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 雪楼谈诗——洛夫和川沙谈当代诗歌(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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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洛夫关于此次和川沙《雪楼谈诗》的手稿

2002年 雪楼谈诗——洛夫和川沙谈当代诗歌(八)

                             4    鮭魚的人生哲理

96 川:《漂木》裏爲什麽以鮭魚作題材?它是一種什麽樣的象徵?

洛:《漂木》第二章:《鮭,垂死的逼視》,是一個頗爲異詭的詞語,有它的歧義性。一方面表示鮭魚在死亡之前對自己命運的逼視,另一方面也指我在逼視,在沈思鮭魚死亡的意義。在溫哥華的人都有參觀鮭魚回流的經驗,那確實一個悲壯動人,給人很大啓發的一個場景。鮭魚是一種了不起的動物,可以說它們是生物中的哲學家,像莊子那樣的哲學家,瞭解生命的真諦,懂得生死的辯證,而且乖乖地服從命運的安排。它們完全知道自己生命的輪回,一出生就懂得這輩子唯一的神聖任務——傳宗接代。它們在小河裏出生,大約一年後即遊向太平洋,度過成魚的下半生,在生命周期將結束的前一年,即開始回游,在沒有導航之下,快速而準確地回到它們原産地的小溪小河,在此産卵而後力竭而死。他們在溪流中溯遊而上是被沿途鋒利的石塊割得遍體鱗傷,慘不忍睹。回來的雌魚是爲了産卵,回來的雄魚是爲了保護母親,雙雙皆亡後,屍體有些被熊和老鷹所吃,有些化爲微生物,作爲哺育下一代的營養。鮭魚的一生象徵一種悲劇精神。長久以來我一直在尋找一件事物作爲表現這種悲劇精神的載體,結果我找到了鮭魚,當作《漂木》的主題之一。

97川:鮭魚的生態確實讓人感動。

洛:我借鮭魚表達我對生命的看法。

98川:請談談《漂木》的第三章 ,爲什麽以浮瓶中的書紮來描寫。

洛:第三章《浮瓶中的書劄》共分爲四節,每節是一封信,分別寄給母親、詩人、時間、諸神。爲什麽要用“浮瓶”這個媒介呢?過去一個老水手出海後很長時間都不能回家,便寫了一封家書塞在一個玻璃瓶中,扔到海裏,隨波逐流,希望有一天能漂到家人手裏。這等於是一個寓言,很有意思。這個老水手好久沒有回家,但不知道家裏還有人沒有,這份濃濃的鄉愁,揮之不去的思念之情,想寄無從寄,便只好籍這個空瓶子捎信,至於對方收不收得到,那就不管了。所以我這個浮瓶中的信,發是發出去了,能收到的只是某一位有緣而又有心的讀者。

99川:從這種意象來說,你的致母親、致詩人、致諸神、致時間,我的理解是:你雖然這麽說了,想他們聽見,但他們不一定能聽得見。

洛:這一組詩其實就是心靈的對話,內心的獨白,致時間就是與時間對話,致諸神就是與各類神靈對話,母親是人的真正的生命原鄉,而詩人代表我的理想的境界,一種無怨無悔的追求,詩行中也透露了我美學思想的點點滴滴。

100川: 我感覺到你和你母親感情很深,《血的再版》和其他的詩也提到過你母親,很深情的。“浮瓶的書紮”裏第一部分也是致母親。我在我的詩和散文裏,父親和母親也是一個很重要的東西,是精神支柱之一,關於這點,你能否談點什麽?

