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饭桌谈话（一）
说话间，车已经开到市中心一家叫做四季皇宫的酒店停车场。车停好后，一行人去到酒店一个小包间。蓝燕的丈夫郝仕程已经等候在了那里，他刚从银行里过来，还没有来得及回家换衣服，就只有穿着在银行里开会时的服装，西装革履似乎煞有介事般地来迎接董小娅的到来。他那一本正经的样子，倒惹得董小娅顿时哈哈大笑起来。一帮人在那里要了热汤热菜地寒暄着，好好地吃了一顿蓝燕给董小娅接风的饭菜。
席间，对着满桌子的七碗八碟，刚下飞机的董小娅似乎没有那么好的胃口，只是蜻蜓点水地对着自己喜欢的几道清淡点的菜，象征性搛了几筷子。有一阵子，她手里拿着一个瓷勺子，滔着着碗里的白果乌鸡汤，一勺一勺地往自己嘴里送，好像在低头思索着什么，然后，抬头若有所思地眯眼觑了觑郝仕程，看着他戴着金丝边眼镜，一幅春风得意的样子，便对他说：
“哎，郝仕程，不错呀！你这个金融才子，你现在，嗯，好歹也算是在这洋人的地界上，当上了个什么皇家银行副总裁的角儿，是怎样那么快就混到如此高位的？上次我来的时候，好像你还没有到那个位置啊，能不能给我们面授点什么机宜呀？尤其是给我们这些孩子们，你女儿北北，我女儿马娜，给他们的成长，来点儿你的什么经验之类的谈话啊！对不对？”
“哎，哎，哎，董小娅，你别折煞我了，这RBC皇家银行的副总裁，也只是听上去好听而已罢了，嗯……你不知道，挂在这个头衔名下的，在整个加拿大RBC皇家银行，少说也有好多个呢！副副副，你都知道，一正N副，管什么的都有呢！储蓄、贷款、新产品开发，计算机管理等等，还有一个城市那么多家分行，每个部门都有一个副总裁，当然啦，本人还算是在温哥华总部吧，嗯，算是还有些权利吧！嗯……”郝仕程大脑袋冬瓜脸宽阔的前额上，螺旋眉下，一对牛眼在金丝边眼镜里，温和诚恳中，洋溢着丝丝满足的目光。
“哎呀——你看你看，你怎么在小娅面前自己夸起自己起来，你也不看看自己有几斤几两？哎哟，不大点儿的官儿，郝仕程，你可要是谦虚点儿啊！尤其是在小娅面前，人家走南闯北，全世界哪个大城市没有去过？在国内也是上至北京西山那些将军大院，下至全国各地各大军区和地方政府部门。你不过就从陕北那旮旯里到上海，再流放到了这个鸟不拉屎整天都在下雨的温哥华嘛！人家吃的盐都比你吃的饭还要多呢！人家早年在英国，后来又到多伦多，那可是比我们出国的时间早得多了。我们还没有到温哥华，人家就已经是加拿大永久居民了，对不对，小娅？”蓝燕斜脸拿眼睛乜着自己的丈夫，微笑讥诮里，带着几丝得意。
“哎呀，我那个时候，不过从英国转到多伦多，严格地说，是离多伦多有差不多50多公里的一个叫奥沙瓦（Oshawa）的小镇子，在那里，整天都和西人呆在一块儿，整天都埋在资料堆里搞翻译，枯燥无味到了极点，磨磨蹭蹭好赖待了两年，除了上下飞机到皮尔逊机场，很少有时间在多伦多城里去逛逛，一眨眼，很快，就回国了，到现在，对多伦多那边，还是完全陌生。”
“那是一家什么公司呢？好像，你当是的工作，和国内的上海外贸还是有些关系？”
“你都知道，94年秋天，我们从复旦毕业，对不对？当年冬天，我回到大连军港，就生下马娜，第二年，也就是95年，我进入上海外经贸委机械进出口公司。嗯……一年不到，96年，就被派到了英国，在KCI 科尼起重机公司英国分公司担任翻译。唉，那两年，基本上就是在飞机上度过的。隔三差五来往于KCI 科尼公司总部芬兰的许温凯、英国的分公司，以及销售方中国上海这三个地方。98年，又被派到KCI 科尼起重机公司加拿大分公司，那家公司地点位于加拿大安大略省的东部，就是离多伦多有50公里左右的奥沙瓦（Oshawa）地区。我在那里工作了两年，拿到了加拿大永久居民身份。2001年，我再回到中国，然后，自己开公司。”
