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追月 追日
1987年夏 新疆 乌鲁木齐
一、追月
你这晨曦微露的
灰蓝灰蓝
锦缎般的
夜空中
银盘样的
──月亮。
我这凌晨即行的
风驰驰
疾驶驶的
汽车中
出旅吐鲁番的
──人儿
你在那晨曦微露的
灰蓝灰蓝
锦缎般的
夜空中
朝着前方
──疾行
我在这凌晨即行的
风驰驰
疾驶驶的
汽车中
朝着东方
──疾奔。
灰蓝灰蓝的
锦缎般的
夜空中
镶嵌着
闪射银光的
──星星
和银盘样的
──月亮。
黑莽莽的
一望无际的
戈壁滩上
映射着
泛着冷光的晶砾
和
银镜般
发出水光的
──盐湖。
灰蓝灰蓝的
锦缎般的
夜空
和黑莽莽的
一望无际的
戈壁滩
在天边
地平线
分不清界线
那是一幅
冷色调的
烟波浩测的
中国画。
追月儿的人儿
和
追人儿的月儿
追到天亮
──人儿没有追到月儿
──月儿没有追到人儿。
二、追日
你这暮色苍茫的
血红血红
锦缎般的
黄昏
金球样的
──太阳。
我这暮色方归的
风驰驰
疾驶驶的
汽车中
归宿乌鲁木齐的
──人儿。
你在那暮色苍茫的
血红血红的
锦缎般的
黄昏
在那
剪影般的白桦林里
低低地
近在咫尺地
朝着西方
──奔逃。
我在那暮色归的
风驰驰
急驶驶的
汽车中
朝着西方
──疾追。
血红血红的
锦缎般的
黄昏
镶嵌着
闪射金光
血潮样的
──云朵
和那
剪影般的白桦林里
金球样
奔逃的
──太阳
在天边
地平线
连成一片
那是一幅
暖色调的
金碧辉煌的
油画。
追太阳的人儿
和
追人儿的太阳
追到天黑
──人儿没有追到太阳
──太阳没有追到人儿。
43) Chasing the Moon and the Sun
Urumqi, Xinjiang Province Summer of 1987
A) Chasing the Moon
Oh, Moon
You are but a silver plate
Hanging in the silky sky
Backed with blue
That gets paler as the mist disperses
For the coming of dawn
Here I am, a man who gets up early
And climbs into a truck
That chuckles in the wind
Accelerating for the trip
Out of
Turpan
Hanging in the silky sky
Backed with blue
That gets paler as the mist disperses
You gather up speed
Forward and
Go
I climb into the truck
That chuckles in the wind
Speeding up forcefully
Aiming
East, and
Go
The light blue
Silky sky before the coming of
Morning
Is decorated with
Stars
Shining silver
And the moon
Hanging like a silver plate
Along the Gobi Desert
Shrouded by a void darkness
With no bounds
Is the cold glistening
From crystal pebble and rubble
And the mirror-like
Reflection of water light from
The salt lake
The silky sky
Light blue
Contrasting with
The Gobi Desert shrouded in
The boundless darkness
Reaching to the end
Of the sky or
Of the horizon
There is no division
Yet it is a
Chinese painting
Cold in color
With rolling mist and frost
They chase each other
The man and
The moon
Until daybreak
Yet the man has not caught the moon
Neither has the moon caught the man
B) Chasing the Sun
Oh, sun
You are but a golden ball
Red, scarlet
Setting in
From the floating clouds and
From the silky sky
I am but a man
Taking a truck that
Chuckles in the wind
And speeds up against
The setting sun
To return to Urumqi
Against the dusk of
