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阳光》正文——第三十二章 私设公堂

秦田想着那几个成天缠着穆瑛子的城里的小痞子。

一个是贩烟起家开烟店的。一个是买旧衣服搞批发的。一个是话剧团美工、督院街一带的黑社会舵爷。还有一个是市委某新贵做房地产生意的公子。还有几个稍微胆小老实点,但也不太可能是安了好心的家伙:什么美术学院的讲师,一家工厂厂长的儿子,以及市委机关某部长的年轻秘书。

那些人把个桃花岭玉带寺瑛子养父母(瑛子自己并不知道是她的养父母。)家工厂宿舍区闹得个乌烟瘴气。常常死皮赖脸痞在瑛子的家不走。工厂保卫科、地段居民委员会、甚至于派出所拿他们都无法。有几次,邻居家的小伙子去多说了两句,就被打得鼻青脸肿。

争风吃醋起来,几边还开着车,明火执仗为她打了好几次群架。

人们都有些吃惊,怎么那样的一个污秽横流、蓬头垢面的产业工人聚集的地面上,竟然有像穆瑛子那样的一个美女子。左看右瞧,怎么样也看不出,在穆瑛子身上有那一丁点儿象一尊铁塔般五大三粗的穆金明,或者说,有半点儿象穆金明的皮球般圆滚滚的老婆苏大美,更不要说,像她的貌不起眼的姐姐穆小丽和弟弟穆小刚。

秦田记得,去年暑假从英国回去的第二天,他和母亲林伊去玉带寺穆金明家看瑛子时,瑛子不在家,穆金明两口子把一儿一女叫到了外面,关起门来,就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数落起穆瑛子来了。最后,苏大美竟是拉着了秦田的手,要叫秦田把她带走。说是把她带到英国去算了,他们家养不起她那样的贵人。她说,她害怕瑛子那样的情形,迟早有一天会,不知道会闹出什么可怕的事来。

秦田又见母亲流着泪对他们两口子说:

“这么多年都过来了,一定要坚持下去……一定……秦田远赴英国,我又长期住院,荒疏了来看望你们,我们有责任,以后我会常来。秦田在北京的时候,不是每次回来都来看你们吗?上大学以前,一天到晚,他和瑛子,不是都在一块儿吗?瑛子出落成了个大姑娘,是你们的养育之恩,积了大德!我们全家,瑛子全家,无论在世的,还是不在世的,都感激你们。当年把瑛子送到你们家,也是无可奈何的事,长大了,你们又舍不得还给我了,叫我怎么办才好……”

秦田又想起前几天的事情。

前几天,他暗中叫市公安局刑警大队的一帮人,在他的市里一个分管司法的朋友授意下,在两天之内,把那几个打群架的家伙一个个“请”到局子里“了解情况”的情景。进去了四个,却只出来了一个。因为都有前科。

出来的一个,却是市委里文革中靠造反起家的新贵副市长薛家伦的小儿子薛李。

薛李出是出来了,也许比不出来还要好。

薛李出来的第三天,当他正在临江门一家夜总会包房里和两个脱得光光的妓女干事儿时,门就被几个莫明其妙的便衣人踹开了。他们让他只穿了一件裤头,拿了车钥匙,就被拖了出去。不管薛李问:兄弟、兄弟这都是为了什么?究竟是为了什么?要钱、要女人,要什么都好说!后来,他见那几个人腰上都蓝光闪烁的有铁家伙,就再也不敢吭声了。五六个人闷声不响、一言不发地一阵又一阵暴打他的光身子。屎尿都打了出来,白色三角裤头上,黄黄绿绿湿漉漉一大片,臭气熏天。还有人吭吭哧哧发动了他黑得铮亮的奔驰600型德国轿车,开到一旁,先将油箱里的汽油用一根塑胶管子排到花园的土里。排光以后,再开到一堵石墙前,对着石墙一倒一进,转来转去,乒乒乓乓猛烈碰撞着,石墙上青条石都撞裂了几块,直到轿车被撞得前后左右都凹凸不平变了原型。秦田就在旁边两脚叉开,双手合抱胸前,纹丝不动地立在那儿,脸上毫无表情,一言不发作壁上观。无论场面如何如何地鬼哭狼嚎、怎样怎样地惨不忍睹。那帮动手的人就跟机器人在处理工件似的,不急,不缓,既专业,又一丝不苟地毫不含糊。

