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蓝花旗袍》正文3——第一部 第一卷 少年时代(一)第一章 列车上

十年前,一个春天的夜晚。

蜀京城北门火车站。到站和离站的火车正忙碌着。已经是晚上9点35分。因为在西藏饭店和荷花池之间的路段,电车出了点小毛病,金焱差点误点。他提着手里绿色的帆布旅行包快步冲到车站308次列车检票口。灯火阑珊处,一男一女两个穿深蓝色铁路制服的工作人员已经锁上齐腰高的铁栏杆门。正要离开,看见金焱急匆匆地跑来,他们好象仍旧是无动于衷。矮胖的中年女人站在那里,肥鹅般的身躯下面、宽大的制服裤底叉开的八字脚纹丝不动。灯光下,那双黑皮鞋一对金元宝搁在地上般闪闪发光,她肉鼓鼓的柿饼脸呆呆地偏向车站里面一间办公室亮着灯的窗口,斜举起一只手来,扭身,张嘴,眨眼,鼻眼歪扭打着哈欠。她身边是一个歪戴着大盖帽的瘦高个男人,在从上向下斜射的灯光里,他帽檐下面半明半暗的脸,显得眼窝深陷、鼻梁高挺。他慵懒地挪步上前,咔咔嚓嚓用钥匙开锁,哗地拉开铁栏杆门,瞥了一眼站在门口的金焱,脸色阴郁地从制服的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把银色闪光的金属钳子,在金焱的车票上咔嚓一声打上标记。放行。

金焱快步跑到停靠的308次列车5号车厢入口处时。顺了列车安全线以外,已经站了长长一排制服笔挺的车站工作人员。熙熙攘攘大呼小叫的送行人群正在挥手告别。

一个瘦小单薄穿黑呢短大衣的老太太眼望着面前的列车车窗,嘴里正絮絮叨叨说着什么,车窗里一个烫了卷发穿红毛衣的中年女人在摇头晃脑地回应着,她轻轻地开始挥手示意老太太离开。老太太开始流泪,嘤嘤地悄声啜泣……突然,火车呜呜呜地响起几声撕破夜空的鸣笛声,声音的力度和节奏、象奔马打着响鼻般地急促高亢,几道巨大的白烟在车头突突地笔直喷向淡蓝色的星空。老太太苍白瘦削的脸上,立时就两眼放光、张开双手在天空抓拿了几下,又凄然嘶哑着喊了两声,竟颓然晕坐在地上。她身边顿时围上去一堆忙乱的人群……一个淘气的胖男孩穿一件黄色鲜艳的卡克在人群中疯跑着,他哇哇哇地尖声唱着什么儿歌,举起的一只手里、一根白线牵着红绿两个气球,气球在人群的头顶疾速地飘来飘去,后面是大声呼喊着男孩子名字在人群中挤来挤去追撵的一个矮胖的秃顶中年男人……

匆忙之中,金焱瞥见绿色的车厢外,一块长方形白牌上醒目地映现着“蜀京——巴京(直快)”红色字样。

等他进到车厢的时候,里面上上下下都躺满了人。靠窗的一张小桌上,摆满了茶缸、漱口缸、牙刷、牙膏、洗脸毛巾等东西,一些摊在桌面上的水果、糖果、糕点、麻辣牛肉干、卤鸡翅膀、卤鸭脚掌、椒盐花生瓜子等吃食让有些饥饿的他食欲顿生。那些吃食混合着火车上特有的一股潮湿腐臭、夹着些机器润滑油气味,再加上地板上各式各样胶鞋、皮鞋、布鞋、拖鞋发出的脚臭味、新擦的皮鞋油味,组合成一股他熟悉的味道(在蜀京城省立巴蜀大学念书的时候,每年的寒暑假,他都乘坐这条线的列车,况且,在蜀京城和巴京城之间,除了飞机,就只有这条火车线,没有人会去绕大弯乘汽车。),让他立刻进入一种熟悉、甚至轻松愉快、有些兴奋的旅行状态。对于他而言,那就是归家和返校之前,必须闻到的一种味道。那个味道浸透他的衣服,以致于每次下车以后,都要将里里外外的衣服彻底清洗一遍。就是那样之后,在课堂上打开那些从火车上带去的书本,那味道都要持续好多天才会散去。