“唉，你太厉害了，每一步，好像都有上天在眷顾着你哟。”
“哎，这个，你倒是说对了，我好像一路都很顺，好像是一出生，什么事情就都给我安排好了。你看，1987年，我15岁就参军，进入海政文工团当舞蹈演员；90年，18岁考入上海复旦大学外国语学院英语专业；92年，大二期间悄悄结婚，嘻嘻嘻……嘻嘻嘻……”董小娅说到这里，笑了起来，摇晃摇晃脑袋，挥挥手，继续说道：“当然啦，我结婚的事情，学校没有人知道，是悄悄的。在那个时候，在校生是不能结婚的，知道了是要被退学的。但是，我老爸还是坚持让我结婚，他和上海市委领导很熟悉，算是开后门吧！当然，现在，这个事情已经不是什么问题了。后来，嗯……就是94年，我们刚毕业，那年我22岁毕业，秋天毕业，冬天，就是12月8号，我回到大连没几天，就在军港产下马娜。再过了大半年，就是95年夏天吧，我就进入上海外经贸委机械进出口公司。其实，当时还有好几个单位让我选择，什么市委外事办，公安局出入境管理处，或者是回复旦外语系教书。我想出国，于是，就在外经贸委机械进出口公司待了下来。第二年，就是96年，我才24岁时，就以上海外经委机械进出口公司外派人员身份，进入KCI 科尼起重机公司英国分公司，来往于公司总部芬兰、分公司英国和销售方上海三个地方。现在看来，这些，似乎是太顺了，实际上，嗯，这，对我性格的形成，我觉得，并不一定是好事情，会让我以后很难适应社会，就是说，现在下海，我才感觉到，真正的社会，不是什么事情都会依着你性子来的。你说呢？”
“唉，小娅呀，你真是生在福中不知福哦，我是羡慕都来不及呢！这样的背景和运气，而且，你人也长得那么漂亮，上帝对你真是太好太眷顾了，你真的是太厉害了！”
“嗯，蓝燕，你才厉害呢！但是，相对于我，在对待老公的手段方面，我是太软了，而你是太厉害了。我太软了，就把老公放跑了，而你呢，好像又，嗯，又，嗯……我看，要不是你这个妻管严把他管得太严，让他不能好好发挥，我看啦，如果，嗯，如果你对他稍微宽松一点，嘻嘻嘻……嘻嘻嘻……人家，人家早就已经不是这N个中间的一个了，恐怕，恐怕人家早就已经是总裁了！”董小娅咯咯咯地笑了起来，她一只手上刚滔起的一勺子汤还没有喂进自己的嘴里，却在半道上洒在了桌子上。
“哎……小娅，我哪里能够和你来谈什么成就呀，咱们相互都是知根知底的了，你想想，我，还有蓝燕，当年，我们能够进入复旦，已经很知足了，都在小县份里长大，能够走到今天，全靠自己夹起尾巴老老实实做人啦。你都知道，我那些同学，嗯……我说的是那些大城市里长大的同学，你都知道，好几个，现在，都在北京部委里头呢。要么就是国字号的大银行里边的，要么就是在北京部里边这个司那个局的，当然，当部长的，现在也有了。不是那家人，不进那家门，我们是从小地方来的，一定要知趣，不知趣，那就是自取其辱，所以，明白这一点，那就好做人，所以，没有那些关系，就不要去硬凑。但是，加拿大，这个地方不太讲那些国内的关系，所以，我们就是凭自己一手一脚的打拼，对不对？刚来这里时，什么没有干过呀？蓝燕知道，在餐馆洗碗，削土豆皮，切菜，切肉，扫地，吸尘，洗厕所，在工厂里当搬运工，在街头摆摊卖羊肉串，卖热狗，卖蔬菜水果，唉哟哟，斯文扫地呀！膏粱子弟，哪堪如此煎熬哦？”
