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蓝花旗袍》正文2——引子 山歌

日暮时分,Craighall Crescent 128号的那栋濒临海岸的老石头房子和海岸的一片石头房子一样,正沐浴在初夏西斜的夕阳下。房子上面爬满了常春藤,藤上的叶子在阳光下绿得发蓝闪光。石头房子朝北,是一栋两楼一底的维多利亚时期古堡似的百年老房子。房子外边是花园、草坪和木栅栏,草坪靠西的栅栏旁有几株疏落有致的参天老树,前面正北木栅栏中间,进门的石板路两边是些参差不齐密密匝匝地长着绣球花、杜鹃花、夹竹桃和紫丁香的灌木丛。石头房子的三楼住着房东的一对老年夫妇,老头儿是苏格兰皇家银行爱丁堡一家分理所的退休职员,他在家每天闲着打发日子。他的老伴在附近街上开了一家咖啡店。二楼住的是房客,大都是些时常更换的附近爱丁堡大学和其它学院的的寄宿学生。一楼是房东的客厅、厨房、洗手间及两间堆放杂物的房间。木栅栏靠东边有一道电动门,门打开后,石头房子下面车库的车就从那道门开出去,在一条石子路上拐两道弯,开上朝北的Trinity 路,到了海岸边,朝东,沿海岸边顺Starbank 路直开到North Junction 大街再朝南开,就走上了进城的公路。

现在,从石头房子二楼一间朝北的窗户看出去不远处,温煦的夕阳把爱丁堡西北角福斯湾北海的海面燃得一遍金红,一片片翻滚飘忽流沙般的气浪起浮不停,几只海鸥擦着行色万千的海面飞来飞去,在侧逆光的光影里,就象几只翅膀镶金边的黑乌鸦在闪射着炫光的火海里飞舞。

这时,窗口怡人的阳光和清新的空气中,一个凭窗眺望了好久的中国青年才从长时间的沉思冥想中悟出了什么来似的叹了一口气。他名叫金焱,来自巴蜀省巴京市。他个头高大,白色的圆领短袖T恤上,前胸后背都印着爱丁堡大学的英文字样和古典图案的校徽。他的端庄、憨厚、充满艺术家气质的脸上嘴角紧抿,他似乎又张嘴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然后,他略微移动了一下靠在窗框上的左肩,将先前压在窗台上的右手掌曲肘伸在了胸前,轻握手掌、伸出食指。

他,用食指在空中缓缓地画着圆圈……

他画圆圈的方向一会儿顺时针,一会儿逆时针,看上去,他就像用右手的食指在胸前写着什么文字符号一样。

实际上,他的手指在画每个圆圈的时候,都是在圆圈的圆周曲线最接近闭合的时候,就将手指停顿了下来,再朝反方向旋转。在他心里,每一个360度的圆圈,都是在359度的时候,停止继续顺时针或者逆时针的旋转,然后,再朝反方向顺时针或者逆时针旋转。当每次手指的旋转停止在他心里的359度时,他的手指都会停滞在空中迟疑一阵,然后,若有所思地颌首点头,同时在空中像扣击门上电铃的按钮般曲两下食指或中指,然后,再反方向缓缓转动,到了下一个圆圈接近360的闭合点的他心里的差一度的时候,再重复先前相同的动作,若有所思地颌首点头,同时在空中像扣击门上电铃的按钮般曲两下子食指或中指……

前不久,当他的女友蔡芦迪从伦敦飞到爱丁堡来的时候,他就和她在福斯湾北海的岸边,用鹅卵石在沙滩上画那样的圆,只是,那些一个比一个更大的、都有一个断开点的圆,就像水面的涟漪一样,在沙滩上一波又一波地展开。他开始 是用鹅卵石画,后来,圆太大了,就用脚来画。脚也不行了,就将停在岸边的车开过来用车轮子画。还让所有从小到大的圆在360度的缺口对齐在一个位置和方向上,于是,那一圈圈由小到大大到几乎直径有近200米的从海水边的沙滩一直连到海边公路边的涟漪般展开的圆圈,就在一个向东的方向上有了一个巨大的缺口。