晚上10点半熄灯之前,金焱叉开两腿,正站在摇晃着的两节车厢连接处的过道口吸烟。突然,他见到一个穿棕色皮夹克、头戴一花呢鸭嘴帽的小个子在几个穿中山装的人中间打眼地晃来晃去。定睛一看,原来是他同院的小学同学布哈宁【1】,便猫腰蹑手蹑脚两大步迈上前去,从背后伸手将那瘦小如猴的小个子头上的帽子一把揭掉,迅捷掉头闪身躲回车厢。那边厢,只听小个子惊得叮叮当当将一个铁皮搪瓷缸扔在地上,又尖着嗓子吼叫起来“哪个?日你妈——是哪个?狗日老子正在接开水?开玩笑也不分个场合,饭巴砣,你龟儿……”说着,金焱就瞥见小个子朝列车前方冲了去。金焱闪身疾步跟在后面,隔了那节软卧车厢过道门上的玻璃,看见小个子正在敲打一扇门,便拉开门,飞步上前,将顶在自己右手食指上旋转的帽子旋转着向小个子抛去,嘴里就说,“嗬!饭巴砣也来了,你们哥儿们来了几个?”小个子循声掉头一眼看见金焱,便双手捧住飞去的帽子,又跳起来,手舞足蹈地吼道:“啊——哟!狗日的——是北极熊啊,老子还以为是哪个杂种在开玩笑!哈哈哈,太好了,里面还有好几个,还有我和饭巴砣的女朋友,快快快——饭巴砣,快开门,你看是谁来了!”叫布哈宁的小个子将门用拳头砸得嘭嘭直响。门还没开,就听见里面有女孩儿嗲声浪到:“布哈宁,又来了哪个?爷们儿还是妹儿?”门开处,一股软卧车厢里暖醇的香味儿合着女人的香水味儿氤氲出来,便见光亮处亭亭玉立着一个身穿浅绿色毛衣的小个子女孩儿,天生一幅小鸟依人,站立不稳的娇滴滴样子,烫得有些夸张的卷头发下面,是一张妩媚的鹅蛋脸。她柳眉下面的杏眼有些调皮又带点吃惊地盯住金焱。由于金焱的个子太高,她不得不将头仰起来一些,一张口红涂得像后台正在化妆而又没有化妆完毕的樱桃小嘴缺缺豁豁扑闪着急急地说道:“哟——好个大块头的英俊哥哥,还不快点介绍。”又一闪身让开路咯咯笑道 “快快快,请进,请……”  里面右手边床上,正侧身躺着一个身穿黑色高领毛衣的男子,即便是侧身躺在床上,也能看出他瘦长的 、好象还有些驼背的身子。他理着短硬直发的平头的三角脸上,有着一道狭窄而细长的鹰勾鼻的鼻梁,两眼的眼窝四周、下面的脸颊上,长着些深灰色雀斑。他宽阔的额头下面、细长细长尾巴向下收缩(而不是向上飘扬)八字眉毛下面,是一对冰冷而闪光的蛇眼,细长的眼尾随着眼睛的眨动而微微颤动,左下颌离嘴角一指头宽的地方,长着豌豆大的一颗黑痣,痣上竟长着一撮七八根几乎一寸长的黑毛。他正楼着一个长着苹果脸的妞儿在吃桔子,体态丰腴又漂亮小妞坐在床沿上,一只玉手正拿着一个皮扒了一半的红桔,另一只手正将几瓣桔子塞进床上躺着那男子的薄嘴唇的小嘴里,他一歪头看见门口的金焱,便长声呵呵地怪笑起来:“嗬!哪股风吹来的?瓜子儿里嗑出来个臭虫,你——小子,你——小子怎么冒出来的?老子正在满城捉拿你呢!听说你妈妈调到省委组织部去了,你怎么,你怎么又回来了? 秀才,呃——看见你老子就好高兴!”话音刚落,他便伸手从窗前的一网兜红桔里抓起一个,一高兴扬手使劲向金焱砸过去,匆忙中,砸过去的桔子在金焱伸出的手上砸出一簇火星,桔子向下斜蹦到布哈宁的脸上,金焱指头间夹着的一支刚吸了两三口的大前门过滤嘴香烟飞到了地板上,看着布哈宁低头在揉鼻子,房间里顿时爆发出轰然大笑。