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阳光》正文——第三章 无神论者

伍芳和秦田在一起时,每日三餐饭前饭后,伍芳都会静默正色双手合掌于胸地独坐饭桌前进行祈祷,例如,饭前祈祷时,伍芳就会在饭桌前默咏道:

“主,求你降褔我们,并降褔你惠赐的这次(早、 午、晚)餐,因我们的主基督。阿们。”

当她在饭后祈祷时,她就会念道:

“全能的天主,为你惠赐我们这次(早、午、晚) 餐和各种恩惠,我们感谢你赞美你,因我们的主基督。阿们。

愿天主圣名受赞美自现世,直到永远。阿们。 愿所有过世的信友赖天主仁慈获得安息。 阿们。”

秦田见她那样一本正经的样子,就嘿嘿地笑道:

“这样严肃地必恭必敬地吃饭,那粮食在肚子里还能够好消化吗?本人很有些怀疑哦?”

秦田说完了,嬉皮笑脸板了自己的脸,怪模怪样假装严肃着,还拿自己的手学伍芳的样子,也在胸前抬手划起了十字。

伍芳见他顽皮的样子,禁不住笑道:

“看你那副样子!简直就是个异教徒,哪里是用一个手指头划十字呢?又是个左撇子,看上去怪怪的。”

“还这么多的讲究,几个手指头?”

“整个手掌。”

“整个手掌?不对吧!我以看过电影《复活》,哪里面教堂里的神父好象是用一个手指头在胸前划十字。”

“列夫·托尔斯泰的《复活》?”

“是呀!我在中国的时候就看过,还是黑白片子,就是小说里的女主角,就是那个后来当了妓女的玛丝洛娃还是小说里男主角家里的女佣的时候,就是,就是,就”

“就、就、就!看你急了就结巴的,就是,就是,就是德米特里.伊凡诺维奇.聂赫留朵夫公爵和那个年轻的女佣,’那个半养女半奴婢的姑娘’,一个女农奴的私生子,她是她的母亲和一个过路的吉普塞人生下的,她在16岁那年暗暗地爱上了两个老姑娘的侄儿,一个在大学里念书的阔绰的公爵少爷,她的监护人的侄子聂赫留朵夫公爵,她又不敢向他表白,甚至连自己都不敢承认这种感情,后来是这位少爷从军远征出发时路经他姑妈家门时,在那里住了几夜就诱奸了她,临走时扔下100个卢布,直到几个月后她发现自己怀上了少爷的孩子……她的正名叫叶卡捷林娜,卑称叫卡特卡,爱称叫卡倩卡,更普通的爱称叫卡秋莎。哎呀,俄罗斯人的名字真难记,就是、就是、后来,后”

“呵、呵、呵,你也结巴啦……真是遇到文学专家了,你还记得那么清楚!”

“结巴、结巴,就是你传染的!后来、后来就是他们两人和公爵的姨妈到教堂里做礼拜的那个场面,我知道,你要说的就是那个场面。先是公爵少爷大学三年级时夏天假期到他姑妈家写论文时认识了女孩,后来就是公爵少爷从军远征前,路经他的姑妈家时,在那里住了几天,你说的教堂里的场面就是在那几天里的复活节时,他们做晨祷时的场面。小说里,电影里都是那样,16岁的卡秋莎穿了一身洁白带褶皱的连衣裙,她的苗条的身材、她的聚精会神喜气洋洋的脸、她唱圣歌的样子、她可爱的脸蛋上泛起青春的红晕、她的黑色发亮的眼睛、她整个天真浪漫的少女的样子……再加上电影里东正教庄重豪华的复活节仪式,穿着银光闪闪的法衣、胸前挂着金十字架的司祭、摇曳的蜡烛、呼喊着’基督复活了!基督复活了!复活了……复活了的教徒们……”

“呵——天啦!你简直就好象在那座教堂里。”

“开玩笑!文学博士不研究《复活》?告诉你吧,托尔斯泰是我研究的重点课题。”

“但是,英国的D·H·劳伦斯可是把他骂得很厉害哟。”

“骂什么?”

