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根世代(上集)Rootless Era (35)

       第八章    魏淮波来多伦多

  

2012年9月初第一个星期周三的晚上,郑雅笠在杨馨月打来的电话里知道,她的丈夫魏淮波,星期五下午要飞来多伦多。在那两天里,郑雅笠内心简直就翻江倒海,整日里坐立不安。

到了接机的星期五,郑雅笠被杨馨月叫去,和她一道到机场接人。坐在杨馨月驾驶的保时捷轿车副驾驶座位上,此时的郑雅笠,已经和驾车的女人是情侣关系。但是,从杨馨月的嘴里,特别是她两周前的好几个晚上,他们在艾门街7号(7 Elm St)那家叫做“巴柏㝄的思特克豪斯”(Barberian’s Steakhouse)牛扒屋吃牛扒喝了酒后,她那些似乎有些憋不住时絮絮叨叨说出来的话里,他听出来,她和她丈夫之间有很多问题。他感觉到,她说的那些话,让他感到有些隐忧。那家西餐馆,是多伦多有名的老牌牛扒屋,曾经吸引大量好莱坞贵族、名流,甚至国家元首前往用餐。里边的双人套餐其实并不贵,才52加币,但是,里边的名酒却牌子很多,让他们在那里可以喝到喜欢喝的酒。当然,最主要的,还是里边气氛显得宽松舒适且浪漫。他记得,那段时间,黄昏的时候,他们好像连续去了三四次,每次都在里边待到很晚才离开。当然,在里边待的时间较长,原因还是她喝了酒后,说话太多。

他记得,有一次,她喝得特别多,从椅子上滑倒在地上,吐了一身,餐馆里的伺者拿来了好大一摞餐巾纸。当他拿餐巾纸在她衣服和脸上揩擦时,就听她絮絮叨叨地说道:

“哎……结婚,结婚,结什么婚呀,他在外边那么多的女人呀。嗯,嗯……虽然,虽然我给他生了一个儿子,但是,我不过是她名义上的老婆,哎……今天被丢在加拿大,就是给他洗钱,给他留条后路,我已经是他喝剩的茶叶渣滓,我就是他茶杯里的茶渣。哎……今天躲在这个加拿大,这个什么狗屁多伦多,这个美丽的监狱里,哎……我想我国内的亲人,我的爸妈,我姐姐。哎……只有打电话,打电话呀!万里之隔哦!我太悲惨,落到今天这个地步,钱有什么用?钱能够治病吗?钱能够治好病吗?钱能够治好心病吗?就是什么思乡病、忧郁症和焦虑症,好几个医生说,我有这些病。哎……有些时候,钱不过是一些纸片,钱有人的情感吗?哎……但是,当时,当时,当时我他妈的就是被钱迷住了眼睛,钱打瞎了我的眼睛!”他记得,他把她扶起来,坐到椅子上后,说道:

“姐,别瞎说了,想他就回国去嘛,何必自己一个人在这里瞎想呢?又没有什么人把你捆绑在这里,对不对?”

“哎……你呀,你还是和孩子哟,事情哪有你想的那么简单呢?唉,只怪我自己,怪 我自己脑子进水,脑子进水了啊!今天,今天我躲在加拿大流的眼泪,就是我结婚前脑子里进的水,我脑子进了水,进了水!知道吗,我脑子里进了水啊!他妈的,今天我流的眼泪,就是活该!哎……所以,嘻嘻嘻……嘻嘻嘻……哈哈哈……哈哈哈……我好像是有一个婚姻,实际上,我没有什么婚姻,在这个加拿大,相隔万里,太平洋啊!太平洋,你知道吗,飞机都飞那么十来个钟头!他却在中国,在浙江那个杭州,在那里三妻四妾,在那里莺歌燕舞,他妈的,所以,所以我就玩我自己的,我他妈的就自己玩自己的,在中国我就这样。我们,我们TMD的各玩各的,我有那么多的男人,要他妈的什么感情,对不对,你们男人,不论大小,不论高矮胖瘦,不论白人黑人还是黄种人,不就是要找女人,找漂亮女人,最后,最后就是上床,上床。上床以后,不就是那些事儿嘛!”