他对他的女友就说道,那道缺口就是他命运黑洞的诡谲走向……

当他躺在画面的中心——就是那个古怪的、每个圆圈都不能闭合的、像水面的涟漪般一圈又一圈由小到大渐渐展开在沙滩上的图形的中心——手里正在翻看一本书的时候,他的女友蔡芦迪就在沙滩远处用照相机给他拍了好多张照片。看着冲洗出来的照片,蔡芦迪说,画面就象他在北伦敦大学(The University of North London)上艺术史课时,老师给他们展示的荷兰版画家艾舍尔(M. C. Escher, 1898-1972)的那幅名字叫做《画廊》的画一样。

现在,看着海面那些斑斓闪烁的夕阳的金光,他的嘴角浮出了一丝浅笑,眼角眉梢也从先前观景时的庄重沉郁中舒展开来。于是,他频频点头,有些自信地把先前搁在窗台上的双手伸向空中用劲地舒展了几下,又将一双白皙厚实的手掌上的十个指头交叉在一块儿揉捏了一会儿。然而,看着远处金红色的海面渐渐变成玫瑰色,又变成紫色,西斜的太阳下垂得离海面越来越近,他的心情又开始变得忧郁、目光游移不定、思虑重重,脸色也越加凝重……

突然,他好象想起来什么事情,便转身跨步来到窗前的写字台的椅子边,坐下,伸手拉开写字台下面的一个很深的抽屉,他从里面取出来一个黑色的牛皮拉练手提包,又从手提包里取出一个绿色的硬皮塑料夹子,他打开夹子,开始翻看里面的一些材料,那些材料,是二十多年前,他还是个中学生的时候就看见过的东西……

他开始思索前几天去伦敦,见到从中国飞来的哥哥时的情形。正是哥哥给自己带来了这个黑色的牛皮拉练手提包……哥哥为什么要趁这次到伦敦出差,把这些材料带来给自己看呢?从那么遥远的中国西南蜀京到英国伦敦,可不是一般的跨国距离啊!五年前出国的时候,为什么他没有把这些材料拿给自己看呢?

身边的博士论文缠着自己,完全没有一点多余的时间,自己到伦敦去见哥哥,就三天的假期。在伦敦,就见了他两次,还都匆匆忙忙。下飞机吃一顿饭,离开他们回爱丁堡之前到芦笛家坐一会儿,再出去吃吨饭,就没时间了。基本上,单独和哥哥说话的时间就很少。问他为什么要带这些材料来给自己看,他也支吾其辞地说“你有空就看看吧。”

什么意思?这个金功……他是个行事稳重和话语不多的人。看来,这些材料分量不轻啊……

是这些材料让自己的心绪不宁了吗?金焱迟疑地浮想联翩起来……

这几天,他已经大致地翻看了一下那些材料。其中一些材料是自己以前见过的文化大革命期间的大字报的抄件,和文革期间散发的传单的复印件。也有一些是自己以前没有见过的材料。哥哥解释说,是母亲当年见他们年幼无知,所以没有拿给他们看。金焱草草翻看了一下,其中一部分是文革中造反派从市档案局里弄出来的,是一迭因为父亲而自杀的女人的日记复印件。那女人是一个随军南下的南京金陵女子大学的学生,名叫苏月,日记里详细记载了她单恋父亲直到试图自杀的主要过程。另一部分材料也是造反派从档案局弄出来的,是父亲和家里的一个女保姆发生男女关系的几封揭发信。

大字报上揭发的关于父亲男女关系问题主要涉及三个女人:

第一个名叫苏月的是解放军第二野战军西南服务团上海分团成员,她于解放军进城后的第二年春天自杀未遂;

第二个是家里的保姆邓玥琴,她在家里待了差不多三四年后自杀;