“主要是指他的说教。”

“哦……”

“就是说他在小说里兜售他的’基督教社会主义’,当然,包括哈代的悲观主义、福楼拜的精神绝望,都是他批判的。[1]”

“哦……”

“他说《复活》里的虔诚公爵少爷是个傻瓜,没有人会相信他的虔诚,他认为《复活》是一部傻乎乎的复制品,《萨朗波》[2]则更是一部恶毒的复制品,渥伦斯基和安娜·卡列妮娜的悲剧是Phallic[3]之罪,他认为托尔斯泰的每一本书里都少不了这个Phallic的辉煌,但是他倒恶毒地咒骂起这’血性的支柱’来了。”

“哎哟……’血性的支柱’,在这大英帝国,谁不知道他劳伦斯’血性的支柱’哦……”

“劳伦斯倒是一个痛快的家伙,把他的前辈人几乎都骂完了,他说托尔斯泰简直就是个犹大,从巴尔扎克到哈代,从艾普尼亚斯[4]到E·M·福斯特,他们的激情无不让他们一个个变成阳物崇拜者,可是,一旦他们谈到哲学和他们自己,就全都变成了一个个的挂在十字架上的耶稣了……劳伦斯认为,几乎所有大作家们的说教企图和哲学,都和他们的激情灵感背道而驰大相径庭。”

“哎!知道,知道,我知道……我们不谈这个了。刚才,刚才你”

“我很喜欢这个捣蛋的家伙,他说他很喜欢柏拉图在念《对话录》的时候,有人当着他的弟子的面,在他的背后对着他的屁股狠狠地踢上一脚,把他的学堂搅乱,然后看着柏拉图捂着屁股喊痛的样子,于是,他老兄就可以处在一个和宇宙更为真实的关系中。还有马太、马可、路加和约翰[5],他认为四福音书里布道太多,什么’马太、马可、路加和约翰,/穿着裤子来上床![6]’他说,他们脱了裤子上床该有多好!”

“哎……我看,我看你也是象他那样的一个捣蛋的家伙!哎……刚才,刚才你,我们回到刚才你问的划十字的问题吧,我告诉你,你在《复活》那部电影里看见复活节做祈祷时,人们在胸前划十字是用三个手指头,但是,是用拇指、食指和中指。东正教就是那样。”

“方向呢?”

“方向是自右向左,然后自下向上。”

“天主教难道和东正教还有什么不同?”

“那当然!我们天主教是用整个手掌划十字。”

“方向相同?”

“不,不,不,天主教祈祷时划十字的方向是自左向右,然后自上向下。整个方向完全相反。”

“哪不跟中国大陆和台湾认汉字一样了吗,你要繁体我就要简体,你要把字竖着排我就要横着排,你要从右向左看我就要打个颠倒,看样子都是要自立门户对着干,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啊!我还以为在宗教领域就可以免俗呢!搞了半天,原来只要是人这种东西,披上什么外衣都是一个样子,还是本质上的弱肉强食的动物本性。对了,还有个问题我想问你一下,你们的神职人员可以结婚吗?佛教的和尚尼姑好象是不能够结婚的哟?”

“天主教的神职人员不能够结婚,天主教强调禁欲主义和独身主义。但是,东正教则除了主教以外的所有神职人员都可以结婚、离婚、再婚。”

“那、那、那你为什么可以和我结婚呢?”

“我又不是什么神职人员。”

“你不是教堂里的秘书吗?”

“不是,我不是,那是他们在开玩笑,我只是有些时候帮助神父做些义务的事情,比别人做得多了些,秘书Cathleen Wu她姓吴,就是口天吴的吴,吴和伍在中文拼音里一个是二声,一个是三声,这里的人又念不准,就念成一样了,所以,教会的教友们就开玩笑说我是秘书罢了。”

“说心里话,我完全无法想象象我这样的人,就是在中国经历过了文化大革命的人,经历过了偶像在自己心里彻底崩溃了的人,我们怎么还可以再去相信什么人和一种宗教,不可能,完全不可能了。你终身信仰的偶像,你的阳光和雨露,你的父亲和母亲,最后把你来个彻底的从头到脚的欺骗,象喝茶一样,你就是那剩下的喝干了茶水的壶底的茶叶渣滓,通通倒进垃圾堆里,撵到农村去流放,还他妈的美其名曰什么’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我们那个时候才是多大的孩子啊?”

“你好象很仇恨中国文化?”

“为什么这样说?”

