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阳光》正文——第三十三章 折断了的向日葵

1967年夏天,时值邹知远被公安局抓走后一周不到,巴京市市委机关大院“三号楼”门前,一辆急驶而来带顶棚的解放牌军用大卡车嘎然而止地停下来。后门开处,从车上嘭嘭嘭嘭跳下来一大帮全副武装杀气腾腾的造反派。他们不由分说地冲进了院子里,手里挥舞着各式各样的武器,说是要找反革命资料。他们在几间屋里翻了个底朝天,连地板都撬开了,结果什么也没有找着。

中间,有三个女的押了沈丽娟抱着她的婴孩哭哭啼啼出去了有一阵子。他们让她将她不到一岁的婴孩交给了郑毅叔叔的老婆景桂花照看之后,又将沈丽娟押了回来。

秦田看见,十来个造反派中间,除了四五个穿蓝色中山服的人是机关里的干部和勤杂人员以外,其余全是一些陌生人。其中,还有几个脸上戴着眼镜大学生样子的女孩。他们头戴布军帽、军用钢盔,身穿蓝色的劳保服,或者草绿色军服。胸前则别着红底金像金属的毛主席像章,胳膊上戴着红布黄字袖章。袖章上方标着一排“誓死扞卫毛泽东思想”的小字,中间几个醒目的大字是“长征造反兵团”。每人身上都全副武装:大部分人肩上斜背子弹带、市委警卫连解放军站岗用的带刺刀的半自动步枪,胸前挂着牛皮弹夹,腰带侧面挂着五一式、五四式手枪,前后左右都挂着手榴弹和匕首等等。个别家伙还扛着圆盘型苏式冲锋枪、长条型弹夹美式汤姆森冲锋枪、金属枪托可以收缩的义大利贝雷塔式冲锋枪、弹夹在枪身左侧、枪托上面还有手枪把的样子古怪的英国史特灵式冲锋枪等等。

秦田之所以认得那些武器,是因为他早就熟悉那些武器。

很小的时候,他就常常跟着父亲到市里的几个射击场去看他们打靶。父亲常常和段勇叔叔、军长蓝斌伯伯以及几个军官(几个军官里面有时就有驺知远叔叔)一道去。他们用各种武器射击。雷伯伯还打重机枪。

他最喜欢看、但也最害怕看雷伯伯在虎洞山射击场打重机枪。老头子和蓝斌伯伯有时也去摆弄几下。什么带了两个轮子打起来冒青烟、要不停向里面灌水的马克辛重机枪,除了带着两个轮子外、枪管和后枪身都特长,像一挺高射机关枪一样的苏式郭留诺夫重机枪。秦田和梅姨、有些时候也有母亲,就站得远远的躲在一间小屋子里观看,隔着玻璃窗,看着他们戴了乌亮乌亮的绿钢盔、穿了绿色的防弹背心、手上还戴了白色的手套,两人一组轮换着当主射手和副射手。多半时候都是雷伯伯当主射手。一两分钟爆响之后,当副射手,或者说叫填弹手的老头子,就要给雷伯伯换一个装子弹的铁盒子。远处看过去,雷伯伯打重机枪时,那些跳出枪身的弹壳,像一些金色的小鱼在水面上蹦跳。十来分钟下来,地上就扔下几个空铁盒子,洒得黄灿灿一地的子弹壳,还青烟四冒,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硫磺火药味。起先,秦田还要去捡一些子弹壳来送给同学玩,有两次手上都烫起了泡。后来,他自己屋子里写字台下面的抽屉都装得满满的子弹壳,才不再捡了。只是又捡了一些各式各样的子弹壳,问了段勇叔叔好多种枪械的名称,像他集邮票和香烟盒纸一样,将那些子弹壳也装在一些纸袋里,还贴上写了字的标签,集存了起来。有些枪械,连段叔叔也不知道,秦田就只有去问虎洞山射击场的教练毛森伯伯。听老头子讲,毛森伯伯是原来苏联红军大学枪械系毕业的高材生,回国后,蒋经国叫他负责国民党一家大型军工厂,担当总工程师的职务,全国解放后作为国民党高级知识份子留了下来。

