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蓝花旗袍》正文34——第四卷 第二章 蓝花旗袍事件(一):父亲之死

金焱的父亲金通远是在他刚进初中第二年的夏天,也就是中国的文化大革命刚开始不久第二年夏天自杀的。

他记得,文化大革命刚开始的那年秋天,因为院子里贴大字报、到处抓人和抄家闹得乌烟瘴气,母亲就和机关里的另外几家人,把他和一些小孩交到学校,托几个关系好的老师照管起来,一是为了做作业,另外就是为了安全。实际上就有些象一个夏令营。金焱也知道,那段时间,父亲已被关起来开始写检查。母亲和哥哥金功还时常到党校去看望他,并给他送些东西。

金焱他们待在学校里也不能清净,学校里马上就成立了好几个红卫兵组织。夏天到秋天,一批批的同学都参加了红卫兵。他们在全国到处乘火车串联,还到北京去接受毛主席的接见。一段时间,金焱和几个同学在学校宿舍里也不住不下去了,就到几个关系好的老师家里去住。偶尔,他们也回家去看看。

晚望楼已经被造反派弄得乱七八糟,里面竟然还时不时住进去了好几个造反派。时而这一帮造反派,时而又另外来一批造反派。晚望楼二楼的几间房子简直就像是造反派的联络点或者是招待所,家里根本不敢有人回去长住,就是回去住,也住不了几天……

第二年夏天最炎热的时候,金焱和几个同学又回到学校宿舍里住下来。一天,他正躺在床上准备午睡时,就看见金功领着一些大人急匆匆地来叫他收拾东西回家。那些大人里有学校的张校长、几个老师和机关里的一些大人。他永远记得金功和那些人脸上的表情,他们眼里让人战栗和恐惧的目光,他仿佛看见他们目光后面有一个巨大的、深不见底的黑洞,里面就隐藏着一些毁灭他和他们全家的可怕的阴谋。

那些大人开始帮他收拾小床上面的东西时,他感到,他在一瞬间好象突然长大了好多岁,长成了一个和父亲年龄一样大的大人,长成了一个独行其事的成年人。他好象在一瞬间看懂了人世间许多的事情。当那些人的手去触及他床底下的几包东西时,他就在一瞬间明白了:他的父亲,他最亲的亲人,已经永远不再需要那些东西了。父亲和他、他眼前的那些人、和母亲、还有他和哥哥、弟弟,以及这世界上的一切的一切,都没有了关系。

床底下的几包用白布包得严严实实的东西,是父亲的文件,是父亲的秘书章诗光叔叔在造反派抄他们家之前,悄悄叫金功拿到他这里来的。

那时,他杀猪般尖叫和号哭着从人群中飞跑了出去。

他听见自己的脚步在青砖楼的楼板上咚咚咚咚咚的敲打声,他看见那些猪肝色油漆都已掉光了的楼板裂开许多缝隙,那些缝隙里好象都藏着许多妖魔鬼怪,他们从缝隙里伸出来一只只长长的尖利的龌龊的魔鬼的爪子……他飞快地逃蹿着……他在二楼到一楼的转弯处滑倒,听见自己从楼梯上噗噗嗵嗵滚下去的声音,书包里课本笔记本文具盒散落在楼梯上发出哗啦啦的响声……

他迷迷糊糊看见满手是血的金功抱着自己在哭泣,又在和别人说话。后来,金功把自己背在背上,他从金功的肩头看见他的双脚在石板路和草地上飞快跑动,一滴滴的鲜血滴落在金功的球鞋上、石板路和草地上,他感觉自己一边的脸颊热热的、一股股液体正从头顶向下流动,血顺着自己的下巴正滴落在地上……

他听见一些人在他们后面气喘嘘嘘跟着跑动。有人在说:

“咦……怪事!我们还没有提到他爸爸,我们什么都还没有对他说呀?这孩子怎么会知道他爸爸自杀了?咦……怪事——”

“狗都通灵性呵——何况人哟……那毕竟是他的亲生父亲啊——”

“他不回家,他往哪里跑?哎哟——好可怜!是条狗么,还有个窝嘛!哎哟——这他妈的,这究竟是个什么世道哦……?!”