洛:上帝沒有辦法照顧到每一個人,他便派一位天使來照顧,這就是母親,母愛是神聖的,也是最基本的,所以凡是寫母親的詩都很感人。你知道,20多年前我曾寫過一首《血的再版——悼亡母》,還得過一個大獎,前年在《漂木》中有寫了一首《致母親》,這兩首長詩都寫母親,但涵義不一樣,前者是寫我一個人的母親羅氏,其中的事件富於時代性,也投射出文革那個時代扭曲的人性,而後者則是全人類的母親,代表一種至情至性,無可取代的愛,其中雖然也寫出一些細節,但都是我想象的,不像《血的再版》中有那麽強烈的現實感。

101川:《致詩人》表現的是一種什麽境界?

洛:我列舉了幾位中外最具代表性的詩人,當然是我心儀崇拜的大家,並在詩中演繹他們的詩觀,也就是闡揚我的詩觀,我的美學。這封信確實是寫給詩人看的,其中由許多有關詩人的情節和理論,不是一般讀者所能理解的。後面還有傳統與現代的對話,現代主義與後現代主義的爭辯,最後幾行是這樣的:

詩人沒有歷史/只有生存,以及/生存的荒謬/偶爾追求/壞女人那樣的墮落/其專注/亦如追求永恒/詩人的自諷自嘲不也是一種美德!

102川:如同您所說,寫作時甚至沒有考慮過是否讓一般人去讀。

洛:詩的大衆化顯然是一種墮落。詩往往是詩人靈魂深處的自語,不可能是爲了敷衍他人,迎合他人。詩當然需要讀者,知音的讀者,詩也需要批評家搔到癢處的批評家。

                       5   詩人與小說家

103川:你考慮過寫小說嗎?

洛:曾寫過一篇散文,朋友說很像小說。我有些詩也有小說的情節,例如《手術臺上的男子》,批評家即說有小說企圖,但畢竟不是小說,這一輩子大概寫不出小說了,算是留一個遺憾吧。

104川:那也不一定就是什麽遺憾,福克納就曾想成爲一名詩人,但是過了一段時間後,他發現自己真不能成爲一個詩人,他說他覺得詩人是很高的。所以,最後他始終沒有成爲一個詩人。但是,帕斯捷爾納克卻和福克納相反,他先是一個詩人,然後他夢想寫一部長篇小說,最後,他寫出了《日瓦戈醫生》。我個人的看法是,詩人可以成爲小說家,但是,相反的情況可能要難一些。因爲,好的小說家是一個民間說書人,他必須陷在邏輯的地上,他沒有詩人的翅膀。而詩人是在天上飛,他可以飛到地上來。

洛:許多作家年輕時都寫過詩,後來一寫賺錢的散文或小說就放棄了詩,像暴發戶抛棄原妻一樣。你說小說家要想成爲詩人很難,這是一般的情形,但也有例外,例如臺灣的老作家王鼎鈞、隱地都寫起詩來,也都出過集子。小說家習慣了邏輯思維,太現實,要寫帶靈氣的詩,難!

105川: 《致時間》又是怎樣的一種境界?

洛:時間本事就是一種複雜而奧妙的東西,實際上時間就是生命的過程。時間是抽象的概念,也是實體,好像它不存在,像一個隱形人,卻又時時在吸我們的血,扯我們的發,拔我們的牙。時間與生命同起同滅,孔子說:“逝者如斯,不舍晝夜”,陳子昂歎曰:“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這既是對時間的知解,也是對生命的感悟。德國詩人黑格爾則認爲他的詩《時間之書》,乃是詩人與神的對話,但又何嘗不是與時間的對話。所以,我的理解是:時間、生命、神是三位一體,詩人的終極信念即在扮演這三者交通的使者。

106川:關於《致諸神》的情況呢?