第三个则是父亲的女秘书林玫阿姨。

有一张在文革期间见过的照片。金焱特别注意到了照片上那个没有脸的穿着无袖的蓝花旗袍身段异常丰腴美丽的女人。看见哥哥带来的复印纸上的那张照片,金焱想起来文革的往事,想起了当年自己还是个孩子的时候那些似懂非懂的害怕……照片上穿蓝花旗袍的女人虽然看不见她的面部,但是,从那漂亮的白底蓝花旗袍,她无袖的丰腴的胳臂,让人感觉到那个旗袍女人的雅致内敛和冷香端凝,她身上女人柔美成熟的气息。金焱记得,从文革到今天,那么多年了,无论在白天还是黑夜,甚至在梦中,自己都时常在浮想着这个——和自己的家世有着神秘关系——旗袍女人的种种面目,想象着她从头到尾被被各式各样花团锦簇的旗袍密密实实地包裹着,那些令人眩目的旗袍使她时而忧郁,时而雍容,时而悲伤,时而喜笑颜开,他想象着那些在自己的幻想和幻觉里,那个女人在不停穿换着各式各样旗袍,而旗袍女人的颈项上,却变换着一张张他想象和猜测的容貌……

为什么照片上蓝花旗袍女人的脸被人用刀片剜去?他渐渐地回忆起当年看着照片上穿旗袍的漂亮女人的脸部只是一个黑洞时心中的恐惧……多年来隐藏和笼罩在他、他们家里的阴影和迷雾……那张奇怪的照片在造反派们追究下,母亲出来说是家里的自杀了的保姆邓玥琴但是,后来在造反派的一再追问下,就谁也没有再站出来解释和说明过半句话了。

从此,那张奇怪的照片就成了笼罩金焱一家的一个谜……那张照片后来又时不时引出来的一些看似清楚,但是,好象又在其中还有一些什么看不透的东西……他想起来,当年,先是造反派在大字报上面贴着那张照片,后来又是晚上他们悄悄去撕那张大字报,再将大字报连同上面的照片藏在房间的阁楼顶上的砖缝里……再后来,一些奇怪的事情就接踪而至地发生了……特别、特别是那个骨灰盒,那个地下室的墙壁里的莫名其妙的骨灰盒,那个莫名其妙的无名氏的骨灰盒,天啦!还有后来那些一连串的事情……天啦!头疼、头疼!那些永远都是迷一样的久远的事情……

还在金焱思索往事的时候,天光已经渐渐暗淡,夕阳在无声无息间沉入了海面。

夜幕降临。

窗外,爱丁堡福斯湾北海边的手风琴声随风一波一波时断时续地飘来。开始,还有些男女青年的嬉闹声,特别是女孩兴奋的尖叫声,后来就只有手风琴声了……

前面一直在演奏的那些曲子,金焱知道是奥地利作曲家车尔尼(1791-1857)的《节日的歌》和《颤抖的树叶》,肖邦的《黑键练习曲》,另外的则大都是些英国人特别是爱尔兰人喜爱的爱尔兰手风琴曲。

前面大家热闹的时候,远处传来的琴声还很欢快,后来就只有拉手风琴的人反复拉着的《黑键练习曲》了。金焱感到,《黑键练习曲》中肖邦的凝炼简洁、他的强烈的情绪、象晶体一样地明澈的满含着心灵最微妙的颤动和最深邃的幽思,他的强烈的热情在琴声里体现出奔放的自由和流畅的诗歌的渲泄……

反反复复的《黑键练习曲》的琴声,让金焱的思绪和情愫在窗外星空下的海面飘向了遥远的时空……

有一阵,金焱听着琴声,感到海波上掀起的水珠在夜空中闪烁飘曳,一串串晶亮闪光的水珠似乎就劈浪般地从窗口飞溅到房间里来了。琴声更加悠远绵长,如怨如恕时光苍远的某个乡村民歌般的旋律,让金焱的思绪不知飘渺到了一个什么无尽的远方。窗外还在传来呜呜的风声,听见那风声,金焱的耳朵里,就听见有一个女人在唱一首儿时似曾听过的儿歌:

