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马娜
第一章 温哥华
四年前的2009年7月的最后一个星期五。下午4点35分。温哥华列治文海岛国际机场候机大厅接机出口。广播声和人声鼎沸的吵杂声中，加拿大航空公司北京直飞温哥华的一趟班机下来的旅客，正鱼贯走出接机出口。这些旅客大都是中国人，也有较少部分西方人。手里提着和拖着行李箱的旅客走到接机口时，都拿眼睛在接机口外边大厅里站得满满的接机人群中搜索着自己的亲朋好友。从这趟班机第一个乘客出现在接机口后大约一刻钟，一个穿米灰色风衣戴白边浅咖啡色太阳镜的漂亮女人出现在接机口，她个子中等稍偏高，步态潇洒优雅。当她走到高出接机大厅至少半米的平台，看着自己左右两边都正在涌出的其他乘客时，便将自己手里一个铅灰色拉杆手提箱蹾在了身边，抬手将戴在脸上的太阳镜取下来，昂头左右晃脖子甩了甩自己上飞机前在王府井一家老字号美发店熨烫的头发，再抬手在后颈部用手指头捋了捋自己一头上直下卷齐肩秀发的发根，就拿眼睛在外边黑压压的接机人群里开始搜索。这女人摸样相漂亮、时髦和优雅，虽然风尘仆仆，但下飞机前才描的口红唇线却一丝不苟，瓜子脸蛋上柳叶眉下，一对丹凤眼眼袋虽然有眼影遮盖，但旅途疲劳引起黑眼圈带来细微褶皱，还是不能完全消除，有些倦怠的目光，更是无论如何无法掩饰。但她在一众人群中的美丽，却是毋庸置疑犹如鹤立鸡群般显目，她颦蹙的双眉下，一顾一盼，都显美丽优雅，一觑一瞥，更显得机敏。现在，从她时而环视，时而凝视，又时不时深锁的双眉下，使她看上去显得倦怠，心事重重，忧心忡忡。她的身材、体型和站姿，一览无遗地看出是舞蹈演员出身的架势。当她正引颈四望时，就听见不远处，一个女孩尖声在喊着“妈妈，妈妈，妈妈……”待她举眼看过去，只见一个穿白色衣裤的漂亮女孩，正手拉着另外一个中年女人，在向自己挥手。 那女孩子15岁左右，个头较高，一头男孩儿似的短发。她身边的中年女人中等个头，一头齐耳短发，圆盘脸上戴着一幅玳瑁近视眼镜。穿风衣的女人见状，便立刻拉着手提箱走到接机大厅里，三人聚拢在一个稍微空旷处后，便停住了脚步。
“哎哟，董小娅，还是那么年轻漂亮啊！一年多不见，好像还更年轻了，真是，好羡慕你。我们是越长越老了呀。前天下午接到你电话，当天晚上就告诉了马娜，你看，这孩子可高兴啦！嘿，马娜，怎么不说话呀？还不快叫妈妈？嗯……”圆脸女人边说话，就伸手接过她面前穿风衣女人手里的拉杆行李箱，又拿眼睛看着身边的女孩子。
“呜呜呜……嗯……呜呜呜……”叫马娜的女孩子一言不发，竟凄凄哀哀地啜泣起来。圆脸女人见状，就上前挽住女孩子的一只手，拉近到自己身边，让女孩子依偎在自己身边来。那时，女孩子竟佝偻下身子，蹲在了地上，双手掩面，低声号哭起来。穿风衣女人立刻上去，俯身弯腰，将女孩子搂在了自己怀里，又不停地柔声说：
“唉……马娜，这才一年多呀，就都长这么高了，比妈妈都还要高了，这不，妈妈不是来了吗？不哭、不哭，唉……不哭哦，妈妈在这里呢，妈妈在你身边呢，妈妈不走了，好吗？嗯，妈妈天天都和你在一块儿，天天都在一块儿了，好孩子，不哭，嗯……不哭，不哭哦，不哭……”