“唉哟哟,姐,你喝多了,喝多了。来来来,喝这个橙汁儿,把这杯橙汁儿喝下去。”

“嘻嘻嘻……嘻嘻嘻……哈哈哈……哈哈哈……结婚不到两年,他就基本上不和我上床了,他妈的,从那时起,从我发现他有其他女人了。嗯,从杭州到这个多伦多,六七年,我,我,哎……想起来,我他妈的都不是个人,但是,他是人吗?他妈的,他妈的,这些年,嘻嘻嘻……嘻嘻嘻……哈哈哈……哈哈哈……我很愉快,我换了三四个男人,喔……不是,是五六个,你知道吗,你比我小六岁的,哈哈哈……就是你呀!比我大两轮的,嘻嘻嘻……嘻嘻嘻……哈哈哈……哈哈哈……我有两个闺蜜,在国内,我给他们讲我的事情,她们骂我无耻,哈哈哈……无所谓,谁无耻,男人才无耻,女人不是人吗?我真的无所谓,我就是个不守妇道的人。TMD,什么叫妇道?那就是男人给女人的镣铐。现在不是,我就被这镣铐活生生拷在了加拿大这个监狱里。我换了一个又一个的男人,但是,亲爱的,到了你,我舍不得了。你知道吗?你还是一个孩子,一个多么善良诚实、家教好的好孩子啊!我舍不得换掉你,我开始爱上你了。你知道吗?唉……你真是,真是单纯得象这里冬天的冰雪。你善良啊,善良得象,象,像个什么呢?小绵羊。嘻嘻嘻……嘻嘻嘻……”

“唉……姐,你越说越不对了。嗯……以后,以后你要少喝酒了。你这样,我害怕……嗯……害怕。”

“嗯……别害怕,我喜欢你呀!嗯……我怕,我怕我这喜欢是收不住了。看来,看来我是把感情在你身上投入进去了。唉……你对我,对我忠诚得象我的小花狗!嘻嘻嘻……嘻嘻嘻……哈哈哈……哈哈哈……我很愉快,我换了五六个男人,五六个,你知道吗,你是1992年出生的,而我呢,我是1986年出生的,嗯……你比我小六岁呢,哈哈哈……比我小六岁的,就是你呀……”

他记得,从她絮絮叨叨说的话里,他知道,她和她男人没有什么真感情,而自己呢,只不过是她曾经交往过的好几个男友中间的一个而已。这样的感觉,让他感觉到难过和悲伤。他不知道,自己对她的感情是不是爱,但是,他渐渐地感觉到,这几个月里,自己已经拥有了她的肉体,甚至灵魂,渐渐开始滑进了感情的深潭。然而,正是在这个时候,却听见她说,除了她不喜欢的她的丈夫外,她还有过其他的男人,这简直就是拿刀子在他身上狠狠地扎了几刀呀!让他对她的感情变得复杂起来。但是,现在,他一想到已经习惯了的,她美丽性感的肉体,他无法容忍任何其他的男人,甚至包括马上就要来到的她的丈夫!