起风呵——

起风呵——

起风呵——

呜呜呜……

呜呜呜……

起风呵——

起风的晚黑嘛

哎咿呀哟子哟哎

门槛外头呵——

山狗儿撵树影子儿嘛

把月亮婆婆惊呵

 

起风呵——

起风呵——

呜呜呜……

呜呜呜……

起风呵——

起风的晚黑嘛

哎咿呀哟子哟哎

灶角屋檐呵——

猫儿撵耗儿嘛

把娃儿惊呵

 

起风呵——

起风呵——

呜呜呜……

呜呜呜……

起风呵——

猫儿耗儿山狗儿嘛

哎咿呀哟子哟哎

不要把我的娃儿惊呵

哎咿呀哟子哟哎

娃儿——

娃儿——

妈来亲亲

妈来亲亲

 

金焱听着脑子里那个女人唱了好一阵山歌之后,就听见窗外只剩下呜呜呜的风声,原来,窗外的手风琴声也停止了。那时,金焱心里就升起了好一阵惆怅。原因是什么呢?金焱自己好象也说不清楚。

他不知道那个唱山歌的女人是谁。他只知道,去年夏天有一天黄昏,当自己在爱丁堡福斯湾的海滩边散步的时候,看见夕阳的金光辉映的沙滩上,一个少妇嘴里哼着一首节奏简单而又动听的儿歌,还正在逗弄着自己摇篮里的婴孩。看着美丽的少妇一对漂亮的蓝眼睛深情望着婴孩,他陡然感到自己像着了魔似的,浑身一阵颤抖,那情形让自己立刻有了一阵诗意,当时就在沙滩上用手指头写出一首诗来,诗歌的语言虽然简朴,却让自己好象升腾到一种宿命的直抵灵魂深处的状态。诗歌的原文就是:

 

有一双眼睛

 

有一双眼睛

有一双眼睛在看着

在悄悄看着我

在路的尽头

在梦的深处

在过去的远方

在过去的远方弯曲到的未来的远方

 

我看不见那双眼睛

我看不见长着那双眼睛的脸

我看不见长着那张脸的那个人

我只知道

她是一个美丽的女人

我能感受到她的眼光里的暖流

我只知道

那双眼睛是关怀我的眼睛

因为我知道那双眼睛在

在我生命的起点前面

在我生命的终点前面

我知道

那是我的

亲人的眼睛

 

自从写出了那首《有一双眼睛》的诗歌之后,时常,自己的脑子里就有一个女人在唱山歌。

他影影绰绰感到,在一个遥远的他不知道的时空,有一些和他相关、但是他又完全未知的事情,或者说是经历,在等待着他去发现;他甚至感到,好象还有一张和他相关的什么人的脸,在冥冥之中观看或者是窥视着他;他又好象有一种莫名其妙的预感,好象那些人和事,会在一个他无法预料的时候,突然地呈现在他的睡梦中,甚至是现实里……

他不知道,为什么毕现在灯光下松木写字台桌面的木纹——象家乡的小溪里翻卷旋流的溪水,会让他有一些异样的感觉?或者,是莎士比亚戏剧集,前几天和笛笛在剑桥大学戏剧系,在那座几百年前的老图书馆里翻看那本灰褐色羊皮封面的戏剧集,在里看见了一些什么……

桌上那部黑色电话机的绿色荧光屏上,银色的时间数字在19:05点上闪烁……

一开始,他还惦记着晚些时候,蔡芦笛要从伦敦给他来电话,但是,很快,他的思绪就抛了锚。

是什么让他联想到了一些久远的往事……

他在万籁具寂的静夜想了半天,仍旧不知道自己内心的那一丝隐隐的扰动是何缘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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