有时,父亲还带了他和梅姨,叫郑毅叔叔开着吉普车,和蓝斌伯伯带来的几个军官,开着吉普车或者黑色的伏尔加轿车,到很远的山里去打猎。父亲有两支造型古典华贵的双筒猎枪,都是五十年代初他到苏联参观时,苏联人送给他的。在那些地方打猎时,他们就住在农村人的家里。

那种时候,秦田就很高兴和兴奋。就像笼子里放出的鸟一样。不单是回到家有野鸡野鸭野兔野麂子和其他的野味可以吃,最主要的是,他还可以和蓝箭、蓝芸、邹雪妮、荆西北、荆西南、甯大强、甯卓娅等等一帮小孩在一块玩耍。

秦田站在葡萄架下面,看着造反派身上的武器正在冥想的时候,听见里面先是摔盆打碗唏喱哗啦的声音。女人争辩的哭叫声。后来,就传出来劈劈啪啪有人在揍耳光,女人的惨叫声、怒骂声。好一阵子,秦田才听出来,那女人争辩的哭叫声,和后来的惨叫声,都是邹雪妮妈妈的声音。

听人讲,那几个月,邹雪妮跟同学到外地去串联搞革命去了。

邹雪妮一去几个月就不见了人影。是真的串联去了,还是出了什么样的事情?那年月,炮火连天,兵荒马乱,谁也顾不了自己,就更谈不上别人的事了。

后来,来了一些看热闹的人。他们越围越拢,而且,还人越来越多。过了一会儿,又被里边的人赶开。再后来,不知有谁出去了一会,带来了司机郑毅叔叔,和他领来的几个机关里的司机,还有段勇叔叔和办公厅另外几个警卫员。他们试图阻止造反派将人带走。段勇叔叔和郑毅叔叔上去找他们论理,结果郑毅叔叔被五六个大汉用枪押到了假石山下面。有一个家伙举起一支手枪,对着他的头顶上方连开了几枪。枪声把围观的人都吓跑了,几截被子弹打断了的树枝从树上哗啦啦地掉了下来。

秦田蹑手蹑脚蹿到了三楼小阁楼房间里。他全身战栗着,大口大口喘着粗气。他脚颤手抖地关了窗户。好一会儿,他才屏声息气,侧身在暗处,从百叶窗缝隙向下面看去。

他看见五六个家伙对着郑毅叔叔用枪托、手枪把一阵乱挥。后来,有一个家伙又用匕首在他腹部捅了几下,直到他倒在了地上不能动弹了为止。那几个人才又转过身来,对着他的方向走了过来。他害怕着向后一缩身,见下面的人没有抬头看,才又伸头,从百叶窗缝隙看下去。由于视角是从上向下,几乎呈45度到60度之间的角度,那几个人走得近了以后,他只能看见他们头上阳光下闪闪发光的钢盔,和手里倒提着的步枪。他看见有一个家伙闪身走出那一群人,进到了门前的小花园里。那人蹲在花园的土里,用一只手倒握着闪光的匕首,一下一下,上上下下挥手将手里的匕首刺进土里。后来他又站了起来,叉开双腿,勾着头慢吞吞地用手里的匕首在一颗向日葵的枝叶上揩搽。那一瞬间,秦田的视线落在了他阳光下闪光的绿色钢盔上,又顺着钢盔上的扣带,向下滑在了他脸颊侧面剃得光光的、如同步枪上面拷蓝一般,有些森森怕人的腮帮子和下巴上。秦田突然感到,那人脸上宽宽鼓鼓的腮帮子和下巴好象在哪里见到过。又一瞬那,秦田的视线被扯到了镜片反射着银光似的匕首上,亮闪闪的光点、四面闪射的光线针样乱螫一阵,他的眼睛一阵迷茫……再眨眨眼看时,那人已经消失。

秦田努力回想刚才见过的情景,那顶绿色钢盔,下面人脸的侧面,脸颊侧面剃得光光的,如同步枪上面拷蓝一般,有些森森怕人的宽宽鼓鼓的腮帮子和下巴……忽悠地,眼前就冒出一张凶狠的人脸来,那不是每次揪斗机关里的领导干部时,都冲在最前面的那个市委机关延安造反团团长,那个原来办公厅后勤处一个管机关里花工、电工和水管工的副科长薛家伦吗?

怎么会是他呢?他怎么又会用匕首去刺郑毅叔叔呢?