在从多伦多到皮尔逊机场的高速路上,郑雅笠内心感情及其复杂。身边的女人是自己的女友?他感觉不确切,因为,他感觉,她虽然年龄比自己大六岁,但是,从外表上看,她比自己大不了多少。走在街上,旁边的人看上去,至少不象大六岁,也就象大两岁左右,就是说,有些象一个自己姐姐的样子。但是,谈起话来,她在社会上的人生经验,却至少要比自己大十来岁,感觉上,她在自己面前,应该是个大姐,或者是阿姨那样的女人。是情人?他有些疑惑。至少,至少现在是吧!也许?但是,按照中国人的习惯,“女大三,抱金砖。”这女人倒是有的是钱给自己花。但是,自己也并不是什么穷人、穷书生,或者什么社会上那些生活潦倒不堪的人。因为,在北京的父母,仍旧在自己的欺瞒下,以为自己还在多伦多大学士嘉堡分校念书,仍旧一如既往地,三个月或者是半年,给自己寄些钱来。那些钱,对自己来说,基本上是足够使用。所以,对于眼前这个漂亮的富婆,说到底,只是自己在这寂寞的加拿大解闷的一个合适的异性性伴侣而已。扪心自问,她漂亮,在外人眼里不掉价,而且是个富婆,可以让自己在金钱方面基本上是无忧无虑。但是,再仔细地想,和其他同学、同龄的男同学和男性朋友比较,她毕竟比自己大六岁!有一天,自己总要结婚吧?难道和她结婚?现在,就在眼前,再过一会儿,就要见到他的老公,那个在照片上看上去像块巨石般身躯的猿猴样的家伙。一想到这些,看着车窗外飞快向后消逝的灰色市景,心里就掀起老大的不愉快。什么感觉,准确地说,就是恨意,再确切地说,是一种深重排他性的、雄性动物的醋意。不管怎么说,自己几乎每周至少有两三次,和这个女人在一块儿睡觉做爱,在大床上翻滚。对她赤裸的身体,身上的细节,她的头发、皮肤、腋窝,乃至阴部的样子和气味,自己都再熟悉不过。说句没出息的话,三天两头要是见不到她,或者说摸不到她的身体,自己就会感到不习惯,不舒服,心里就会发慌,甚至是在等待她开车到来时,自己有些时候会失控,会焦虑到手板心脚板心出汗,脑袋发昏发狂。而现在,很快,就要在飞机场见到她的老公,那个肥胖的、身上无毛、有眼无珠,眼睛只是一道缝隙样的猿猴样子的家伙。而今天晚上,她,她的——自己已经秽熟的——肉体,那美丽性感的身体,却要让位给那个猿猴?他心里充满了恨意,他简直想拿把刀来杀掉他!或者,买一把手枪来干掉他。他想起前几年,就是那个被东南亚人通了20几刀的倒霉蛋同学唐飞,他想起有几次他告诉他,在尼亚加拉瀑布赌场,可以在黑市买到美国那边走私过来的手枪,才80加币,连带100发子弹,才150加币。如果再大方地添点钱,可以买到世界上最高级的带消音器的无声手枪,就是美国中央情报局、俄罗斯联邦安全局(克格勃)、英国军情六处和以色列摩萨德那些特工使用无声手枪。那种手枪,连带消音器、一个红外夜视瞄准镜和100发子弹,总共才500加币。他记得,在唐飞出事前两周,唐飞还想约他到尼亚加拉瀑布那边去买手枪。现在想起来,想到唐飞被东南亚那帮家伙捅了的20多刀,他还感到后怕。想到那件事情,他又想到汤玛士街136号的女房东苏珊娜,那个慈祥的白种女人,他内心里感到对她的感激。嗯,要不是当时她对自己的警告,要不是她没收了自己那根本来要拿去和那帮东南亚人打架的亮晃晃的不锈钢铁棒,今天,也许插在唐飞身上的20多刀,说不定,就有好多刀要插在自己的身上。他又想起唐飞说的,尼亚加拉瀑布赌场上黑市里80加币买一支的手枪,他想起,说不定那一天,他再控制不住自己的时候,会冲进杨馨月的房间,就是他们在多伦多玫瑰谷富人区偌斯狄尔(Rosedale)路508号 那栋当时价值800万,今天已经价值1400到1500万的豪宅里去……他想到,他轻轻地脱掉鞋,蹑手蹑脚,赤脚进去,一道道门扭动钥匙(他身上有杨馨月给他配的好几把钥匙),最后去到2楼朝东那边,最边上的最大那间主卧室,就是他常常在里边和她在侧门外那个天棚上到处是玻璃,下边是半月形巨大澡盆里泡澡的主卧室……他想到,他轻轻地开门,进去后,举起手枪,不由分说地朝睡在床上的那个肥大的猿猴开枪……哦,可千万要看清楚,不要把子弹打在了杨馨月身上……走近点,直接对着猿猴的肥脑袋上开枪,或者他的左胸,就是心脏部位……

