陪他睡,和他在一块吃,教他识字,给他讲故事,父母亲无论那一个,拿他都没有办法,梅姨却可以叫他乖乖地听话。

可是,随着一声自己在教堂里弄响的钟声,他才发现,这世界上, 竟然还有一个人,是梅姨内心,也真正敬爱着的人了。有一些人,包括他父母、他知道,梅姨内心,是不敬爱他们的。

现在,眼前穿黑袍的人,那个小时侯亲密搂抱和亲吻自己的人,他异域的金发高鼻蓝眼睛,一眼就可以看得出来是个外国人的慈祥生动的形象,却变成了一具尸体,僵硬地垂吊在黑深深的门洞里了。

那个地方,就是他拉响钟声的地方。就是穿黑袍的人,他温暖的手掌摩挲过他头皮的地方,就是……就是……

主日弥撒程式第二段圣道礼仪的第12节是神父讲道。那时,本堂神父米约翰先生去到讲经台上,他张开双手示意大家坐下,弥撒大堂里所有的信徒都坐了下来,安静地举目望着台子上的神父。于是,神父在台子上抑扬钝挫朗朗诵唱了起来。神父讲道主要由“读经”(读“约翰福音”第十五章之第一至第八节。)、“歌颂”(向天主歌唱。)和“讲道”(归属)等构成。秦田从伍芳头天晚上给他写的几张纸上知道,这个仪式是整个主日弥撒程式的压轴仪式,通常,都必须由本堂神父米约翰先生亲自主持。

他干巴瘦削高挑的身躯顶了一件金色的巨大斗篷式的教袍,扁鼻子上架着一副摇摇欲坠、两尊迫击炮口对准着你似的重磅近视加闪光眼镜,看着了你,就象是他的脑袋瞄准着了你,在阅读你、研判你。你,就是那个中间隔着了那架巨大的黄铜加玳瑁铆成了的玻璃仪器后面的、脸上戴着了由两张不同血统的面孔揉成了一张脸皮的混合人在观察着的细菌!然而,你很快就会发现,那两尊迫击炮里打出的都是些糖弹,就像儿童的玩具枪一样,打出来了一粒粒花花绿绿的糖豆,都是些善意的、让你开心的糖豆,从儿童的心里手里向着你射来。从那里面,好象还随着砰的一声爆响,在一阵彩色的烟雾弥漫之中,射出来了一个在空中鲤鱼打着挺儿似的小丑。掉落在地上滚了几个圈之后,又摸一摸摔痛了的屁股,趔趄着来不及从地上拾起来滚了老远的尖头帽,就老鼠般地蹿进了后台。

神父米约翰先生是个有着老人身、儿童心的让你总是快快乐乐的人。

他出生于清末民初一个在中国福建传道的英国传教士家庭。他米姓的母亲是福州人。现在,他在台上,旁若无人般摇头晃脑地布着道。他的双手像是被人反绑了在身后似的倒背着,烈士就义般仰头向天,挺着胸膛摇晃着一身巨大的金色斗篷。他左一便步,又右一鸭步地,一只踌躇满志斗胜了的大公鸡一般悠晃着。在他的背诵经文、已经尤如是在唱他儿时的童谣般的舞台子上,他嘤嘤呜呜哼哼哈哈一会儿英文,一会儿中文,又一忽儿冒几串古拉丁语,再咕噜咕噜给你倒出一大箩筐——他背诵给台下一群台南来的人听的——福建闽南话。

他把个讲经台简直变成了他个人的独家舞台。

注:

 [1]“MENE,MENE,TEKEL,UPHARSIN.”(中译文:“数算,数算,称一称,分裂。”)按照《旧约全书》之《但以理书》中之第五章“粉墙上的怪字”解释:“数算”就是,神已经数算你国的年日到此完毕。“称一称”就是你被称在天平里,显出你的亏欠。“分裂”,就是你的国分裂,归与玛代人和波丝人。
[2]四季豆不进油盐,四川方言,指不听人劝告的人。
[3]强拐拐,四川土话,指脾气倔强的人。
[4]哈儿,四川土话,指傻瓜。
[5]办灯儿,四川东部一带民间隐语,指男女做爱。
[6] 直赶,四川土话,一直不停地,一个劲地。
[7] 精板板,四川土话,挺较真地,煞有介事地。
[8] 充壳子,四川土话,吹牛皮。
[9] 勾子,四川土话,屁股。
[10] 箩篼,四川土话,屁股。
[11] 虾趴,四川土话,小人物。
[12]下野力,四川土话,指在城里没有正式工作的干粗重活的人。
[13]掌夯,四川土话,干笨重活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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