“我看你总把那些孔子孟子的书拿来垫在屁股下面当板凳坐。”

“是啊,我就是这样,你他妈的越是权威,我就越是先拿你的书来在屁股下面坐了再说,中国的孔孟思想完全把中国人变得奴化了,所以我们的头上就到处都是些什么太阳月亮的,我们他妈的到底算是个什么玩意儿?到了西方才晓得,原来天上还有那么多的太阳月亮星星,什么爱因斯坦、弗洛依德、萨特,后来才发现,他妈的!老子们自己也可以是颗太阳!你看见了吗?我最近也开始把什么这个那个的西方所谓的著名作家的所谓著作拿来塞在屁股下面当板凳坐了。”

“你以为你这样坐在了巨人的肩膀上,你就比巨人更高了吗?”

“我们是在中国被那些什么鸟巨人们欺骗压迫惯了,被当作渣滓,当作茶壶里喝剩了的茶叶渣滓抛弃惯了的一代,既然世界说我们什么也不是,我们还相信什么?我们变得什么也不相信了,鬼都不相信,更何况人?这世界除了欺骗还是欺骗,你前几天不是说我太狂妄了吗,说我连莎士比亚的东西都拿来塞在屁股下面,什么左拉的东西,还有好多中国作家的东西,我告诉你吧,塞在屁股下面的有些东西,还算是对他们的东西有点尊重才那样对待,那些作品里有些东西是我的支撑,屁股坐在什么地方不是要支撑吗?但是,他们的东西里有些却是臭不可闻和尽是些垃圾、狗屎和谎言!好东西往往是在垃圾里面生长的,世界上实际上没有什么绝对的好东西。什么康有为、梁启超,什么耶稣、苏格拉底、赫胥尼,哪个不是良莠掺半?恰恰中国人总喜欢说这个是圣人,那个是万寿无疆的太阳,这个又是日月经天的月亮,如果只是我们中国人的浪漫品行都还好说,问题是全都是些用来压迫人迫害人世世代代强迫你相信的戒律式的狗屁谎言!是些用来杀人不见血的文字啊!我的整个受教育的过程都是在欺骗和奴化中度过的,所以,我今天看任何东西都要百倍当心才对!以前,它们压迫我,我今天就要天天把他们坐在屁股下面,倒不是报复它们,只是要把它们摆放在一个正确的位置,那个地方就是我认为他们应该摆放的最恰当而又合适的位置,否则,我写出来的东西还有什么立论的客观性呢?失去了客观性,就什么也谈不上了。文学创作就更不能让那些东西来污染、窒息和禁锢自己。”

“嗨——难怪你写得出《先锋男孩》那样反叛的作品!”

“是呀!”

“哎,我们还是说点什么高兴的事儿吧!”

“再说什么高兴的事儿,我也不会去相信一个什么宗教。我这种人,我们这代人已经变成了野兽,变成狼,我们既不被人理解,还被人嘲笑,已经变成了狼的人,怎么还有可能变成耶稣基督脚下温顺的羊呢?上个月我碰见有几个从加拿大到这儿来旅游的大陆中国移民,他们是些老知青,他们说,他们在加拿大加入基督教会是因为他们死了以后,教会可以低价处理他们的后事。不是教会的人死后安葬费要上万元,可是,教会成员却只要3000元。这就是我们这帮垃圾和废料,社会把我们变成了废料,中国的知青一代就象美国越战的一代,他们还有美国政府的钱把他们养起来,我们呢?有些人在这个世界上是精神上的贵族物质上的穷光蛋,有些人则反过来是物质上的贵族精神上的穷光蛋,我们是他妈的双料的彻底的穷光蛋,是这个世界上真正的无产者,精神和物质都一无所有,我们是什么呢,孤魂野鬼!精神支柱,物质支柱,全部被毁灭得一干二净……所以,所以你还叫我们相信什么呢?一说到相信两个字就让人害怕,Believe 、Trust 、Accept、 Deem 、Presume这些和他妈的这个字眼相近的任何一个英文单词,都让我本能地害怕和躲闪,就是中国人说的那句话‘一度着蛇咬,怕见断井索’[7]。真的,相信鬼都不愿意相信人,所以才有蒲松龄在《聊斋》里把鬼写得比人还要好。所以,我现在就形成了一个历史文化的条件反射,你越说他是个什么权威和什么大人物,你越说他是个什么太阳月亮似的伟大的东西,你越是那样说的时候,我就越是直觉地认为他是个骗子,越说得大就越是个大骗子。文革的后果就是那样。所以,我现在完全就怀疑耶稣是个全世界最大的骗子,他骗了西方人差不多快两千年!马克思把东半球骗了上百年,耶稣比他更厉害!”