“你打的开水呢?水缸——水缸呢?你刚才拿在手上的水缸呢?”门口那女孩笑弯了腰尖着嗓子问道。布哈宁抬腿踢了金焱一脚,一转身开门溜了出去。“北极熊,你怎么回事儿,回家干什么?好久也不来个电话。”个头1.78米,比金焱1.82米的高度矮一截,身子几乎比金焱宽厚的身板前后都窄一半的饭巴砣站起身来,侧身对着金焱,抬头向上皱了皱眉头,八字眉梢向下撇住的眼睛眯缝着,目光斜乜在金焱讲话的嘴巴上,伸出去的手在空中迟疑一阵,然后,才有些犹豫似地接住金焱从烟盒里抽出的一支香烟。然后,他声音很高,音调阴阳怪气地问道。“唉——你都知道,还不是金功弄了好几回的那些事情。烦死人了——”金焱将烟盒放回裤兜里,又从里面掏出一个小而精致的镀金打火机,有些漫不经心地说。但是,那漫不经心在饭巴砣听上去又明显是假装出来的。“什么事儿哦?呵呵呵……”他右手拇指和食指倒捏住那支香烟,在两根指头间滚动着搓揉了几下,再将烟头朝张开的左手掌心上下轻轻地杵着,他明知故问地坏笑着,声音变得低而平和下来,但是,腮帮子还是绷得紧紧的。“你都知道,还不是,还不是那些臭事。你这段时间怎么,怎么象个独行侠,我来了好几次电话,都没有人接,布哈宁也找不到,问金彪,他也说不知道。金功倒是三天两头来电话,你看不是,现在,要我回来见人,死活推不掉。他总怕我惹事,我又不是三岁大两岁小的小孩子,唉……当了几天兵的人,什么事情都太认真,他官当得好好的,管那么多人还不够……” 啪一声,金焱将把打火机打开,将火苗递了过去,声音亲热、神秘、有些激动。“呃——呃——呃……明白了,明白了。嗯……怎么,不好说?”他细眯着眼,目光疑惑地注视着对方的眼睛,然后,眼睛一亮,会意地抿紧嘴唇点点头,整个面部的肌肉上上下下地痉挛一阵,绷紧的腮帮子和紧抿的嘴唇就都舒展开来,嘴角眼角都颤动着微笑,僵硬挺直的身板瞬间松开,一条腿抖动着,只穿着袜子的光脚在地板上抬起前脚掌上下打拍子般摆动起来上,整个身子变得潇洒自然,就弯腰将脸凑向火苗,亮光里,两腮深深凹了下去,烟头在火苗上方丝丝燃着红光时,鼻孔便缓缓喷出两股长长的白烟。房间里的辛辣味更重起来。他的声音、他再抬头眯着的蛇眼盯在金焱脸上的目光,都变得温柔亲切而关怀起来。而且,那声音和目光里,立刻现出一种真正的温柔亲切和关心。金焱用目光示意着,把饭巴砣叫到门口,一双硕大而黑色闪光的皮鞋,一只踩在里面,另一只踩在外面,捂着对方的耳朵悄声细语如此这般鬼鬼祟祟地说了几句,又站开面面相觑地,低声说了起来。就见一高一低的两颗烟头时明时暗地在一阵云雾缭绕中闪烁。那时,金焱就时不时拿眼睛乜斜里面的两个女孩。在他的眼里,都不过是城里机关大院外,社会上市井小市民家的一般女孩儿,漂亮虽然是漂亮,但是,无论穿着打扮还是言谈举止,或者是几个不经意的眼神,都感觉不到多少气质的高雅或者清丽,或者是大家闺秀的落落大方。一般而言,金焱从来不和这样的女孩子打交道,在他从小到大的生活圈子里,也没有和这样的女孩子打交道的机会和场所,在他近距离得视线里,几乎见不到这样身份女孩子的影子。