The red, scarlet
Silky sky
In the passing clouds
And through the silhouette
Of birches
You are running closely to the earth
Westward
I sit in the truck
That chuckles
Against the wind
And speeds up in the dusk
Westward
Chasing
The dusk
Silky
Red, scarlet
Decorated with
Giddy
Rosy
Clouds
Contrasting with
The silhouette of the birch
From which the golden ball
Of the sun
Escapes
The edge of the sky
Or the horizon
Becoming boundless
Yet part of an oil painting
Warm
Splendid and
Magnificent
They chase each other
The man and
The sun
Until nightfall
The man has not caught the sun
Neither has the sun caught the man
[43] 与天地同行的幸福者
傅 明
维科说诗歌是属于过去的，黑格尔也曾预言诗歌在现时代的衰亡。我们可以无视先哲们绝对化的理论断言，却无法回避其慧眼所折射出的事实–关于现代人的悲哀事实：他们被钢筋水泥束缚了手足，触不到天与地；他们被霓虹灯遮蔽了视线，看不到日月和星辰；他们被噪音堵塞了双耳，听不到蛙声与虫鸣；总而言之，他们的心被蒙上了一层功利的灰，渐渐丧失了与自然交往的能力，从而也失却了人类最本真的诗的语言。好在现今的茫茫众生中也不乏幸运者，抑或幸福者。诗人川沙，便是其中一个。
世上有两种人与自然最为亲近，一是儿童，二是诗人。人的童年何其短暂，不久便为世俗所染。唯有诗人在其一生中都能葆有赤子之心，用他鲜活的感官捕捉宇宙间的大美，领悟大自然的神秘，这怎能不说是一种幸运？川沙先生的诗作–《追月 追日》，便记录了一次天人交感的奇妙旅程，展现出两幅瑰丽无比的自然画卷。一幅是月亮主题的山水画：黎明；灰蓝的夜空，闪射银光的星星，一望无际的戈壁滩；夜空中向东疾行的银盘样的月亮，戈壁滩上追着月亮疾驰的人儿。东方式的冷色调，勾勒出宇宙的空旷、幽远、静谧，让看画人的心立时化成了水；一幅是太阳主题的油画：血红的黄昏，闪射金光的云朵，剪影般的白桦林；天上向西疾坠的太阳，地上向着太阳急追的人儿。西方式的暖色调，挥洒出天地的绮丽、热烈、壮阔，让看画人的心即刻燃起了火。大自然是如此神奇，亲近它的诗人更是幸福得让人嫉妒，读诗的人恨不能代他亲身去体验这妙境。然而从吐鲁番到乌鲁木齐，这旅程原本也并不怎么奇特，不知有多少现代人曾经驾车经过。奇的是，诗人除了行囊外，还带上了一颗心；妙的是，他让日月不光为他照明，还和他交上了朋友。古语说得好：心以应物，境由心生。相同的景物，不同的感应，只因人的心境大有差异而已。
诗中一个“追”字，意境全出。天与地，日月与人，如此巧妙地融合在一起，这般对应，这般和谐，让人不由赞叹冥冥中造物主的精心设计。“天人合一”的传统意念似乎在这里复活，只是少了一份敬畏，多了一丝亲近；“夸父追日”的古老神话似乎在这里重现，只是去了一份悲壮，添了一丝谐趣。人与日，人与月，不再是崇拜者与被崇拜者，而是一对“你我”相称的亲密好友；同是“追不上”的结局，夸父的倒下让故事变得沉重，驾着汽车的嬉闹追逐却让诗作平添几许轻松。“追月儿的人儿/和/追人儿的月儿/追到天亮/–人儿没有追到月儿/–月儿没有追到人儿”，不仅没有失败的感伤，反倒充满了童趣和希望。清晨，月儿陪着诗人启程奔向新的一天；黄昏，太阳伴着他暮归回到家的所在。旅程背后，隐藏着更广阔的生活。而这有日月相伴的旅程，让诗人的生活平添了色彩，富有了意义。
天人合一的意境再和谐，再美妙，若没有对应的形式来传达，也只能是稍纵即逝的海市蜃楼而已。诗作的产生经历了物–心–境，下一步，便到钱钟书先生所强调的“意到笔随”了。《追月 追日》所营造出的强烈的和谐感，便来自于全诗的各个角落，分布在标题、章节、段落、句式、标点之间。上下两章，追 月“与”追日“，”山水画“与”油画“，”黎明“与”黄昏“，别出心裁的前后呼应。 “你这晨光微露的/灰蓝灰蓝的/锦缎般的/夜空中/银盘样的–月亮”与“我这凌晨即行的/风驰驰/疾驶驶的/汽车中/出旅吐鲁番的–人儿”，一开篇段与段之间的工整对称，恰如其分地传达出月与人间的对应和互动。到尾段两句，“追月儿的人儿”和“追人儿的月儿”，重叠、回旋、对偶之间，月儿与人儿似已浑然一体了。
正是多亏了这富有灵性的言语，诗人的幸福才得以生长，并且蔓延，蔓延在如我这般驽笨的读诗者的心田里。
在一片一望无际的荒漠里，这种顽强的生长让我欣喜，它让我无须像黑格尔老先生那般绝望，而是充满了对绿色的希冀和向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