“你呀……你呀……你真是一个顽症的无神论者!一只迷途不知返的羔羊啊!”

“不是顽症,顽固不化!我们大陆人叫顽固不化,例如说,顽固不化的走资派,顽固不化的臭老九,顽固不化的你这个国民党的残渣余孽!顽固不化的,顽、顽——”

“顽!顽!顽!完蛋了你这个共产主义的死硬派!共产主义是完蛋了,可是,却在精神上把你们这批人变成了思维方式的共产主义的产物。你们不喜欢共产主义,但是你们用共产主义的眼光来看世界,来看一切。”

“哦,对了!对了!死硬派就说对了!三民主义的死硬派在一个小岛上穷途末路了之后,就从西方世界引进了耶和华这个舶来品,释伽牟尼的佛教不信,老庄的道教不信,却要去崇洋媚外?”

“你——你……你……你得意个什么?!唐僧到印度取经是不是崇洋媚外?老庄道教的教义是什么?那些教义又是不是纯宗教的?教主呢?根本就没有什么自己的宗教体系。什么李耳李伯阳李老聃的哲学、西汉张道陵的玄学、还加进了唐僧取回来的佛教,还有江湖术士的巫术!什么天神人鬼地祗仙真!什么玉皇大帝西灵王母娘娘叫化子般的济公和尚!乱七八糟的东西那里能让今天的人信服!”

“唉——什么都知道,如此漂亮、美丽、性感而又青春焕发的女人,原本应该是个电影明星或者是个什么交际花一类的人物,哈哈哈……怎么竟跟个哲学家、通神论者的巫女似的!穿了一身漂亮的花裙子,怎么看来看去都像是穿的一身修女的袍子?哈哈哈……”

“那又怎么样?”

“唉——唉,我只想天天搂着你,吻你,亲热你,爱抚你,我的美人儿哟!可是,你却成天要叫我去教堂受洗,我的天!就跟早先中国文化大革命的时候组织上天天要叫我们去背诵毛主席语录一样,唉——我说,别对我说什么宗教了,来,让我搂搂你。”

“唉什么?说得你心痛了!所以说,所以说……中国人直到今天还是一盘散沙!”

“你不是中国人?你……别提这些什么宗教不宗教的了,好不好,亲爱的,我们谈点别的什么好吗?我喜欢前几天我们在伯丁根森林里时,我给你拍的那些裸体照片,唉,真美!”

“你就只知道女人的裸体,是吗?”

“唉——这个世界究竟是怎么啦?怎么刚从东方的政治里逃出来,现在又钻进了西方的宗教里?唉——我就想成天待在伯丁根森林里,或者,或者成天待在那些海边的天体营里,和那些赤身露体的人为伍。你说说,为什么要宗教,为什么要民主,回归陶渊明式的大自然有什么不好?你们台湾都是1949年从中国大陆弄过去的精英。钱也好,物也好,人也好,今天又怎样呢?在电视画面上还没有把中国人的丑出够吗?”

“是呀,所以今天的台湾就是这样,你不是在中国的电视新闻上也看见了议会上拳脚交加的场面了吗?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打从春秋战国诸子百家开始,中国人就是谁也不信谁,谁也不服谁,秦始皇统一了也没有用,文字统一了也没有用,西汉又来冒出个道教,更是把中国人的脑筋给搅得个乱七八糟的。历朝历代总是皇帝统治,皇帝是人而不是神,像朱元章、毛泽东这类的纯粹的布衣农民都可以揭竿而起坐到金銮殿里去当皇帝,中国人谁还会服谁?谁还会认真地做什么学问?当个农民得啦!那天一揭竿而起,说不准真的还造出了一个大大的反来了呢!文化大革命你们不是人人都在造反吗?我看是人人都在想有朝一日能当个皇帝,或者说,或者说是……是……”

“唉——唉——我投降了罢!我投降!”

“假装的!”