好一阵，女孩子才止住了哭声，被她妈妈搂着站起身来时，已是满面泪痕，眼泪鼻涕糊在一块儿。见到孩子那样一哭，两个女人也开始相对嘘唏起来，抽搭声顿时响成一片，再白花花地相互递送口袋里掏出的纸巾在对方脸上揩擦。这样尴尬的开场持续了好一阵之后，才一个个红肿着眼睛，又由圆脸女人拖着拉杆箱行李在前面领头，三人手拉手地向等候在外边的一辆银灰色的日本丰田轿车走去。从驾驶座开门出来一个灰色便装的胖女孩，她中等个头，长发披肩，齐额刘海下，冬瓜脸上高挑的新月眉下，一对鹿眼笑眯眯地显得憨顽可爱。女孩子正是蓝燕念大三的女儿郝北北。郝北北迎上前来和董小娅握手，又礼貌地对着董小娅叫“董阿姨好！”再转身从母亲蓝燕手里一把抢过拉杆行李箱，拉到车尾后盖处。打开后盖，将行李箱塞了进去，嘭一声关上后盖。转身看着身边川流不息闪烁的车辆，和后边排着长龙等候的车队，再朝他们挥挥手示意赶紧上车。几人便快速地钻进车里，嘭嘭嘭关上车门，嘁哩喀喳系上安全带，发动油门驱车离开飞机场。
蓝燕看着前面坐在副驾驶座位上的马娜，对着坐在身边的董小娅说道：
“嗨哟，你看，一见面，这母女俩就只知道个哭！董小娅，你应该高兴一下才是，对不对？你看，这不是，才一年半的时间没有过来，这马娜噌噌噌就一个劲地往上蹿，简直都长得比你都还要高出半个脑袋了，知道吗？董小娅，马娜现在有1.68米，你也是1.68米，母女两人现在是一般高了。我1.60米，北北现在1.64米。北北比我高出4公分，她可能不太会再长了。但是，马娜才 14岁，她还要长呢，至少要涨到1.70米吧。人说女大十八变，现在的人，真不知道都是吃了些什么东西？这些孩子，你看，北北，比我还高出一大截！马娜也是，嗯，问题是，马娜才多大点的孩子呀！真是，大姑娘啦。唉——妈是个美人坯子，北北，你不知道吗？你董阿姨，她当年可是我们复旦外语系的系花哦！马娜，你爹也是个白马王子，那几年，是我们女孩子都喜欢的电影明星一样的男子呢！”
“是吗？”北北插嘴道。
“那当然。现在，你看看，这马娜又都吸取了你两的优点，小小的年纪，就出落得更是个美人坯子。才小学毕业啊！”
“应该是中学了吧！妈咪。你怎么糊涂了，这是加拿大呀，Elementary School可是八年级毕业哟！”
“哦，那倒是，马娜转到多伦多那边，就是High School了，就从九年级一直读到十二年级，马娜现在从Elementary School毕业，这边的八年级就是我们以前在国内念书那个时候的初二吧！唉，这个年龄，真是如花季节啊，这不，走在大街上，男孩子就追着看，前不久，嘿——董小娅，这事儿还真得告诉你，一个电影剧组的副导演什么的，直接就找到他们学校去了，好像是好莱坞那边到温哥华来拍一部什么青春悬什么什么片？哦，好像是什么青春偶像，嗯……北北，告诉妈妈，是个什么片？你们现在这些年轻人的这些什么名词儿，简直是花样百出，我们也不懂，就是那个好莱坞剧组，就是那个到学校去找马娜的好莱坞的副导演，是什么片呢？不是什么爆米花科教科幻，或者什么文艺片吧？”蓝燕竹筒倒豆子般地说了一大堆话。
“青、春、悬、疑、片——青春悬疑片、青春悬疑片，我说了三遍，记住了吧？哎呀，妈妈，你别在那里乱说了，嗯，我求你啦，好吗？是好莱坞的一个叫做丹尼斯.皮腾格(Dennis Pittenger) 的副导演。那天，他们正在41街（41st Ave）和骑士街(Knight St)十字路口拍电影，还在那里的一栋建筑大门外边竖起一个牌子，牌子上面竟然印着波士顿警察局呢！我们当时觉得很奇怪，这温哥华的地方，怎么就跑出来个波士顿警察局了呢？一些演员和摄影师在那里架着好几台摄像机正在拍摄。我和马娜，还有马娜的两个同学，我们正路过那里。那天是星期六黄昏，我们就过去那里观看，因为有几个男演员很帅气，我们就拿手机拍摄。那时，就有一个穿皮夹克长头发的大胖子男的过来，他长得满脸联络胡子，他过来就和马娜说起话来，问她想不想当演员，又问她喜欢什么电影，喜欢哪些演员，说了一大堆什么男演员女演员名字的，后来，就说他是那部片子的副导演，还给我们名片，又叫马娜留下了手机号码。”北北连珠炮似的说了起来，
“哎呀——北北，说那些干嘛？”坐在副驾驶座位上的马娜在北北大腿上啪地拍了一掌。