他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他看见,他们的轿车已经驶入机场的甬道,车窗外到处是皮尔逊国际机场的各色文字的指示牌,和机场里来来往往嘈杂拥挤的人群。他想到,他即将要看见的杨馨月的丈夫。再次,他想到手枪,他似乎听到自己开枪的声音,他看见,身边的美丽的,穿着深色西装、正在驾驶着的她……她惊吓地尖叫着,从床上赤身露体地跳起来,他的猿猴样的肥胖男人脑浆迸裂地横卧在床上,满房间都是子弹的硫磺味,他听见自己的手枪还在嘭嘭嘭地射击,火光在枪口闪光,子弹壳弹出弹仓,在地板上踢里踏拉蹦跳……他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脸颊,使劲地搓揉自己的太阳穴,将脑袋深深埋进自己双腿间……

那时,突然,他感觉,他发现和看见了一个,他从来都没有看见过的、深藏在内心深处,似乎永远都无法触及到的自己——一个全新的自己。那个全新的,自己不认识的自己,不是个男孩子,而是个男人,一个性觉醒了的男人,一个充满了醋意、嫉妒和占有欲望的雄性动物的男人!这个雄性的动物性的男人,是那么纯碎地脱离了社会属性,远远地离开社会性和精神性的东西,用原始森林里野兽般的目光看待世界,看待一切接近他熟悉和肉体上占有的女人,以至于任何企图接近他的女人的男性。他们,都成为他妒忌和试图攻击的对象。他想到了电视《动物世界》里,一只带领着几只雌狮的雄性狮王,对着其它的围着它身边雌狮转悠着的雄狮,那种皱鼻瞪眼、龇牙咧嘴嗤嗤嗷叫的样子。他开始感受着,他以前从来不熟悉的,自己身体和意识里,一种异常强烈的男性的欲望,一种对女性独占的欲望,以及那种欲望带来的,对其它试图接近那个女性的任何男性的具有强烈的攻击性。他知道,那是一种他的理智和意识绝对难以控制的,强大的、具有爆炸力、杀伤力和毁灭掉一切的原始冲动。

那时,他感觉到,自己,原来竟然还那么地胆大包天,似乎什么逆天的事情都可以干得出来的样子。但是,他又想到,有些时候,自己又胆小如鼠,前怕狼后怕虎……

例如,不知道什么原因,自己总是害怕房东,房东的老婆,和其他在多伦多大学士嘉堡分校念书室友们。他害怕他们发现自己秘密,发现自己并没有在学校念书,发现自己在外边还有女人,而且,是一个比自己大六岁的漂亮的富婆。他觉得,住在房东岳冰峰的房子里,能够让自己保持心理上的平衡。居住在汤玛士街48号的小团体里,是唯一让自己还能够保持住,觉得还呆在加拿大,或者是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感觉的地方。这个地方是让自己对于未来的生活和工作有支点,有信心,对前途还抱有希望的地方。所以,即便是欺骗,即便是假装,即便是彻底地隐身人般在蒙混,他也不愿意离开这里。他觉得,他的离开多伦多大学,以及和杨馨月的关系,都是他最隐私的秘密。对于这个秘密,一旦被揭穿,自己将完全活无立锥之地,死无葬身之地。