“唉哟哟！看你那个德行，还摆起谱来了呢？还什么斯文？还什么膏粱子弟？翘吧翘吧？翘起尾巴来，我看你，嗯……真是的，酸不哪唧的，像个男人吗？”蓝燕伸指头在她老公脸上戳了好几下子。
“唉，我们何必如此地糟蹋自己呢？必定还在复旦混了几天的嘛！总不能长期地在餐馆里边给人家刷盘子扫垃圾，对不对？我们总是想着，那天回到自己的专业上去，对不对？但是，心里边明白，眼前的一切都是暂时的。流落他乡，不得不如此煎熬啊！我们就这样一手一脚地干，吃苦耐劳，勤俭致富，看似几头烂蒜，居然就一步一步地走出来了。当年，我们几个朋友，几乎都是前后两三年来的，在国内都是些什么教授副教授研究院副研究员什么的，还有当处长的，那个时候，确实都有些后悔。但是，我们坚持下来了。现在，在大学当教授的，开律师事务所的，当工程师的，最差的也混个公寓管理员什么的，基本上都混得不错，一点不比本地洋人那些白领混得差。烂蒜归烂蒜，但是，我们这些烂蒜们脑壳里头有内容，有中国几千年的文化呀，对不对？我们从小就知道卧薪赏胆，知道头悬梁，锥刺股，对不对？但是，那个时候，都在工厂里干，确确实实，时常都在后悔，都在患得患失哦！唉……人嘛！哪个不是在患得患失中前进呢？现在，我觉得，在加拿大很好，就这样干干净净地在加拿大做事，挣钱，养家活口，对不对？” 郝仕程伸筷子在桌上一盘葱爆羊肉片里搛起一块羊肉来，塞到嘴里，咀嚼了两三口后，喉结嚅动了两下，吞了下去，啪地一声把手里的筷子拍在桌子上，坐直起身子来，一对牛眼鼓得溜圆，眼球似乎都快要顶到他金丝边眼镜镜片上，他手舞足蹈起来，又大声说到：
“小娅，你说我要对孩子们说点什么，说什么呢？那就让我来说点什么吧！前不久，在一篇报纸上，谈到国内一个小男孩，哦……想起来了，是河南一个什么县里什么中学一个14岁的男孩儿，老师告诉他，学校要组织夏令营，到英国去体验西方文化和生活，需交费2万多元人民币。男孩子在班里还是一个班干部，就在班上就向老师报了名，并告诉了父母自己的想法。男孩子的父亲在一家单位后勤部门上班，每个月仅有2600元的收入，妻子又没有工作。除去开销，每年能攒下来的仅有1万多元。学校组织的夏令营活动，10天时间就需要2万多元，家里根本拿不出这么多钱来，便拒绝了儿子去英国的要求。嗬——这一下子就不得了啦！这孩子觉得天都跨下来了，没脸见人啦！返回学校后，自认为受到了同学的嘲笑，便吞下了一整盒阿莫西林。随后，学校立即将他送到当地医院进行抢救，所幸抢救及时啊，男孩子才已了脱离生命危险。就这件事情，你看看，这件事情反映出来了好多的问题。不当家不知道柴米油盐贵哟！为什么这件事情我感受很深呢？我也是从陕北小县份里出来的，那个时候，能吃饱饭就阿弥托福了，见面都说‘吃了吗？喝了吗？’的，人就跟猪狗一样，只知道个吃，吃就是人生最大的事情，能够吃个馍，能够吃上个馍，那就是人生的幸福，哪里还知道这世界上还有其他的什么事情啊？可是，现在，这现在可不一样啦！懒惰、娇气、虚荣、死要面子活受罪呀！这是个什么时代呀？怎么净出这样的东西？我的看法，可能极端了一些，这样的孩子，完全就是木工活的边角料，废料啊！如果这男孩儿死掉了，我一点都不同情。对不对？你们说呢，这样的窝囊废孩子，活在这个世界上，不是糟蹋粮食来了吗？”
“唉哟哟，你呀你呀，郝仕程哟！你也太极端了吧，人家还是个孩子呀！你就一点怜悯心都没有吗？唉哟哟，还不知道，你原来还这么心黑哦！哎……”蓝燕用手指头娇嗔地指戳着自己老公的脸，叹起气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