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我的诗歌《甘蔗田捉密藏的人》的注文
川 沙 2006年夏 多伦多
原载加拿大《信报 财经周刊》2011年3月文学欣赏栏版
读这首诗歌,我想让读者得到的印象有两点：一是由诗句引出的绿色的画面感觉的立体浮现；二是诗句和由诗句产生的画面之外的含义。 诗句引出的画面可以理解为：美丽多梦的夏日季节，乡间的景象：“甘蔗田”和“捉密藏”等富有诗意的景致，寂静、美丽、浪漫的氛围。 《甘蔗田捉密藏的人》这首诗，一共三节，三节中部分诗句，都有一定的重叠。但是， 中心意象各不相同。如首节中的，有一美丽诗句：“朋友朋友朋友，过来过去都是朋友”，与第二节中的“亲人亲人亲人，过来过去都是亲人”相对，而第三节的“朋友亲人朋友亲人，过来过去都是朋友亲人”则与前两句有异。通过细小的变化，让诗歌在意义上递进。 重叠方式的运用在于，首先：“背脊挺住背脊，肚囊皮贴住肚囊皮。”这两句诗描绘出了亲密与情感相依的快乐。这里，不仅仅只是身体的碰触，更加是情感上的融洽。抒发了儿时的天真无邪与亲密无间，是对友谊和紧密相连的亲情的美好记忆 读着诗句，沉醉在黑夜的寂静中，享受清凉的微风抚过身体的滋味，闷热的空气里，也弥漫着甘蔗田里的清香。这美妙的景象，让人沉醉。诗歌里，有着农村自然朴实生活的意象，展示大自然的魅力。没有精雕细琢，但在这片甘蔗田里，却有着人们快乐的笑声，是钢铁和水泥建造的城市森林无法带来的。 三个小节的重叠，使得它们的韵律节拍十分相似，在阅读的过程中，更容易上口，并且悦耳动听。 然而，诗歌最后一段最后四个“甘蔗叶血”字，却突然凸显与这美丽和恬静的极度不和谐。 《甘蔗田捉密藏的人》在前面两段显然是甜蜜的，“亲人”、“朋友” “背脊挺住背脊”、“肚囊皮贴住肚囊皮”和“甘蔗”这些意象都是甜美的，但是，“月是黑的风是黑的甘蔗叶是黑的人是黑的/鼻子耳朵嘴巴眉毛胡子头发都是黑的/眼仁圈圈是白的/口默心说/甘蔗”无论从诗歌意象的怪诞和诡魅、画面黑白反差的故意而言，都在暗示“甘蔗田”这个表面甜美的人类社会里，有着不一般的“捉密藏” 游戏规则。 特别是诗歌最后一节末尾点题的“甘蔗叶血”，则使整首诗歌显得异常突兀、使在前面两段读起来看似美丽恬静的感觉，发生了陡峭的翻转，让读者不得不以一种迥然不同的眼光来阅读这首诗歌。 “甘蔗”是我们众所周知生产蔗糖的原料，也是中国南方在商店里出售的甜品，我们儿童时代几乎都有啃干蔗的甜蜜回忆。“甘蔗叶”则让我们想到了锋利如剑刃、形如一柄长剑的形象，而“甘蔗叶血”则点到为止地强烈暗示了和甜蜜的“干蔗”相反的意味！全诗在前面都在营造一种人类“社会”温馨和谐甜蜜的伊甸园的景象或图景，为何在诗歌结尾最后的四个字突然这样“见血”而点题呢？ 带血的甘蔗叶，在我眼里是俄国大画家列宾（伊里亚•叶菲莫维奇•列宾 1844-1930）那些反映战争题材的油画画面上的血痕，所不同的是，列宾画布上的血痕是显在外的由战争所致，我的诗歌里的血迹却是内心而生。相同的都是人的血，只是流血的方式不同。我们难道可以否认战争不是由病态的人发动的吗？我的另一首诗《狼群在吼》也谈到相同的问题：“狼群在吼/隔在/海的深处/荒原的尽头/渴望饮/鱼的汁/ 兽的液/人的血/狼群在吼/隔在/心的深渊/在獠牙边舌头的尖尖上/回味鱼的刺/兽的骨/渴望千年/舔/人的心”从这首诗里，可以看见我的诗歌的风格：朴实的诗句里含深刻的含义，明显的点题是诗歌的副标题“一读让.保罗.萨特” ，实际代表我们人类的“狼群”，“隔在/心的深渊/在獠牙边舌头的尖尖上/回味鱼的刺/兽的骨/渴望千年/舔/人的心”谈的是人心之颇测！这让我们想到萨特的名言“他人即地狱”（L’enfer, c’est les Autres）。1944年，萨特推出后来被奉为西方现代戏剧的经典之作的独幕剧《禁闭》。