“唉——唉——你看,我双膝不是都已经跪在了地上,你看,手举得多高!不比你在那个南韩人面前举得低吧!”

“一派假惺惺的,耍嘴皮子!”

“你以后也去给我弄个什么铜牌铁板的,把我的这副样子……”

“去——去——去——”

“唉——哟!唉——别,别戳脑门儿!戳这儿!戳——戳——”

“呀——你别把我楼得太紧,慢点——慢点——唉哟!你轻点,把我弄疼了!”

“造反啦!”

“回你的中国去造反吧!好了,我们到天主教堂——”

“天主教堂在那儿!那儿——”

“哪儿?哪——”

“那——唉、唉——床——”

“去你的!去——去——天主教堂去做礼拜吧!米约翰神父还老在我面前叨念着你呢,哎哟——你轻点——轻……轻点……吻!轻点,哎——哟!轻轻咬,用嘴唇,用嘴唇,别用牙齿,乳头都咬疼了,起来……起来跟我到教堂去,到那儿去吻吻圣母玛尼亚的脚趾头吧。”

“圣母!圣——母……圣母不穿衣的!”

“撕烂你的嘴巴!撕——撕——撕——”

“你问拉菲尔,拉——”

“ 唉——唉,你这个撒旦!你这个撒——旦——你、你、你脱慢点!轻……轻点……”

“唉……”

“老唉、唉、唉的叹什么?”

“闭上嘴巴,要完全的、一丝不挂的,才像……才像……”

“去你的!”

“才像个圣母、女子学院的皇后、台北树林子里的一个雌兽,一条台湾海峡游过来的美人鱼,一只……一匹……”

“打死你!打……”

他们之间,常常就发生着类似于上面的对话的情景。秦田还动不动就拿些不知道从什么书上看来的关于宗教史上的什么禁欲派[8]、阉割派[9]和鞭身派[10]来揶揄伍芳。

最把她气得要死的,就是他叫她“白雪”的那件事情。

因为她有些时候会去唱一些教堂里做礼拜的时候教的圣歌,其中有一首叫“Whiter Than Snow”,翻译成中文就是洁白得胜过雪、比雪还要白的意思。当秦田问伍芳翻译成中文应该怎么说的时候,伍芳就说是“白超乎雪”,还拿来一本台湾的中英文对照本的《耶稣圣歌集》来给他看,那上面就是把“Whiter Than Snow”直接就翻译为了“白超乎雪”。

秦田看了之后,当场就哈哈哈哈地笑得在地上前仰后翻地快要岔了气,说是不知道是哪个唐朝还是宋朝的人从棺材里爬出来翻译的。又打比方说,自己在翻译一本英国小说的时候,曾经去请教过伦敦的一个老华侨,因为老华侨是从巴基斯坦过来专门用英文和中文翻译伊斯兰教的阿拉伯文《古兰经》的专家,请教的几段英文里其中有一段翻译成为现在的白话文就是:“爷爷生气了,爷爷对着的孙子的屁股狠狠地踢了一脚。”而那个老华侨兴许是一时兴起,竟把那句话翻译成了:“爷爷霁颜冲冠亦,爷爷端地照准那厮后裔之腚门霹雳一足。”秦田说打那以后,他每次见了那个老华侨都会感觉到中国文化在海外的一些地方,是完完整整地被封存在某些历史的断面或断层上,意思就是在海外的一些华人和华人的社区,就是一些明清时代,或者北洋政府时期中国某些地区和某些时代的人的活化石!那个老华侨在30年代初就从南京的一家教会学校毕业,毕业后就到了巴基斯坦,到了巴基斯坦又在那里加入了当地的一个叫作阿哈默底亚会[11]的伊斯兰教组织,然后,1960年代,他又到了那个组织在伦敦的传教机构的总部,秦田是和一个在伦敦研究《古兰经》的同学到他们的总部去见他们教会组织的精神领袖的时候,见到了老华侨的。秦田感到老人已经不太会讲什么中国话了。秦田问过老人,在1930年代,中国已经开始了很久的白话文运动了,为什么他的中国话里尽是些文言文的之乎亦者的东西,听老人结结巴巴地一会儿中文,一会儿英文,一会儿又糊糊涂涂地讲起来秦田根本就听不懂的巴基斯坦的阿拉伯语(老人已是太老了),好半天才弄清楚,老人的祖上是清朝的世袭官宦,骨子根本就拒绝“五·四”时期西方传到中国的白话文……