他觉得,对于汤玛士街46号的小团体而言,是他难以甚至根本无法离开的最后的堡垒。就像燕子的窝,蚂蚁的洞,最贴切的感觉,就是他小时候的幼儿园、小学的班级,中学的班级一样,是他不能够离开的一个已经习以为常了的、有着集体安全的核心团体。在那些个团体中,他已经养成了一切生活都被外界细致入微地规范和限制,他在那些个团体中感受着人世间的喜怒哀乐、得失予夺,他和那个团体荣辱与共。对于那个团体,他既爱又恨,既想离开,但心理上又根本无法离开。说到底,他是一个缺少自我的,必须仰赖于团体或集体才能存活的动物。从四岁开始背诵拼音,五岁开始做加减法,七八岁除了周日每天到学校上课外,周末还要在母亲的陪同下,背着画板到少年宫去学画画,背着小提琴去学练琴,还要到花大钱请来的外语老师那里去年发音。每天从进校门到出校门,分分秒秒时时刻刻都被老师盯着,被一个接着一个,一课接着一课的老师看管着,老师和家长,连续不断无缝联接击鼓传花般地接手着自己,就像看管猪圈里的猪崽,或者笼子里的小白鼠一般看管着自己。而自己呢,好赖在御宝斋中学到木樨地家里那段路上,还可以在搭乘公共汽车上下车等候的时候,和上车后的短暂时间里,独自看看这个世界。而其他的时间,回到家里和学校,都被老师和家长严密地监管着。其他的同学更惨,放学的时候,学校大门外,站满了马路两边等候的家长,和一排排接人的汽车。于是,自己就和几乎所有其他的小孩子一样,从三四岁开始记事,到十四五岁出国,基本上就是被圈养在家和教室里复习功课做作业、吃饭、洗脸洗澡、拉屎撒尿和爬到床上去睡觉。这个过程,简直就和猪圈里长大了待宰的肥猪没有什么两样。而不是象西方国家的孩子那样,七八岁的儿童成天只晓得踢球、游水、放风筝、栽花、除草、遛狗、玩积木什么的,并不懂什么算算术1+1=2,更不会学提琴背画板什么的,但他们十七八岁大学毕业进入社会后的能力和独立性,比中国的成年人更要强大。

郑雅笠进一步想到,其实,他的父母和那些大人,本身就是那种缺少自我的团体的动物。所以,才有他那样的孩子,举目四望,在这里念书的从中国大陆来的孩子,其实都是一个德性。所以现在,他知道,自己从血液里,基因里,集体无意识里,是一个离不开团体而独立自我生存的动物。自己从骨子里不能够离开那个虽然短暂,却代表和充当着、他内心意识里从小到大离不开的团体形象投射的地方。那时,他所面对的,一边是海外浩瀚无涯的自由世界,另一边是他在加拿大唯一的栖身之地汤玛士街46号。不知所措的他,只有凭着自幼的本能,紧紧地死守着岳冰峰的临时寄居地。而岳冰峰在他心目中的形象,就几乎等于是自幼他所经历过的托儿所的阿姨,小学的班主任,中学的辅导员一样。唯一不同的,就是岳冰峰作为房东要按月收他的房租。但是,即便是那样,按照郑雅笠从小已经习惯的心理上的投射,岳冰峰就是托儿所的阿姨,小学的班主任,中学的辅导员。他几乎就像一只家养的猪崽一样,只能在自己的门槛内逞能,一旦把猪崽撵到森林里,立刻便会被真正的野猪们撕扯得粉碎。

他还是个孩子,就是说,才是个年龄虽有21岁,身高1.84米,身材高大,虽不说相貌英俊堂堂皇皇,然而倒也文质彬彬,一表人才,让很多正派女孩子心而仪之的男孩子。就是说,作为一个男人,他还没有长大到成熟,他的心智只有12、3 岁,看世界还长着一双孩子的眼睛。面对外部世界,他不能在心智上接受杨馨月的建议,离开这个寄人篱下,寄居人下的,处在多伦多中下层地区的多伦多东南部的马克姆路(Markham Rd)以东,劳伦斯大街(Lawrence Ave)以南,以莫宁塞德大街(Morningside Ave)和达弗林街(Dufferin St)为中心的中下层人士居住地区,而去到他们在全加拿大排名第一的“玫瑰谷”(Rosedale) “富人区”,去到她的豪宅,那栋四车库,居住面积8000英尺以上,连带前后花园,几乎就是占地好几英亩的一大片花园和树林的豪宅中居住。