那次以后,他永远地记住了那个地方,甚至在多年以后,每次经过那附近,他都会在隔着好几个街区的地方,惶恐惧怕地想起那个地方,他甚至永远不愿意去参加那些返校活动,找出种种理由拒绝逢年过节时,校庆时,同学们约他参加回校探望老师的活动。他害怕那些回忆,他刻意封闭自己脑子,拒绝脑子里出现那个可怕的地方,那个地方就是他原来读住读的市立第一中学一栋三层楼的青砖楼房二楼西南方向最角落的一间房子,他记得,那栋楼就在学校的那个大大的足球场旁边。

有些上了年纪的人说,一个人临死时,会给自己的血缘亲人托梦。很多人不相信,说那是迷信。金焱在那时就明白,那样的说法,并不是什么迷信。

他记得,在金功领着那些人来找他的两周前的一天晚上,他就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看见父亲站在满天繁星的夜空中。他按照从小惯常的习惯向父亲身边扑了过去(他记得,父亲再早是穿一身灰绿色的军大衣,后来是军尼大衣,再后来就是黑色的尼料大衣。他和哥哥金功喜欢钻到父亲的大衣里,抱着父亲的腿转来转去。有些时候,他们两人就都在父亲的大衣里打闹,最后是争着让父亲把自己抱起来,在欢笑声中,让父亲或者父亲身边的警卫员或者秘书把自己的身体抛向空中,还让父亲他们用下巴上生硬的胡子茬扎自己的小脸蛋。)。然而,他却怎么也扑不到父亲的身边。他看见自己每次快要扑到父亲身边时,父亲就将脸背了过去,他感到自己总是看不见父亲的脸,只能看见父亲的侧影,而且,他向父亲扑去时,就就被身后一股不知道是什么的力量反方向拖回去。

他看见自己在夜空中一个淡银色的巨大的圆环状的霓虹中一会儿顺时针,一会儿逆时针地疾奔,每到圆环状的霓虹快要闭合的点(359度),也就是最接近父亲站立的位置(360度)的时候,就有一股力量将自己向反方向拉回去,而且,那不能闭合的霓虹的圆环还一圈又一圈地越来越大,夜空在那时就象是一片淡蓝色的汪洋大海,那一圈又一圈地越来越大的不能闭合的霓虹的圆环,就象是海面的一个不断扩大的涟漪,父亲就始终处在那一圈又一圈扩大的圆环的刚好不能闭合的一个点的缺口处,他在一圈又一圈扩大的圆环的缺口处一级又一级上升,因为那些缺口都在一个位置,那些缺口就形成了由圆心向外的缺口组成的在同一个方向上的一条通道,随着圆环的扩大,父亲就在那条通道上离圆心越远……他听见父亲在“我的孩儿哦——我的孩儿哦——”地凄哀哀叫唤着自己,但声音时大时小,忽远忽近,自己始终就是到不了父亲的身边。

后来,父亲和他叫唤自己的声音,就越来越远地消失在漆黑的夜空中了……

醒来时,他感到自己满脸都是泪水。

正好两周以后,他才知道,父亲已经在两周前自杀。他想起那个梦就感到不寒而栗,他知道,那是父亲临死前在呼喊自己。

金焱把做梦的事情讲给了金功听,金功也感到惊奇。但是,他说他什么也没有梦见。

后来,类似那样的梦又出现过几次,金焱每次做了那样的梦以后,都有祸事出现,只是或早或迟的问题。因此,就成了他以后的习惯,冥冥之中,金焱感觉到,那样的梦,梦里夜空中那个淡银色的巨大的、一圈又一圈不断地像水面的涟漪般扩大的圆环状的霓虹,他在圆环状的霓虹中一会儿顺时针、一会儿逆时针地疾奔,每到圆环状的霓虹快要闭合的点(359度),也就是最接近父亲站立的位置(360度)的时候,就有一股力量将自己向反方向拉过去,那样的状态,那样反复递进到快要闭合的时候就中断的圆圈,就是他一生的命运的轨迹……而出现那样的梦的时候,就是父亲在提醒自己,或者说是保佑自己……

于是,就有了这个故事开头的日暮时分,也就是从文化大革命第二年他15岁那年的夏天,到整整23年后,他38岁的夏天,金焱在爱丁堡城西北角的福斯湾北海的海岸边那栋老石头房子,也就是圣三一街Craighall Crescent 128号的那栋濒临海岸的老石头房子二楼的窗前用手指头画圆圈的事情。

那样的圆圈,在金焱后来的生涯里,不知道又画了多少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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