因此,每当伍芳唱“Whiter Than Snow”时,秦田就会带着有些揶揄的味儿说:

“’白雪’,您又开始’白超乎雪’啦!穿着衣服怎么看得清楚呢?……”

其实,秦田也说那首歌好听,以至于后来秦田就干脆叫起她“白雪”来了。当然,她知道,他意思是说她白皙的皮肤。但是,她还是在爱他爱到了骨头里去了的感觉里,感到他拿“Whiter Than Snow”的圣歌来形容自己的皮肤是有辱于耶稣有辱于主的。当然,她没有丝毫地认为他在人品和品质上有什么问题,但是,她却认为,他的环境,他早期的教育,他的人生观和信仰观念里,相对于自己笃信的基督信仰而言,是很粗鄙和原始的。

常常,她会在内心里恨他的环境。

她认为,那样的环境会让最优秀的人身上都会染上一些痞气的、野蛮的、甚至是下流的东西。她知道,就是在自己最爱的人身上,也是明显存在着那样一些痕迹的。然而,她又清楚,那些东西哪里能够去怪罪他,和他那个环境里的人们呢?他们不过都是一些受环境所害的善良人罢了。

这样去想的时候,加之她是一个虔诚的天主教徒,又是一个女性、一个善良的女性,更加之面前的是自己心仪的将来的夫君,她就把自己看见的他身上相对于基督教文明自己认为明显是粗鄙的、痞气的、野蛮的、甚至是下流的东西变成了她更加有责任和义务要去爱他、改造他、怜悯他的东西,于是,她的内心里立时就升起来一股强大的、甚至是伟大的、崇高的类似于传教士的力量,那种力量里面还有更多的对于男性来说是母性的温柔似春天的阳光的东西……

那时,她会想起书里看过的意大利到中国去传教的利马窦[12]、德国的汤若望[13]、比利时的南怀仁[14]那样的一些人物……她想起那些人最后都葬生在了中国,葬生在了那片神秘而又富有吸引力的地方……

她想,眼前的他就是中国,就是那片神秘而又富有吸引力的地方……她知道,她现在才刚刚一脚踏上他的那片广袤土地的边缘……

于是,她就会更加经常地当他的面前去唱“Whiter Than Snow”,它的歌词其实是极其简单的,就是那么反来复去的两句话:

 

Whiter than snow,                       比雪白

yes, Whiter than snow,        比雪更洁白

Now wash me,            主哦,洗干净我!

and I shall be whiter than snow.     让我比雪更洁白

 

伍芳总认为秦田内心是冷酷和顽固的。

她认为,他受的是中国传统文化遭到了破坏的文化大革命式的教育,虽然他是一个业余的作家,一个内心笃信人类真善美、有着善良愿望和爱恨分明正义感的作家,但,他是学物理的,所以他很容易直截了当地从实证主义过渡到无神伦。无神论者本身无所谓什么好坏,但是,一个没有神灵指导和规范的人,会象一个没有父母的孩子,他(她)在幼小的时候做错了事情不晓得敬畏和忏悔,那却是一件十分可怕的事情……

她知道这一点。

她更知道,历史上很多凭着善良的愿望和正义感,而把许许多多人引领到灾难深渊里的故事,因此,她并不象台湾很多人那样,简单地认为国民党宣传的大陆中国的共产党人、甚至《共产党宣言》的创始人马克思、恩格斯是什么人类的魔鬼和撒旦之类的说法,她倒是认为,与其说他们是邪恶的故意,毋宁说是善良的无知。因为,她相信,邪恶是不可能号召大众的,只有善良才可以号召大众。而越是内心真实的善良,就越是能够号召更多的大众。

可是,善良却并不是真理的全部啊!