剧本场景设计在“地狱”之中，此“地狱”不过是个平常人家的房间。短剧将“彼岸”的地狱置换到“此岸”。萨特说，他人的存在是自己存在的参照，这种参照使人备受折磨，因此他人就是地狱。倘无基于他者的价值参照，人就不必时时拷问自己。 其实，他人何尝不是自己，他人就是若干个自己，反之亦然。在我的另外一首诗歌《人皮》（“第一次看人是人皮人/第二次看人是红皮人/第三次看人是白皮人/第四次看人是橙皮人/第五次看人是绿皮人/第六次看人是紫皮人/第七次看人是黑皮人/第八次看人是麻皮人/第九次看人是兽皮人/第十次看人是人皮人/ 对着镜子看也是一样”）里，也谈到这个问题。所以，“他人即地狱” 实际上也几乎就是“自我即地狱”。密尔顿的“自我即地狱”( Myself am Hell)。T. S.艾略特“自我即地狱”( Hell is oneself ) ，也从另外的角度谈到了这样的问题。艾略特在他他的诗剧《鸡尾酒会》(1950 )里，主人公爱德华的一段独白就是：“什么是地狱？地狱即自我，/地狱即孤独，其中的别的形象/仅仅是投射而已。/既没有逃避的出口/(也没有逃避的去向。/人总是孤独。” 由此，我们不难理解，在《甘蔗田捉密藏的人》里，为什么会““朋友朋友朋友/过来过去都是朋友”、“亲人亲人亲人/过来过去都是亲人”、“朋友亲人朋友亲人/过来过去都是朋友亲人”，且“口默心说/甘蔗/甘蔗/甘蔗”，最后会得出：“口默心说/甘蔗叶血/甘蔗叶血/甘蔗叶血/都是甘蔗叶血”。 这里我们应该看到，在诗歌的深刻里面，也有对人类社会悲观主义的一面，甚至是消极颓废的一面。当然，一个诗人往往是复杂的，从中国现代诗人无论是徐志摩、郁达夫，还是郭沫若、戴望舒的作品里，都可以看到类似的作品。萨特说道：“人是一堆无用的热情”，就连萨特自己，也曾经感慨存在主义的困境。我自己常常也有这样的一些可以说是消极的东西，我想，没有一个诗人能够避免。 由《甘蔗田捉密藏的人》到《狼群在吼》和《人皮》，我感觉到：我的诗歌的画面感是现代的、沉郁深重的、灰色调甚至是黑色（幽默）调的、男性的、对称感觉（人物动动作的描写）又是传统的（暗示道德观是倾向传统的），但对现代工业时代人类社会的病疴或脓疮的是直刺的。因此，《甘蔗田捉密藏的人》这首诗歌的特点是对人类社会深重的关怀和悲悯，悲剧美的诗歌画面同时将读者带入到人类社会悲剧血淋淋创口前，从而，从熟视无睹中产生发现、惊颤、反思…… 坦率地说，今天的很多中国诗歌，里面什么都有，道德有、张力有、讽刺有、玄虚有、前卫有、粗俗有、分行排泻有、下半身有，但是，就是没有诗歌。诗歌是什么呢？在我看来，那就是说美和感动，在这两点的意义上，我试图从这首诗歌美丽得悲惨庄重的诗句画面里，让读者得到感动。
附录：甘蔗田捉密藏的人
夏夜
捉密藏的人
捉密藏的人夏夜在甘蔗田捉密藏
他们在河边沙沙风响的甘蔗田里弓腰拱背
彳亍蹿行
朋友朋友朋友
过来过去都是朋友
背脊挺住背脊
肚囊皮贴住肚囊皮
月是黑的风是黑的甘蔗叶是黑的人是黑的
鼻子耳朵嘴巴眉毛胡子头发都是黑的
眼仁圈圈是白的
口默心说
甘蔗
甘蔗
甘蔗
夏夜
捉密藏的人
捉密藏的人夏夜在甘蔗田捉密藏
他们在河边沙沙风响的甘蔗田里弓腰拱背
彳亍蹿行
亲人亲人亲人
过来过去都是亲人
背脊挺住背脊
肚囊皮贴住肚囊皮
月是黑的风是黑的甘蔗叶是黑的人是黑的
鼻子耳朵嘴巴眉毛胡子头发都是黑的
眼仁圈圈是白的
口默心说
甘蔗
甘蔗
甘蔗
夏夜
捉密藏的人
捉密藏的人夏夜在甘蔗田捉密藏
他们在河边沙沙风响的甘蔗田里弓腰拱背
彳亍蹿行
朋友亲人朋友亲人
过来过去都是朋友亲人
背脊挺住背脊
肚囊皮贴住肚囊皮
月是黑的风是黑的甘蔗叶是黑的人是黑的
鼻子耳朵嘴巴眉毛胡子头发都是黑的
眼仁圈圈是白的
口默心说
甘蔗叶血
甘蔗叶血
甘蔗叶血 都是甘蔗叶血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