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阳光》正文——第十六章 《耶诞节的早晨》

有一阵子,秦田从一阵思绪飘渺中,感到一对眼睛在远处盯住他……是苍鹰,一尊黑色的、蹲在一块突兀山石上的苍鹰,是它眼里发出的野禽的目光……

当年,他在农村当知青时,在陆阳县白马区金龙公社水田大队麻柳湾生产队大山上面的悬崖绝壁上,一只蹲在陡峭山崖上的秃鹰,它眼里发出的,就是那种野禽的目光。时常,他会想起那只大鸟它颈子上没有羽毛,鹰眼里角质尖利的眼睑,鹰嘴和爪子都发出枪体般深蓝色的铮铮铁光。它,从悬崖绝壁的岩石上耸身腾空一跃,扑簌簌拍打着翅膀、擦过松柏郁郁葱葱高大的树冠,在蓝色的天空飞翔、盘旋,在远远的天边消失……时而,又从天顶不知道什么地方,利箭般刹那间射下来,在山头的天空逍遥自在地盘绕几圈,张开的翅膀迎风一动不动。有时,它逆着山风飞行,飞到近处,还能看得见风把它翅膀上一些薄薄的覆羽吹得翻了起来。它扑簌簌飞到峭壁一块凸起的岩石上,左右耸耸翅膀,高高伫立在那儿。然后,它静寂庄肃地目视远方,沉思着什么。它雕像似一动不动的样子,让人想起埃及沙漠上亘古的斯芬克思狮身人面像……它出现在晨曦淡蓝的微光中,消失在玫瑰色的暮霭里……它永远是一个独行者、一个僧侣、一个喇嘛、一个……特别在冬天的早晨,或是早春的黄昏。他在荒无人迹的大山上打柴时,看着那只秃鹰傲然蹲守在高高的山崖上,它眼里发出的野禽的目光,其中孤傲、荒寒、还脱尘绝世高贵而又冷漠的一种——超人类的纯自然的——感觉。

存留在心底的感觉,在多年后的一天,当他一眼看见美国画家怀斯[1]的一幅《耶诞节的早晨》时,才第二次找到相似的感觉。他看见,画面,一个仰面朝天躺在沙漠上的、头颅枕得高高的木乃依似的老人,他双手合抱胸前,从后侧面视角看过去,他高傲的头颅,正目空一切傲视着画面一片无边无际的黄沙 ,再一想画作的题名,他禁不住一阵阵从头到脚的寒澈……

那时,他开始理解,他曾经记在笔记本里的一句话:

“要是世界有什么意义的话,那就是它毫无意义可言–除了世界本身的存在。”

话是莎士比亚说的。

他喜欢印度诗人泰戈尔。当知青时,他从当地县文化馆一个人手里,借来了泰戈尔的《飞鸟集》和《园丁集》。读完之后,竟爱得用钢笔全部抄写在笔记本上。还在那些哲理深重的小诗旁,画了一幅幅他所理解的意境的钢笔画。他认为,上面的那句话,如果出自于泰戈尔之口,他可以理解。他在以后读过的书里,知道泰戈尔的家庭生活很悲惨,一家人到后来几乎全死了,就剩下他一人。他无法理解,写了多部戏剧的莎士比亚,缘何要说出那样的一句话来。是伦敦的雾太大?还是莎翁走在了《哈姆雷特》灵魂深处太深的地方迷失了道路?秦田在英国时常会想到这个问题。后来,又有一个法国新小说流派的作家克劳德。西蒙在他的一本《弗兰德公路》获得诺贝尔奖的发言里,说了几乎完全类似的一句话。

看到了怀斯的画,他才有了醒悟。醒悟是理性上的事,是关于莎翁的话。直接的联想,却是他当年当知青时,大山悬崖峭壁上的那只秃鹰。那是直觉上的事。

他知道,在画作《耶诞节的早晨》上,是怀斯在傲视着沙漠一般荒寒的我们这个人类世界……

一片满布在画幅上沙漠的褐黄色,一抹耶诞节的早晨投射给了人类的寒冷光辉,那种让人寒澈至灵魂深处的感受,和他当年看见的秃鹰眼里发出来的野禽的目光,是相似的。

对于怀斯的画,他的感情复杂。既爱,又恨。

爱怀斯的深刻,恨怀斯撕开了人类的画皮。当然,画皮,就是中国清代作家蒲松龄《聊斋》里的画皮了。那是他所认为的,怀斯对外部世界看法的主旋律。也是怀斯艺术灵魂的主旋律。当然,也是秦田对事物看法的主旋律。只是,怀斯的画,使他一下子豁然开朗了……