在和杨馨月同居的几个月里,他三天两头去到“玫瑰谷”。在那个介于北约克和市中心之间的富人区,一栋栋建筑风格迥异,到处都是掩映在遮天蔽日的参天大树的弯弯曲曲百年老街,那里风景异常优美,举步市中心也近便,优越的地理位置,形成市中心(middle town)一道靓丽的风景。那里虽然是一个富人的天堂,但是,在郑雅笠眼里看来,却是一个陌生的世界,一个冷冰冰的和自己的现实毫不沾边的世界。所以,他似乎永远无法想象,他会和她的生活长久地发生关系,即便是眼前的亲密关系,或者说是肉体关系。说到底,不过是两个半年前还素不相识的路人,因为都在一片陌生的土地上相遇,彼此并无恶感,似乎还有身体的吸引力,为了排遣寂寞,更为了身体的需要,或者说是解决性欲的饥渴,让他们走到了一块儿。但是,人,甚至是动物,总是有感情的,所以,在他们两人之间,在异性的激情渐渐升温的同时,感情、和渐变为的亲情,也在渐渐滋生。所以,当郑雅笠渐渐地将“杨姐”变为“姐姐”,再变为“姐”时,他感觉到,自己似乎是已经离不开她了……

他想起前两天,当她告诉他,他老公要来,第二天,也就是星期四下午,他们见面时,她趴在他怀里,脸颊上满是泪水的样子,他感到,自己的心都碎了。他感觉到,他自己脸颊上,现在正在流泪……

他们的保时捷在停车场里绕来绕去地寻找停车位,后来,终于找到一个车位。下车时,杨馨月叫他记住停车的位置,说是等会儿回来时,怕记不住具体的地点。

按照机场里那些繁复的路标或上边标记着文字及箭头的指示牌,他们好不容易才去到候机大厅。再去到接机口。在那里,杨馨月用手机和已经在等候行李的她丈夫通话。又等候了近20分钟,他终于在鱼贯而出下飞机的乘客中,见到杨馨月的丈夫魏淮波。和他同行的,还有一男一女。见面后经魏淮波介绍,知道男的叫张才让。从他稀疏的头发上看,年龄在50岁上下,是他们公司的一个分管业务的副总经理,人长得中等身材,瘦削的刀片脸上,总是和颜悦色的一对转来转去的三角眼,让人感觉得此人足智多谋。女的叫许金娣,是魏淮波的助理,和杨馨月有些类似,小巧玲珑的身材和漂亮的脸蛋外,身体显得有些发胖。谈话间,时不时飚出来的几句带点上海阿拉腔的还算流利的英语,让人感觉她除了能干和周到之外,还对董事长温柔体贴。在郑雅笠眼里,魏淮波几乎和他在照片上看见的一模一样。而且,现在看上去,杨馨月和他丈夫两人在体型上比较起来,确实就是他内心里想象的那样,是猿猴和美女。准确点说,是猿猴和娇小的美女。有点出乎他意料之外的却是,当在杨馨月的介绍下,魏淮波过来和他握手时,他感觉到,对方的笑容并没有半点恶意,相反地,让他感觉到,别人对他很善意,且亲切,笑容可掬。只是,他的样子,在远处看上去,确实犹如一块巨石。近前看,他裂开嘴微笑时,嘴里左下牙一排三颗橙黄的金牙特别刺眼,又和他脖颈上的金项链,以及左手无名指上,同样是纯金的婚戒相映生辉,显得既俗气,又有几分和谐,让人感觉他就是个商人,而且是文化程度并不很高的殷实商人。但是,人家也很有几分风度,更是一个相貌堂堂的老板样的人物。这样的感觉,似乎让郑雅笠内心感觉到有几分失望和挫败。因为,对方的样子,至少让他确实有了如此正面的感觉,更让他对他先前那些恶劣的印象,是一种抵消和削弱,也是对他自己先前那种主观的恨意和醋意,是一种指出他不正确,或者太主观的批评。眼见为实,这,显然,是他自己不得不承认的事实。这让他很不舒服,内心里似乎又生出一种恨意,这恨意似乎由先前的醋意,再添加了一种嫉妒。让他自己感觉得,在眼前这个他先前认为十分丑陋的男人面前,自己反而显得渺小和内心肮脏。这让他自己感觉得更加挫败和灰心。但是,他转念一想,杨馨月也不是一个傻瓜呀,要是她老公真是一个蠢蛋,那样美丽漂亮的她,怎么会看得上他呢?要是她有那么愚蠢,而自己又喜欢上她,那不是说明,自己也很愚蠢了吗?这样想的时候,他开始有些释然了。