所以,在她的眼里,包括象马克思那样的伟人,她都认为是属于“善良的无知”之列。

她认为,任何一个人都不可能全知全能。全知全能的人只能是她所信奉的耶稣上帝。一个在某方面全知的人,一般而言,在另外的一些方面一定就是无知的。她认为,那是一个基本的数学里容积的问题,就是说:

一个容器里、一个人的脑袋里,某些东西装多了,另外的东西就装不进去了。

就象她时常告诉秦田的话“博士博士,越读越薄”一样,她说那是她母亲在伯明罕念经济学博士时的体会。就是说,真正有学问的人,是能够把复杂问题简单化的人。所以,在她眼里,简单地说,马克思是和牛顿、爱因斯坦那一类人相同伟大的人物,但是,他们在某些方面却一定会是些幼稚的儿童。

她认为,马克思在经济学领域里的《资本论》越是优秀或越是接近于全知全能,那么,他的关于社会学方面的论着就会越是幼稚。马克思又是一个显而易见的极度博爱善良的人,再则,他又生活在那样的一个时代,即:凡是在某些方面杰出的人物,都把脑袋膨胀到似乎可以在万事万物上,去充当一个能够预言千秋万代的宇宙大师般的伟大人物辈出的时代:

上世纪,法国伏尔泰的《论各民族的风俗与精神》、《路易十四时代》,卢梭的《社会契约论》、《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忏悔录》等正在欧洲社会争论不休。1821年,年仅4岁的马克思在德国都还能够听到滑铁卢战败后,死在大西洋圣赫勒拿岛上的军事巨人拿破仑·波拿巴念念叨叨梦呓着的:“再过几天,这个世界就属于我了!”的还在世界上空回荡的话语。法国文学史上最伟大的作家雨果——和马克思几乎是同时代地呼吸着欧洲的空气——在愤懑地书写着《巴黎圣母院》、《悲惨世界》、《九三年》那些呼唤着劳苦大众煽动性极强烈的小说,而马克思的老乡尼采却也在到处疯疯癫癫鼓吹他的超人论……