洛:你看這個標題,便知道我是一個泛神論者。我出身於一個基督徒家庭,父親曾做過臨時牧師,很小就受過洗,懵懵懂懂,反正跟著父親走就是,後來去了臺灣,20來歲,初離家了,十分寂寞,便經常去教堂,不久又受了一次洗。事後發現,人是洗不乾淨的,由於某些宗教儀式過於虛假,譬如祈禱,一般信徒只希望從神那裏求得一些好處。後來因爲身在軍中,公務較忙,就漸漸與教會疏理了,又因爲投身于文學生涯,對佛經與禪學發生了興趣,但也僅止於此,並未成爲一個佛教徒。我有時感到極爲空虛,詩中充沛著虛無的氣氛,這也許與讀佛經有關,於是便經常自問:“神在哪里?”最後得到的答案是:

神啊,我知道你在哪里/在並不存在/卻又無所不在/遙不可及而又/隨手可觸的/萬物的/深不可測的幽微處

         ——《漂木》第198頁

神在萬物中,卻也在我們的心中。一個詩人應不應由某一種宗教信仰?有人乾脆說:“詩就是我的信仰。”後現代詩人也許會斥之爲“扯淡”,但我一直相信,一種悲憫心的宗教情懷是一個大詩人不可或缺的內在修養。

107川:托爾斯太說過你把鉛字往地下一扔,就是一篇文章,再一扔,又是一篇文章。組合不一樣,好像是神在裏面擺佈。

洛:這似乎有點諷刺意味。過去有人罵新詩,說新詩瞎湊,就像打翻的鉛字盤。托爾斯泰的意思,其實就是我們所說的 “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中國人相信一個“緣”字,所以強調“偶然性”,也就是統稱的靈感,靈感一來,一揮而就,這就是所謂的“神來之筆”。

108川:第四章爲什麽叫《向廢墟致敬》?是否有像龐貝古城那種悲劇美的意味?或者艾略特《荒原》的感覺?

洛:這一章的主旨是寫文化批判、心靈懺悔。艾略特的《荒原》也是寫歐洲文化的墮落與崩潰,而我的《向廢墟致敬》更強調心靈的腐蝕和人性的扭曲。我在《漂木創作紀事》(七月十一日——十六日)那一段曾說:“近廿年來,中國大陸力行改革開放,工商業發展神速,民間財富驟增,生活水平大爲提升,但相對的由於貧富差距懸殊而導致價值觀的混亂,享樂文化與貪瀆惡行大爲猖獗,而臺灣由於族群獨立,政府不穩,人們急功近利,對前途感到迷惘,以致低俗的地攤文化和投機的股市文化大爲盛行。兩岸中國人的精神日趨頹廢,我們原有的道德律和價值觀也都崩潰殆盡,以致我們的靈魂成了廢墟,一部分人漂泊海外,絕大多數在繼續腐爛。有人認爲我這首詩很頹廢,我不否認這點。世界末的頹廢是正常的。《紅樓夢》不也很頹廢嗎?莊子哲學世稱“衰世哲學”,佛道更直接說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真正的頹廢是一種生命的覺醒,一記警鐘。

109川:現在,我們來談談你的詩歌的中西文化的融合,就是你說的“詩歌講究橫的移植的國際化,縱的繼承中國化,兩者的結合。”。

洛:在我早年的詩裏可以看的出“橫的移植”和“縱的繼承”二者的影響,後來已融合一塊兒了,分不清彼此。有時想想,真有點晚清張之洞的說法:“中學爲體,西學爲用”,尤其到了晚年,西方的影響越來越淡,本質上完全是中國的味道。

110川:我讀你的詩句,發現很多詩句一部分有西洋詩的影子,一部分又是中國古詩的影子,已經很自然的融合了,沒有任何痕迹。

洛:你能這樣看我的詩,真是知音,太好了!使西洋的與中國古典的做有機的融合,結果成了“中國現代詩”,這正是我數十年來鍥而不捨追求的目標。我把中西融合,實驗的重點之一就是超現實主義的手法表現生活中的禪趣。讀多了中國古典詩,尤其是唐詩,你會發現其中有一種非常玄妙的詩觀,那就是“無理而妙”。非理性的東西,湊在一起便成了一種有著超現實趣味的詩,但實際上就是現代禪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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