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阳光》正文——第一章 梦中的修女

第一章 梦中的修女

 

伍芳就站在那儿了,站在好象是一个江边的轮船车渡码头前面一条公路正中,赫然地、赫赫然然地,面对他们身后,冲他们压过来的一辆草绿色载重卡车,一辆庞然大物似的斑驳破旧颠簸而来、后面又挂着拖斗的老鸭车。秦田一阵惊骇,那瞬间,他看见了伍芳的眼睛。那时,她斜低着头,眼睛向上翻,眼白泛蓝光,瞳人呈暗褐色,斜睨着前上方,有点象两只山羊打架,相互用头上羊角顶住时,眼向上翻那种眼神,一种十分怪异的样子。

另外几人从公路上跳开了,迅速地冲向了人行道,而和他们本来在一块走的伍芳,却兀自一人立在公路中间,自己去拉她的时候,她不但雕塑似的杵在那儿纹丝不动,竟还掉过头去径直望着那身后冲过来的庞然大物……她要干什么?她要干什么?天啦——原来、原来她手里还举着那颗手榴弹!那颗手榴弹?是那颗靳俊临死前在医院里画了路线图,叫自己去找的、藏在公社小学院墙后面涵洞里的手榴弹吗?是啊,应该是吧!就是。除了那颗,还有哪颗呢?可不是嘛,现在,现在那颗手榴弹,那颗自己找了整整20多年,直到现在,也都还没有找到的绿皮宝贝玩意儿,那颗既可以当定时炸弹用,也可以当手榴弹用的半自动两用军工厂造反派们自制的宝贝蛋家伙,就握在她的手里了!不是吗?现在还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见,那颗举在她手里的手榴弹后面那个滴答着响的机械记时表,上面正在转动着的时针、分针和秒针……那个当年让我们又怕又爱的玩意儿,现在就握在了她手里了。他妈的,她现在手里高举着那个玩意儿要干什么呢?她明明看见那辆大卡车冲过来了,为什么还要横着公路冲过去呢?哦——原来,原来,原来恐怕她是要把那颗手榴弹扔到公路前面的河里去……可是,可是,可是这条河不对呀?这条河是长江啊?我们下乡的那个地方是乌江啊?但是,但是也不对啊?我们,不是我们,是靳俊,是靳俊一个人,是他一个人藏的手榴弹,他藏手榴弹的那个地方也不是乌江而是金龙河边啊,不是吗?那所公社的小学就在金龙河边啦……

“叮……叮……叮……叮……叮……”

阵阵电话铃声把秦田从梦中弄醒了。一看时钟,指针正好指着中午十二点正,他才猛地想了起来,这几天晚上,自己都在加班加点赶写东西,现在,这一觉睡得有点过了头。他忙不叠地提起了枕头旁边淡蓝色的电话听筒:

“喂,喂,秦田,怎么,还在睡觉?好,你再睡一会儿吧,我现在在系里的办公室,戴维斯教授等会儿就来和我谈话,下午回来时,我要开车到城西那边去买点东西,要捎点什么回来吗?”他感到伍芳听出了他睡意朦胧的声音。

“唉,什么也不要,你知道,我一直写到早晨4点才上床,唉,你这电话……”

秦田嘭地一声扔下电话,倒头又睡了过去……耳畔还响着伍芳的声音,有些象电影片里林青霞的声音,那种柔柔的,非常女性化的台北普通话腔调。模模糊糊中,他心里纳闷着,脑海里,却浮现出她在梦里斜低着头,眼睛却向上翻看的样子……那颗滴答着响的手榴弹……那上面指针正在转动的记时表……他有点懊恼这个被她打断的关于她的梦,他奇怪,为什么恰恰是她自己来打断了他的关于她的梦,让他梦里的她脱了险, 至少在他的梦里,免于被那辆草绿色的,屁股后面挂着拖斗的载重卡车碾死在河边的车渡码头上。

梦蝶中,他想,我们在河边的码头上是要去干什么呢?哦……哦……好象……我们好象是要去寻找那颗手榴弹?对了,对了,对了,我们好象是去寻找那颗手榴弹……我们正在渡过一个个码头,渡过一条条河流……可是,可是为什么,里面好象还有靳俊呢?靳俊……他不是20多年前就死了吗?是呀,他是死了呀……他的坟……那个坟墓……就埋在当时我们下乡插队落户时生产队的野坟山坡上,那个靠近金龙河滩的生产队名字现在都还记得,叫白马区金龙公社水田大队麻柳湾生产队。队长……队长……是……解放前……他当过土匪……一个满脸横肉的麻子。麻子脸队长讲义气又耿直,名字好象叫滕青山。麻子脸队长当时就悄悄背着公社领导给靳俊划了一块坟地,然后叫来一帮知青,吹吹打打地把他老兄埋了……自己不是后来还到陆阳县他的坟头上去给他烧过几拄香吗?记得……好象就是出国前的那一年,是几个当年的知青开了几辆车去的,自己还给他淋了两瓶酒,一瓶贵州茅台,一瓶四川五粮液……还在坟头前摆了几碟肉菜……什么红烧肉、板栗烧鸡、粉蒸烧白……到县城一家酒店……最好的“酉秀大酒店”买的……