后来,无论在画布上,在江边、海边,还是在沙漠,特别是在中国西部新疆那些荒无人迹的沙漠,看着那种冷寒的褐黄色、他就会想起来怀斯的画,想起那种感觉,想起冬天的早晨,早春的黄昏,大山,大山悬崖绝壁上蹲着的僧侣、喇嘛、独行者似的秃鹰。

秦田在那个地方只干了三个月。但是,印象还是很深。特别是一条上下山必经的六七十度斜坡的小路,下山时,背上背着一大捆柴禾,颤颤地向下蹭着缓缓的脚步,时不时还要伸手去抓住旁边山林的蒿草尖子、或是灌木丛的树冠和枝干,才能保持平衡,免于滑倒。特别让人提心吊胆的是几段崎岖蜿蜒、仿佛只有野兽才能行走的悬崖上的小路。一不留神,就会跌下万丈深渊。上山行走是路平着头,两手时不时地拄着膝盖和胯骨,一身露水,一身汗水。下山是双手拄在背后的山坡上,通身汗水。从打柴的山上,他们要行走两三里地,才能到达山脚他们几个知青居住的一座木头房子。

上坡下坎、趔趔趄趄、踉踉跄跄,时常一不小心就会摔得鼻青脸肿、皮开肉绽。草稞子的苦涩味、山土的咸碱味、跳蚤、蚊子、臭虫的噬血味……

多年后,他脑海里,时常都会浮现出一幅画面:

在一座野鸟遗矢、夏草横长、古村颓旧,而又与世隔绝蛮荒的大山上,一个19岁不到、从未干过体力活的男孩子,他背上背了一大捆柴禾,在晨曦微露、白雾漫漫时,踽踽地前行在一条宛延小路上……

他记得,那时,唯一能在精神上支持他的,倒是小学时,老师贴在墙壁上的一段马克思的名言,那就是:

在科学的道路上,是没有平坦的大道可走的。只有那在蜿蜒崎岖的山岭

小道上不畏艰辛勇敢攀登的人,有希望到达光辉的顶点。”

父亲在世时,也常常提到:

“我们多少的好同志,淮海战役、渡江战役,面对蒋介石正规军的飞机、坦克、机关枪、大炮都打过来了,从长沙一路行军过来、十万大山剿匪,却死在了陆阳县一带那些土匪的长矛、大刀、弓箭、火药枪、土地雷上面!十八岁的大姑娘啊!一个个光着身子蹲在门口,傻呆呆地用眼盯住我们,军装是一套又一套地脱给他们!穷啊–穷啊–那些地方真的是穷啊–南征北战、走南闯北,再也没有见过那么那么穷的地方啊!”

那时,他们的住房就是生产队一个废弃的粮仓。当几个十六岁到十九岁的孩子在粮仓的木地板上踩得吱嘎作响时,天天都会想家。他们想起回家的情形,就会既伤感、又高兴。那个兴奋的时刻来到时,他们天不亮就起床,支起电筒,打起火把(农民因为穷,都是打火把。)走出木头房子的粮仓。一路上,他们经过一些田边地头,翻过两座大山,再经过一个处在平地的公社里最富的生产队,整整步行三个小时后,才到达公社所在地。在那儿,登上早晨七点钟的长途汽车,四个小时颠簸到达陆阳县城,又匆匆忙忙转车,再开七个小时,到达乌江上游的龚滩,在那儿吃了晚饭后,在码头上的一处小旅店、或是直接在轮船上住上一宿。第二天,天不亮就得开船,直到天黑,才能顺流而下到达乌江和长江的汇合处涪陵。然后,再在那儿住一宿。天不亮,又得上船。再在大轮船上逆水上行几乎一天,等到天黑净之后,才能最后到达山城巴京市。

那些辛酸的往事,就一直留在了他的记忆的深处。

注:

[1]安德鲁·怀斯(Andrew Wyeth 1917-1996)美国著名画家,生于美国宾州,父亲是画家,从小就教他画图,所以他才能在十多岁就出名。他喜欢画美国的乡村风景,而且带有一点超现实主义的味道。代表作有《克利斯蒂娜的世界》、《下雨了》、《创作室》、《圣诞的早晨》。安德鲁·怀斯的名言是:“画家表现的东西越少,观众接受的东西就越多”。
此条目发表在阳光分类目录。将固定链接加入收藏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