所以,后来,他们驱车离开机场,去到一家叫做“海上海”的上海味餐馆吃饭时,郑雅笠和杨馨月的老公之间,在交往上就显得自然起来。饭菜还没有上桌时,魏淮波就从公文包里拿出一摞照片来让杨馨月看。照片上,几乎都是他们的儿子魏航各式各样姿势的照片,以及和公公婆婆在一块儿的合影,直看得杨馨月眼泪长流,啜泣不已。大家寒暄一阵便开始吃饭,待到酒足饭饱,杨馨月老公拿起牙签来剔牙齿缝。郑雅笠看见魏淮波一会儿微笑,一会儿张嘴大笑,看见他嘴里一排金牙上沾着几丝绿色菜渣的样子,喝了些啤酒后通红的脸颊,他脑子里又想起‘美女和猿猴’的样子来。进一步,他想象着他们赤身裸体在一块儿的情形。他开始感觉到恶心。在酒精的作用下,他感觉到脑袋有些晕乎乎的。那会儿,一个冲动在他脑子里萦绕了好一阵,他有些想抓起桌上的啤酒瓶来,朝他硕大的脑袋上砸下去。他感觉自己喝多了。他听见,眼前猿猴样的男人在夸耀自己身材高大,体型健美,再看见他对自己总是微笑,便又渐渐抛弃自己先前的恶心和厌恶,觉得自己太过狭隘。进一步,想到自己和他老婆上床的事情。虽然,他还是个孩子,几乎就是个处男,对社会上的事情完全没有经验,也缺乏对事物深层的理解和分析,容易被表面的,第一印象的事物和感觉麻痹和蒙蔽,但是,他还是意识到,自己是占了眼前这个男人的便宜。或者说,是给他戴了绿帽子。他开始对眼前的男人感觉到内疚和歉意起来。但是,他又转念想到,前不久,杨馨月喝醉酒后,说给自己听的那些关于魏淮波在中国还有其他女人的事情。想一想,他又觉得,既然你魏淮波不要自己的老婆了,把别人年纪轻轻地扔在加拿大,一扔就是好几年,当做自己洗钱的工具,或者说为自己在加拿大留的一条后路,那么,也是你TMD自己活该呀!男女平等,你他妈的在外边有女人,怎么能够怪她在外边有其他男人呢?更何况,自己和她的关系,纯属她先主动啊!那样想的时候,心里对于魏淮波而言,就感觉得自己又毫无什么内疚,或者说负罪感了。到了后来,杨馨月让两个男人喝啤酒时,两人居然频频碰杯,眼里闪闪发光,也喝得兴趣怏然起来。

离开餐馆后,郑雅笠和他们两人分手,自己乘巴士回到了汤玛士街。在啤酒的作用下,很快便进入了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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