“哟——马娜，为什么不说呢？我，我们，你那些同学，我们羡慕死你了呀！让我说给董阿姨听，真的，董阿姨，我们都很羡慕马娜呀，她人长得漂亮，才14岁，长那么高，简直就是模特儿一般的身材，特别是脸蛋哟，嗯，我觉得，国内那些影星，什么章子怡范冰冰高圆圆矮圆圆什么的，马娜的样子，一点不比她们差呀！”北北越说声音越高。
“哎呀，北北姐，你不要说了好吗。人家多不好意思呀！嗯——”马娜半推半就地嗲声撒起娇来。
“哎哟，多羡慕呀，就是没有什么导演或者星探什么的来找到我呀！谁叫我长得不漂亮呢？哎哟，要是我有你一半的那么漂亮就好了。嗯……如果是那样的话，我才懒得去念什么书呢，念书多累多苦呀！嗯，是不是？马娜，哎呀，你呀，你真的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哟！”
“嗯——北北，你别这么说，你不也长得很好看吗。温良恭俭让的，既端庄又娴熟的样子，成绩又那么好，又念名牌大学，对不对？你继承了你爸妈的优点，对不对？”董小娅看见两个孩子那么说话，憋不住了。
“哎——董阿姨，马娜多么骄傲啊！那个导演，就是那个叫丹尼斯.皮腾格的副导演，我在网上查了他的资料，美国国家电影学院导演系毕业的博士，参加过至少20多部电影的拍摄，我们那次在骑士街那个十字路口见到他们的两个星期之后，差不多是那样的时间吧，他当时说，他们呆在温哥华拍完镜头后，还要回到美国去拍很多镜头，然后回到洛杉矶做后期剪接、配音等等，在他们离开温哥华之前，要到马娜的学校去，和校方商量让马娜到美国参与他们的电影拍摄等等。当时，我们以为，他只是在哄我们这些女孩子玩儿，也就没有当回事情，心想事情过去了就算了。”
“他们来了三个人呢！嗯，那个丹尼斯.皮腾格来了，还有两个女的。校长把我叫去了。”马娜细声细气地转头对她妈妈说。
“后来，好莱坞去的人说，能不能够和马娜商量，或者，叫马娜的父母来和他们商量，他们认为马娜作为一个东方少女的形象，很符合他们一部电影里的角色。至于报酬，他们认为，应该是很可观的。学校后来还是推掉了。他们对丹尼斯.皮腾格说了几条理由，主要说马娜的父母在中国，他们很难联系。另外，又说，马娜才14岁，嗯，去年，她才14岁，人太小了，说到底，学校怕麻烦。嗯，最后，好莱坞的人留下了他们的联络方式，希望学校支持他们。嗯，最后，就不了了之了。可是，这下子，马娜在学校的名气就大了去了。哈哈哈……哈哈哈……马娜呀马娜，我们好羡慕你呀！哈哈哈……哈哈哈……董阿姨，你真的是有一个宝贝女儿呀！嘻嘻嘻……嘻嘻嘻……”北北边开车，边嘻嘻哈哈地在那里讲马娜的事情。
“蓝燕，这辆车，这辆丰田，好像是上次，就是前年我过来时那辆车吧？”董小娅故意换个话题来岔开前面的话题。
“是呀。你的记忆力不错呀！嗯……北北，集中注意力开车，不要说话了。”蓝燕答道，又在女儿肩上轻轻拍了一下。
“多少公里数了？”
“30万公里。”
“那年出厂的？”
“1998年。”
“天啦，老鸭车了，你也够节约的了。怎么不换一辆新车？你们又不差钱。又是皇家银行总裁，又是学校老师什么的。干嘛呢？”
“嗯，郝仕程今年初买了一辆本田雅阁新车，他到银行上班嘛，那些人很注重形象。”
“你不注重形象？”
“哎呀，中学就在我家不到20分钟的路程，中学嘛。一个破停车场，停一辆好车也显得怪怪的。况且，你也知道，我，包括郝仕程，我们都不太讲究，这样就很好了。嗯，在加拿大，只是冷清点，但是空气、水质、蔬菜，什么都干干净净，工资也不错哟！不愁吃不愁穿的，不说是很富裕，基本丰衣足食，也就够了，对不对？没有国内那些整天为了钱、房子等等的浮躁和焦虑，对不对？说实在话，你买一辆豪华的轿车，人家会觉得怪怪的呢！这边，包括美国，这边的人，社会风气，民风，都很实际，不喜欢搞那些虚头巴脑假模假式的东西，对不？”