但是,现在,这样的女孩子出现在了他的面前,他处在矛盾的心情中,一方面,他看不起她们,另外一方面,她们对他似乎又有一种吸引力。布哈宁和饭巴砣两人,都是他在院子里的铁哥们。前些年,也就是自己离开巴京到蜀京上大学之前,他们三人被机关大院里的人称为“三剑客”,一些仇恨他们的人,则称他们为“三座大山”、“三个害人精”。可见,他们三人的关系之铁。所以,他不得不对眼前的两个女孩儿客客气气,其实,还在金焱上大学之前,他就知道他们在社会上和女孩子厮混,当然,那时,面对社会风气和舆论,他们还只是悄悄摸摸,鬼鬼祟祟行动。后来,当自己离开巴京城,到远在500公里外的蜀京城巴蜀省立大学念书后,一些寒暑假回家时,也见他们和女孩子交往。毕竟是血气方刚之年,所以,每当见到那样的情景,金焱的心里也是痒痒的,但是,又觉得那些女孩子品味太低,也不肖像他们那样,说到底,就饭巴砣和布哈宁的长相,能够和那些漂亮的女孩子交往,还三天两头地换人,不就是凭自己父母的权势,去博取了那些女孩子的虚荣心罢了。金焱还在目光游弋的时候,鼻子里闻着软卧车厢里的一股清洁剂的芳香,就感觉到不知道究竟是自己嘴里香烟的作用,还是那股芳香的作用,脑子里神清气爽了许多。再定睛细看,眼前软卧车厢的窗户上,挂着雪白透明的绸布窗帘、窗前的桌子上铺着的,也是雪白的桌布,桌面一个宽口大肚镶金青瓷花瓶里,插着几枝粉红色的玫瑰花,桌子两边,是两张绿色的皮沙发,将皮沙发的靠背放下来,就是两张舒适的沙发床。眼前的一切,在房间柔和的灯光下,再加上两个漂亮的女孩子曼妙地坐在那儿,给人一种舒适惬意的物质上满足的感觉。又想着自己硬卧车厢那边鸽子笼似的拥挤不堪和怪味,心里禁不住涌出“特权”两个字眼。他知道,那个年代,一般的老百姓和小官,没有权利在乘火车时坐软卧车厢,乘飞机时坐头等舱。两年前,布哈宁的父亲孙大章调到巴蜀省任副省长。孙大章不是布哈宁的亲父,而只是他的养父。他的亲父生前是孙大章的老乡和战友,解放军占领南京后,被潜伏在城里的特务在夜里用暗枪射杀。那时,他在山西洪洞县农村才一岁不到。他从小在农村,直到7岁,才被孙大章带到巴京城来念小学。金焱是在三清寺小学四年级甲班的时候,和布哈宁成为同班同学的。

 注:
【1】尼古拉·伊万诺维奇·布哈林(Николай Иванович Бухарин,1888年10月9日—1938年3月14日),苏联政治理论家、革命家、思想家、经济学家。   布哈林在1906年参加俄国社会民主工党,二月革命后被选为党中央委员。十月革命后,布哈林任《真理报》主编。1918年,布哈林坚决反对列宁(弗拉基米尔·伊里奇·乌里杨诺夫)与德国签订割让大量土地的《布列斯特和约》,坚持要把苏俄与德国之间的战争进行到底。     1937年,布哈林被开除出苏联共产党。 1938年3月14日 ,布哈林同李可夫等人一并被秘密枪决。1988年布哈林被恢复名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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