后来,就见秦田从裤兜里掏出一支黑色手机,按了一阵号码,举在耳边说了一阵。不到二十分种,就见花园旁边停车场上,鱼贯而入无声无息滑进来了七八辆轿车,除了一辆白色的日本凌志,其余都青一色的黑色。只听见一阵劈劈嘭嘭关车门的声音,就见从那些车上下来了十来个男子,一水的黑西装墨镜。其中,从白色凌志车上下来的一人,径直走到了秦田身边。那人是个大腹便便的胖子,宽宽的脖子上,撑着一颗硕大的板刷似的平头,取了墨镜的脸上,两道横卧的蚕眉,满脸的横肉上,是两腮和下巴连到脖子剃得发蓝的连络胡子。只见他脸凑近秦田,细眯着眼睛微笑了一下,轻声说道:

“秦哥,嗯,怎么整?”

秦田看了他一眼,鼻子里哼地冷笑一声,问道:

“拜哥来了吗?”

平头转身,引颈四顾,举手向站在远处花园里的十来个穿黑色西装的人轻挥了一下,就见过来了五六个人。其中一个瘦小的矮个子,走路时身子左右摇晃姿势蹒跚,一眼就可以看出是个瘸子。及待走到近前时,明显可见他的一条不能正常弯曲的腿是木棍似的假腿。瘸子身边的几人都壮硕敦实人高马大。其中一个,手里还拎了只黑色大提包。从他走路的姿势,感觉得到,他手里的提包有些沉重。那时,就见平头对着瘸子说道:

“拜哥,嗯,还不上来感谢秦大哥。嗯,你们也是十来年没有见过面了吧?”

只见瘸子哋哩噗㘄三步并了两步踉跄着扑向秦田,又将那条好腿嘭地一声就当了众人的面跪在了地上,又双手抱拳,向秦田连连地点头打躬作揖,沙哑着嗓音涕泣道:

“啊,秦田,哎哟哟!咱俩好多年没见面了。你今天还能够见到我张展,那,全凭了你当年的关照。要不,老子早就死在岫山那个水银厂里头了!当年,哎,全凭你出面打了招呼,才把我转到了省二监狱。那边伙食好,又有你老头子的部下关照。哎……狗日的文化大革命,狗日的!别的不说了,出来这几年,我还可以。当然,多亏了几个老同学和兄弟伙多方关照……哎!只是可惜了靳俊,现在还埋在陆阳那个荒山野岭上。还有唐少华、林乾、马老五马鼻墚和胡小川胡驼背儿几个。哎,你晓得不?胡驼背,那个狗日的!哎,狗改不了吃屎的家伙!后来从岫山放出来之后,小子又去打架,后来死在奉节。怎么死的?哎,他妈的,简直是七说不一。我的事情就不说了,你都晓得,狗日的!没有想到的事情是,那帮家伙居然还有手榴弹!连摔了三颗过来,把老子们的腿也炸飞了。腿接好了之后,又日他妈的进了牢房。他妈的,还是狗日的文革。唉–不说了!幸好你娃当时离开了陆阳。依你当时那个脾气,要是在陆阳,你娃肯定是早就完蛋了。不死也得关,不关也得残!你说呢?听说你还到陆阳去给靳俊上过坟,还到处去找他藏的那颗手榴弹,你到哪里去找哟?我们都还藏了好多颗手榴弹,后来全部找不到了,唉……不说那些了,不说了,哎,好多年了,我都不想提起当年的事情。毁了老子一生。太痛苦了……秦田,你是我的恩人,今天要不是看见你,我不会提那些事情。哎,见到你,我还是很高兴。我们当年那几兄弟,活到今天的,还是你最有出息。哎,他妈的,不说了。改天喝酒,喝酒!好,老大,今天,我是来给你办正经事的。说,今天要怎么整?狗日的,造反派,当年操老子们的家,今天,还要耀武扬威?你说,怎么整?老子们今天非要把那个杂种整到位!鲁哈,家伙都带齐了莫?”