因此,处在那样的一个时间和空间里的伟大的经济学家马克思,会在社会科学领域自然而然地去产生一些什么样的极其善良的非分之想,就是不难想象的了……

所以,伍芳知道改造秦田的难度。那难度就象利马窦、汤若望、南怀仁,甚至,甚至更早的什么马可·波罗那样的一些人物进入到中国的土地上去的那种难度。

因为,因为那片土地的灵魂,滋养那灵魂的血脉,连着血脉的根须,是太悠深和亘远了……

然而她想,他和她的儿女,他和她的儿女的儿女的儿女,总是可以改造的……

注:
[1]《劳伦斯随笔集》,“关于小说”,P117页,四川文艺出版社
[2]《萨朗波》(Salammbo )1862年发表了长篇历史小说,描述西元前迦太基发生的雇佣兵和民众的起义。福楼拜在《萨朗波》中塑造了一个长年被幽禁在家的女性形象。她的名字就叫做萨朗波。萨朗波的母亲很早就去世了,她的父亲不喜欢她,而且时常东征西讨,极少时间过问她的情况,他不愿意萨朗波进学,沾染尘俗。在富丽堂皇之中,她一个人生活着, 长期呼吸不到外界的新鲜空气,她的世界就是她一尘不染的宗教思想。 她不知道自己,不知道爱。直到她接触到马托以后,才发现自己受了幻想的欺骗,世间原来有“象太阳神一般勇敢、正直、坚强的男性”, 然而为时已晚,她已被父亲许给起义军叛徒纳尔阿瓦,马托要被处死来庆祝她的新婚,她在这样强烈的刺激下无法忍受,终于倒地而死。
[3 ] Phallic,即阳物、阴茎崇拜,劳伦斯用这个词表达生命活力即男性力量。
[4] 艾普尼亚斯(Apuleius),纪元后二世纪罗马哲学家与讽刺家。
[5] 马太(Mattew),耶稣十二门徒之一,着有《马太福音》;马可(Mark),《马可福音》之作者;路加(Luke),《路加福音》之作者;约翰(John),《约翰福音》之作者,耶稣十二门徒之一。历史上称四人的福音书为“四福音书”。
[6] 典出《马太福音》第五章。为宗教史上著名之顺口溜。
[7] 语出《五灯会元》.卷二十,龙翔士珪禅师:“问:’狗子还有佛性也无?赵州道无,意旨如何?’师曰:’一度着蛇咬, 怕见断井索。’”亦作“一年被蛇咬,三年怕草索”、“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 “一朝被蛇咬,三年怕井绳”、“一夜被蛇咬,十日怕麻绳”。比喻人于遭受过挫折后,凡遇类似状况,就变得胆小如鼠。
[8]禁欲派,又称伏尔加河东岸长老派,是俄国的宗教政治派别,出现于15世纪末16世纪初。主张禁欲主义,宣扬遁世说。要求教会和修道院放弃土地所有权。 
[9]阉割派,俄国东正教分离出来的属灵基督派的一个分支。出现于18世纪末。是一个宗教狂热的派别组织。主张摆脱世俗生活、反对性欲。宣扬用对男人和女人阉割的方法来“拯救灵魂”。崇拜和加入该派的人必须经过阉割。俄国十月革命后,因伤害身体而被禁止。现代阉割派则采取“精神阉割”来代替肉体阉割。至今,该派仍旧存在。 
[10]鞭身派,俄国东正教分离出来的属灵基督派的一个分支。出现于18世纪。认为圣徒能与“圣灵”直接交往,不需要神职人员作仲介。常在狂热跳动中使自己的神魂颠倒,认为这样便可同“圣灵”结合在一起而成为“基督”或“圣母”的化身。该派主要分布在古比雪夫州、唐波夫州、奥伦堡州、北高加索和乌克兰等地区。 
[11]阿哈默底亚会(Ahmadiyya Muslim Community)。伊斯兰教阿哈默底亚运动由阿哈默德先生创始于 1889 年,为这一运动所建立的会体称为伊斯兰教阿哈默底亚会。这一会体迅速发展到整个世界。其支会遍布于一百三十多个国家。伊斯兰教阿哈默底亚传教机构于1914年在英国成立。1914 年米尔萨·巴禧尔·丁·迈哈姆 德·阿哈默德先生继位担任阿哈默底亚会会长。
[12]利玛窦(Matteo Ricci,1552-1610),明末天主教去中国传教之开拓者、东西方文化交流之先驱人物。1552年(嘉靖31年)10月6日出生于义大利的马切拉塔(Macerata),16岁(1568)时其父送他到罗马学习法律,3年后(1572)入显修会神学校(Collegio Romano)就读,并在丁先生(Christophorus Clavius,1537-1612)门下学习数学。1577年(万历5年)利玛窦请愿来华传教,于1582年(万历10年)抵广东香山墺,先学习中文。次年(1583)入广东肇庆,万历17年由肇庆往韶州,建立首座教堂,22年(1594)由韶州而南雄而南京,万历28(1600)年再入北京,入贡方物,神宗钦赐官职,并赐第于顺承门(后改名宣武门)外居住。在北京与徐光启共译《几何原本》六卷,与李之藻共译《同文算指》等书。是为西洋历算输入中国之始。利玛窦于万历38年闰3月18日(1610年5月11日)病逝。[13]汤若望(Johann Adam Schall Von Bell,1592-1666)原名约翰·亚当·沙尔·冯·贝尔,1592年生于德国莱茵河畔的科隆城,1618年从里斯本启程,于1619年到达澳门,1623年抵达北京,其时明神宗在位。经过几次皇位的更替和变迁,明思宗崇祯皇帝即位后,汤若望受委托从事撰写崇祯历书等工作。顺治元年(1644年),八旗兵入关之后,汤若望获新朝信任,掌钦天监信印;终顺治一世, 当时的孝庄皇太后和年轻的顺治皇帝 从他身上吸收了来自西方的自然科学知识和部分人文思想,并在医学上得到他的帮助。于1666年逝世并安葬于北京。                      
[14]南怀仁(Ferdinand Verbiest,1623-1688) , 字 敦 伯 ,天主教耶稣会传教士。 1623 年 10 月 9 日 生 于 比 利 时 , 1641 年 9 月 29 日 入 耶 稣 会 ,1657 年 随 同 卫 匡 国 (M. Martini) 神 父 去 中 国 。 抵 达 澳 门 不 久 , 于 1659 年赴陕西传教,1660年奉召进京协助汤若望修历。在华期间,在天文、地理、兵器等诸多方面皆有贡献,是清初著名的传教士。康熙皇帝亲政后,令其撰修《永年历书》三十三卷;又主持西法铸炮,擢为工部侍郎,正二品,使之成为在华传教士中官品最高者。1688 年 1 月 28 日 卒 于 北 京。 

 

此条目发表在阳光分类目录。将固定链接加入收藏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