……那颗手榴弹……那颗圆筒形漆了绿皮军工厂里自制的铁家伙,它有手电筒般粗大半根筷子那么长,沈甸甸的,2/3前面大半截圆筒形外壳上面,象电影里地瓜手榴弹那样满是纵横凹槽,后面1/3小半截有点呈正方形,正方形一面有个一摁上面的按钮可以弹开的盖子,打开那个薄薄的盖子,里面就是一个滴答着响的机械记时表,那个机械记时表和正常机械手表一样,上面有时针、分针和秒针,就是说,它完整地旋转一个周期就是12个小时,也就是说,那颗手榴弹是颗定时炸弹,它的最大预设引爆时间为12小时。当然,也可以在12小时内随意地预设引爆时间,那怕是几分几秒;那个机械记时表的反面也是一个盖子,上面也有一个按钮,弹开反面的盖子后,里面就是机械记时表的时针、分针和秒针的拨动旋钮,实际上就象普通闹钟的反面。手榴弹的末端顶部是一个象墨水瓶盖子般的可以顺时针旋开的金属圆帽儿,把金属圆帽儿旋开后,里面就是一个凸起的按钮,如果将那按钮按下去后,在5秒钟就会引爆那颗手榴弹!就是说,那颗手榴弹是个半自动两用家伙,既可以当定时炸弹用,也可以当手榴弹用。要命的问题是,因为是文革时军工厂造反派自制的,那家伙在两用上都不牢靠。首先,那个金属圆帽儿里外螺纹配合得不紧实,就是说,那个金属圆帽儿活摇活甩地随时都要掉下来的样子;更加可怕的是,摇动那个绿皮东西时,里面那个凸起的按钮也喀嚓喀嚓地晃动作响……响声……响声……天啦,那个在自己耳畔滴滴答答响了20多年的响声……它的形状、声音,一年365天,20多个365天,不说是每日每夜,却是三天两头,隔三差五地念想它一回,象头上悬把剑,喉咙里卡根鱼刺,提心吊胆,担心不定哪个时候出事?日日夜夜,白天醒起,晚上梦里,无限地折磨老子,永无止境!他妈的!还有河水,两条河,长江、乌江……冬天的河水,翻着白浪的河水……天啦……天……

而且,伍芳,怎么冒出来个她,她是什么时候去了的中国?真是他妈的活见了鬼!

她是在梦里第三次这样了,遇难时,她倒自己偏要送上去喂到虎口里、钻进狼穴去,唉!她又不是什么救自己又救人的英雄行为,完全是给她自己又给别人他妈的惹麻烦的动作嘛……

她总是爱说那句话:

“……淌那趟浑水……”

大陆人不象台湾人那样讲,而是北方人说:“惹一身腥! “南方人说:“惹一身臊臭!” 上海人说:“关我啥事体(关我乜事)?”重庆人说“关我屁事!”就是不自己给自己惹麻烦的意思啦!

……秦田感觉,自己在一个四周全是花园的二层楼的房子里。黑灯瞎火地和另外两个来刺杀他们的刺客追杀,双方手里都拿着匕首和手枪。怕伤了身边的女性和朋友,就一人把追杀他们的两个刺客引到了花园里四寂无人的二层楼房里。还想,那楼没有其他朋友知道。至于为什么那栋楼感觉有些熟悉,自己也不明白,只是觉得,好象以前在楼里干过什么……

后来,又感觉到,自己把那两人引上了楼。在楼上,把对方的其中一人推下楼去摔死了。而另一人,则在一片混乱中,在自己的追撵下逃蹿到了楼下。躲在楼下一个隐蔽的地方,在黑夜中,打开瞳孔的视线里把四周看得清清楚楚。记起来了,对了,是那样的,唉,倒霉的伍芳……

当时,爬在楼下花园里的灌木丛中,眼看楼上逃蹿下来的人,从楼上顺那根水泥灰糊的排水管一溜烟地滑下来着地后,蹑手蹑脚在花园和那幢楼之间的一堵旧墙边晃来晃去。远处的路灯把那人晃来晃去的影子投在墙上。墙上一个长长的,巨大的影子也跟着晃来晃去。

从影子上看,那个人明显手上有支手枪。轻轻把肩头上的拉练包打开(那包是他在1991年从伦敦高街买的,十分结实),从里面取出一支黑色的防水电筒。

想起一个练武功的同学徐宁的“喊字功”来……

突然站起身来,一手举电筒,一手平端手枪,然后,猛地用左手对着那人启亮电筒,同时一瞬间,用右手食指扣动手枪上的板机,又扯破喉咙般厉声地喊出一句:

“滚你妈的!”

立时,打开的手电一道雪亮的强光照在了那人身上,手枪里击发出的子弹“砰!砰!砰…… ” 一连串打了过去。

然而,只有鬼才知道,伍芳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一个黑影一闪即出!她突然就出现在枪口旁边,电筒光照在了她的脸上时,她扑上来抱住他,大喊:

“秦田!你不能这样!你不能……”

她仍是那种眼光,山羊似的眼睛斜睨着──一脸的福星像!天庭饱满,印堂放光,大脑发达型:但对男人,是一堵墙。

就像现在这样!

顺手掀了她一个趔趄。黑暗中,立刻冲过去用手电筒照在墙上。只见墙上齐胸处有几个血糊糊的弹口──过去,每次10米手枪射击胸靶均在8-10环上,现在不是,10发10中。那人中弹了!地上一滩鲜血,但,人却不见了?

咳!伍芳,又是她,让那家伙逃掉了。她为什么要阻挡他?她是好心?

刚才在河边拦卡车,现在,她又来堵枪眼!她究竟是怎么啦?

她不许杀人!不许杀生!不许作恶!

然而,醒来之后,一个美丽的形象,却好长时间留在了秦田的记忆里。

他感到最为奇怪的是,梦里的伍芳,竟穿了一身修女的黑袍,象个悲天悯人美丽的仙女。她楚楚动人的样子,是他以前没有见过的,显得既新鲜,又充满了艺术美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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