“哎，那倒是。嗯……怎么说呢？我倒是觉得，你说得也对也不对。依我看啦， 人生嘛，该享受的，还得享受。我们中国人，现在，又没有什么宗教信仰，信什么呢？信钱，信物质，信享受，信物质享受，有什么不好呢？以前，整天就是讲政治，讲什么学雷锋，完全不讲个人主义，什么叫个人主义，就是老百姓吃好、穿好，享受好，现在，不是很好么？努力地挣钱，努力地享受，不偷不抢，自己挣的钱自己花嘛！所以，买好房子、好车，男人找漂亮的女人，女人找有钱的男人，这样是对的，政府是对的，老百姓嘛，想那么多干嘛呢？对不对？到了国外，只要条件允许，能够享受的，我觉得，还是要享受，说得难听点，尤其是我们这一代，以前，吃了那么多的苦，现在，享受一下，有什么错吗？不公平嘛！对不对？我们也是人啦！不偷不抢，自己挣的干净钱，对不对？你说呢，蓝燕？”
“哎，对对对，小娅，你我之间，从在大学大一睡上下铺开始，直到大四毕业离校，再到今天，永远，永远都是你说得对，对不对？我就是个穷人命嘛，对不对？从小，老爸老妈，都是小县城里一所破小学里边苦哈哈的教书匠，直到上大学进入大上海之前，眼目所及，都是穷乡僻壤，从小穷习惯了，没有办法改呀！我有时也对郝仕程说，咱们放开享受一下吧，但是，他和我一样啊，比我还要顽固哦。他居然说‘居安思危’，还说了一大堆比你还要说得头头是道的大道理，他还不单是那样说，他的工资，相当一部分都寄回老家，去接济那些穷亲戚，就是那些生活困难的亲戚。甚至，他回国的时候，还拿很多钱去修缮当地的一所小学。当然，我也很支持他那样做，我和他的老家都是小县城，他老家是陕西那边的，那边真的很穷。哎……实际上，我经常在你的道理和郝仕程的道理之间摇摆晃动，到后来，我就懒得去想了。嗯……我承认，你说得是很有道理的。但是，你想想，我那样的家庭，和你那样的家庭，完全不一样的家庭出身，真是天上地下的差别，看问题能够一致吗？有些时候，我也在想，我们两个，怎么能在学校里还是最好的朋友，要不是刚进校就被安排在上下铺，我俩，能够是最好的朋友吗？”
“嗯，你说得对，其实，我这样部队大院里出生的孩子，其实很单纯，没有城市里出生那些孩子思想那么复杂，对比班上那些同学，你想想，我不是很单纯吗？发生什么事情，大家永远都是装聋作哑，我是那样的人吗？”
“那倒是，其实，你是很单纯，没有那么多心眼，你勇敢，有话说话，心里从来不藏话，不象很多人那样，当面一套背后一套。”
“Act one way in public and another in privatedouble-facedbe engaged in trouble（当面一套，背后一套。）”董小娅嘴里冒出英语来。
“ We always fit our deeds to our words（我们应该言行一致）这点，就是我最喜欢你的。但是，很多同学不是。所以，干部子弟，尤其是军队干部大院子弟，很多很单纯和耿直。但是，你们的弱点，或者说，不近人情的地方，就是有些时候太有优越感，总感觉自己高人一头，对吧？但是，你对人还是很好，我的感觉，你的心思根本不在和什么人争夺什么上边，你什么都有嘛，屁股后边男孩子一大堆，你又不需要去争取入党什么的，更不需要去当什么学生会里边的什么这委员那主席什么的，这些地方，让我觉得你很好，很真实和平易待人。嗯，但是，你就是太讲究享受，嗯，哼哼……及时行乐，嗯，嘿嘿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