“齐了。要整就快点!”

手里提包的叫鲁哈的大块头应声答着话,两步跨上前来,伸手从黑提包里扯出一把沉重锋利的切菜刀来,在秦田面前晃了一下,然后,又将菜刀放进了黑提包,再问道:

“那个杂皮在哪里?”

秦田就朝花园那边一栋小洋楼努了努嘴说道:

“在一楼的屋子里,局子里的几个伙计正在打整。”

拜哥就问秦田道:

“下哪些零件?怎么个下法?”

秦田皱了邹眉头,冷冷地说:

“三个手指头,两只耳朵。”

那时,只见拜哥的嘴角泛起一丝笑纹说道:

“干脆,把鸡巴给他整脱算了!或必搞得那样三三两两血骨淋荡的?罗嗦。”

一头板刷似的平头就上来晃晃脑袋说道:

“好了。嗯,听秦大哥的。不说了,嗯,血骨淋荡就血骨淋荡,今天就是来见血的。来之前,我们从局子里也查了他的材料。狗日的,民愤极大。按照毛主席的说法,不杀不足以平民愤,我们是替天行道!他妈的,这个鸡巴人带的一帮子新贵衙内,嗯,胆大包天哟!大白天的,去年夏天,嗯,在江北野马溪强奸了好几个民女。都是才他妈的十五六岁的女娃儿哦!后来,有一个跳河自杀了,才把事情闹大。嗯,扯了个狗日的半年,一直闹到了省政府,最后还是在上头不了了之了。他妈的,这些事情就只有民办了!民不举官不究,也太他妈的便宜了这个鸡巴小舅子的杂皮!老的坏,少的也坏哦!日他妈的,那就来个新仇旧恨一齐算总帐!拜哥,你掌刀,也是给你当年被操家那些事情扯个回销,对不?但是,不要把那个杂皮搞断了气,鲁哈和李疤眼,还有宋长脚蚊,你们几个,记住了,先把那个杂皮拿绳子捆结实再动手,免得他娃象条鲫壳鱼那样乱扳,动作要快。干净,利索。好了。其他就不说了。上。”

随着平头手一挥,一群人就直奔花园那边的小洋楼去了。

不一会儿,小洋楼那边传来一阵杂乱的响声:打耳光的脆响声、沉闷的拳击声、男人低沉的咒骂和急促求饶的哭叫。安静一阵之后,骤然传来几声毛骨悚然尖声的惨叫,之后,那惨叫声时断时续又发生了几次……

那时,秦田和胖子平头都在花园里说话。

原来,和秦田说话的胖子,正是秦田小时侯的玩伴。“仗义每从屠狗辈,无情最是读书人。” 从硝烟弥漫的战场,到和平年代进城当官,虽身在高位,秦田的父亲秦清,却是一个交友不分贵贱,十分珍视底层民间人士友情的狭义之士。平头正是过去逢年过节到秦田家来玩耍的曾家岩余剃头匠的三儿子。而余剃头匠,则是当年由走街串巷剃头认识了秦清之后,才从此两人成为了莫逆之交。于是,也才有了眼前这一幕。现在,这余剃头匠的儿子,已经是巴京市一家千万资产的地产公司的董事长。两家人的友谊,从秦田的父亲秦清,一直传到了今天儿子辈。当年剃头匠的儿子余嘉西,今天已经是一个在地方上黑白两道通吃的家伙。对于秦田的事情,他自然有求必应,心领神会。

现在,随着小洋楼那边一阵阵毛骨悚然的惨叫嘎然而止,就有人出来来到秦田他们面前,又从手里提着的黑提包里取出一个透明塑胶袋来,只见血糊糊的塑胶袋里,正是一个人的三个手指头和两只耳朵。见到那个血糊糊的塑胶袋,秦田就弯腰蹲在了地上一阵阵干呕,却又见他眼泪长流,低声地嘶声痛哭一阵。

平头好象知道什么,又不好多问,就上前轻声问道:

“秦哥,为什么要三个手指头和两只耳朵?