秦田突然又想起前两年,薛家伦在机关篮球场上给他们讲,他在中印自卫反击战时,趴在灌木丛里,一趴就是几天几夜,用步枪射杀头上缠着包头布的印度兵的事情。他对市委警卫连的那些新兵说,印度那些头上缠着包头布的锡克教大胡子士兵,个个都是百步穿杨的神枪手,因此,双方就只有比耐力了,几天几夜不睡觉趴在草地和灌木丛里,日晒雨淋都还是其次,关键是那些可怕的虫子咬,简直就是要咬死你,几天几夜趴下来,印度兵受不了了,就暴露了他们的目标,结果就嘭嘭嘭地几发点射送了他们的性命。又说,开玩笑,我们这边上去的都是些什么人,就象咱们这号人物,那是打了多少万发子弹,才用子弹堆出来的一个个的神枪手……

秦田回过神来,再仔细透过百叶窗缝隙看下去。他只看见那棵向日葵被折断了的几片叶子耷拉着挂在那儿。几片撕裂开的,揉烂了的绿色叶面上,有一些褐色的泥土,和乌红色的鲜血。

由于距离远,关了窗户又听不见声音,他感到,似乎一切画面都似是而非,影影绰绰,如同电影里的无声画面一般。

后来,又过了一阵,一些闪光的钢盔和军帽乱哄哄地踊了出来。

他们在一楼的屋檐下面踊动一阵之后,折向东面。秦田在楼上百叶窗缝隙里就再也看不见什么了。

闹哄哄的,有人在高声喊着说了些什么,又听见砰砰砰砰一阵窗户上的玻璃都要震落下来的枪声,跟着是一阵沉寂。又是一阵让人毛骨悚然的把什么东西投到了水里的哗啦声,接着是一片哈哈大笑声、劈劈啪啪的鼓掌声。好象还有人在远处高声说话,象他以前在游泳池里那种乱哄哄的水声、人声、嘈杂的混声之中说话,那声音模模糊糊说:

照像、照像、照像,照这边、照这边,照那边、照那边,照他的脸、照他的脸,把镜头拉近点、把镜头拉近点……

乱哄哄一阵,秦田从楼上百叶窗缝隙又看见一楼屋檐下面晃出来一些钢盔和军帽。立刻,就听见一阵刺耳的、让人瑟然惊悸、心都揪紧了的女人哭喊声。跟着,就看见那帮家伙全都拥了出来,先是推搡着,紧接着是两人强架着,再后来是四人抬手抬脚,把邹知远的妻子沈丽娟拥出了院子的小门。

他们直接地从花园里踩踏了过去,在花园里留下了一片残花败絮……

后来,装着造反派的大卡车开走后,秦田和梅姨才走了出去。那时,院子里已经来了好多的人。有几个人衣服都没有来得及脱掉,就跳到了齐胸的水里,用手把段勇叔叔托着弄出鱼池。他湿漉漉的头发上沾满了点点绿色的水浮萍和一些小小的褐色的水螺狮,几缕闪着水光的黑发凌乱地贴在死白的脸上。他全身湿透,殷红的鲜血顺着贴在身上不停地淌水的衣裤,浓一股淡一股地渗了出来,流在几双白白的、把他托出鱼池的人的手上。

鱼池水面,象水彩画画面绿色的大块面上,抹了几抹突兀的殷红。

一会儿,小车班有人开来了两辆蓝色轿车,把段叔叔和郑毅叔叔运走了。

第二天下午,来了两个大厨房的人。说郑毅叔叔幸好人胖,腹部有一刀只差半公分就刺进肝脏。另外两刀,都由于他脂肪层太厚,而没有伤及要害。只是面部被砍了一刀,从前额至面颊,缝了十来针。而段叔叔却要锯掉一条大腿。因为有一颗子弹射穿了大腿的股动脉。送到医院后,由于医院也在闹革命,医生都跑光了。后来是用车拖了两三家大医院,还是在军医大学找了熟人,从人家家里好说歹说拖出来做了手术,才算是保住了性命。否则,真的连性命都丢了。但是,由于那条大腿里死血积得太久,变成了一条连在活人身上的死腿。因此,只有截肢。而且还要越快越好,否则命都难保……两个大厨房的人又说,幸好雷杰贵在前几个礼拜惹了祸,被林伊强行劝到附近郊区一个朋友家里去暂时避风了,否则,还不知道要闹出什么大事情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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