只见秦田站起来,朝平头挥挥手,目光怪诞盯在平头脸上,又仿佛穿过平头的脸,盯在更远的什么地方。好一阵沉默。之后,他才声音有些飘忽和颤抖,自问自答咬牙切齿地轻轻念道:

“唉,三娃子,你不懂哦,说了你也不懂。三个手指头和两只耳朵?三个手指头和两只耳朵?三个手指头和两只耳朵?老子今天还算是便宜了他。三个手指头和两只耳朵?哈哈哈……哈哈哈……一条大腿、肚子上两刀!一个上吊的,一个发疯了的!哈哈哈……哈哈哈……你打我的左脸,我就将右脸拿给你打!哈哈哈……哈哈哈……你打我的左脸,老子就把你的右脸打烂!哈哈哈……你来拿我的里衣,老子就把你的皮都扒下来!哈哈哈……哈哈哈……”

那时,就见小洋楼那边的一干人马全都出来了。又在平头示意下,一个个跟秦田点头告别。再向花园那边一帮黑衣人走去,都发动一辆辆黑色轿车开了出去。最后是平头和瘸着假腿的张拜过来,和秦田又寒暄了一阵。之后,也上了那辆白色凌志车绝尘而去。

 

整个私设公堂的行动都是秦田和刑警大队的朋友策划的,其中,更有秦田早年的女朋友,老公安局长杜文斌的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三女儿杜林在中间插了一手。那个时候,杜林早已是公安局副局长兼缉毒处处长,又是云贵川几省都赫赫有名的公安系统的大姐大和著名的警花皇后了。他的老公,更是前不久才从XX野战军的一个师长调任到省里的武装警察总队队长邓虎。

秦田听刑警大队长熊淮海和大队副兼凶杀组组长邵坚两个老红军的后代说,那个分管市里财政的新贵副市长薛家伦,正是令他们恨得咬牙切齿的当年机关里的造反派头目。

其实秦田心里最清楚,他还牢牢记得当年在“三号楼”的花园里,那个头戴钢盔,用带血的匕首在向日葵上揩搽血迹的下巴和腮帮子宽宽的人。只不过,当时郑毅叔叔是被打得昏死了过去,而不知道是谁用匕首捅了他几刀。而文革后调查时,当时肇事的十来个人,大都在后来的一次大型武斗中阵亡,那件事情就成了一个无头悬案。但是,一直就有人暗中检举,说那次事件和现任副市长薛家伦有关。还有人写信呼吁当时的受害者,现在只有一条腿的警卫员段勇,和挨了两刀的司机郑毅叔叔,以及,被绑架到教堂里遭强奸,尔后自杀身亡的沈丽娟的家属,和大家共同站出来去揭露副市长薛家伦。但是,人们却无法去找到死者沈丽娟的家属。

最后,秦田看那帮刑警队化装成便衣的人,和后来平头带来的一伙人把那家伙也收拾得差不多了,才慢吞吞地走了过去,用白色手绢捂了鼻子,拿皮鞋尖头在他血糊糊的、已经被割掉了两只耳朵的面颊上轻轻地蹭了几下。看他翻了翻死鱼似的白眼,就十分鄙夷地蹲下身去,面面相觑地睥睨着他,一言不发地对视了好一会儿。最后,轻声说了两句:

“告诉你老爹薛家伦,想想他有多少本钱胡作非为?管好你的鸡巴。嗯,下一次,要是再让老子们逮住了你,就保管有人给你狗日把零件下了!”

看他点头如货郎鼓,秦田才起身离去。

有人又上去嘭嘭嘭象踢皮球一样把薛李狠踢了一阵。一帮人才发动了一亮灰色面包车,屁股后面冒着青烟呼啸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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