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题，是出在了军人的耿直上面。说到了底就是人的良心的问题。
简单地讲，秦清在党校的学习班写检查的时候，整理他黑材料的造反派就到巴京市档案局去做文章。意思是要档案局配合他们，篡改秦清在抗日战争中的一段经历。
邹知远呢，对机关办公厅的造反派只说了两条：
一：自古以来，夏商周秦汉隋唐宋元明清、撰写档案的事情，是司马迁修史的事情。就是皇帝的话，都是不能听的。更不用说与此无关的什么旁边人来修改！
二：秦清是市委常务副书记，国家副省部级干部，共产党七级高干，他的档案根本就不在我们档案局。
“就是皇帝的话，都是不能听的。”
他妈的，那不是公开地反党反社会主义反毛泽东思想，反到了毛主席的头上了吗？！
邹知远的话是上午在办公大楼第五楼他的办公室说的，当时，他的秘书小孙，和办公厅四个造反派在场，全都成了目击证人。当天晚上，一百多个造反派就灯笼火把地扯了横幅，把个“现行反革命分子邹知远”戴了高帽子，胸前挂了大牌子，拳打脚踢地架上了一辆大卡车。浩浩荡荡地在城里游了好几圈。游回了机关大院还不解气，又点了几支500瓦大电灯，呼了一阵阵口号斗到了半夜才罢休。
第二天下午，就来了巴京市公安局的人，开了两辆吉普车，下来几个白衣白帽腰上扎了武装带的人，用手枪指着邹知远的脑袋，戴了脚镣手铐跟个要枪毙的死囚一般似的，踉踉跄跄地把他啷当入了大狱。
几个月过后，他的妻子都已经自杀了好久了，他还关在监狱里什么都不知道。
又过了几个月，在“三号楼”底楼那间前一段时间被整修成邹知远夫妇卧室里发生了点微妙的变化。原先，客厅里，壁炉烟道通气口上方墙上凸出来一道石坎的壁炉架上，总是摆放着一个其大无比的长方形棕色柚木象棋盒旁边，新添了一个棕黑色的大理石盒子，上面有些怵目地覆盖着一块银白色的丝巾。和旁边柚木象棋盒不同的是，里面装的不是棋子儿（那些平时秦清和邹知远在鱼池边石头桌子上棋盘里在楚河汉界两边推来推去，又在石头桌子上扣得啪啪着响的柿子般大小沉沉的楠木树墩儿的棋子儿。）棕黑色大理石盒子里，却是装着两个月前，在林伊眼里还是那么漂亮，又朝气勃勃的邹知远的妻子沈丽娟的骨灰！
在棕黑色大理石骨灰盒正面，有一快可以上下抽动的玻璃，里面嵌放着一张沈丽娟生前的相片。相片上，沈丽娟穿着军服，草绿色军服上鲜红的帽徽和领章，让她看上去有几分军人的庄重和严肃，却掩盖不住从她脸上透出来的美丽、青春活力，和灿烂笑容里浪漫无邪的天真。
覆盖着棕黑色大理石骨灰盒的银白色丝巾上，摆着一个毁坏了的肉色洋娃娃。洋娃娃是林伊在北京开会时，专门买来送给沈丽娟生下来才一岁多的小女孩的。洋娃娃本来穿着金红色的连衣裙，洋娃娃有金色头发、蓝色眼睛和银色腰带，按一按洋娃娃肚子，从她身上还可以发出“祝你生日快乐！”的悦耳音乐声。
可是现在，洋娃娃的裙子被撕成了几根破布条，一只胳膊也被扯掉了,肚子里的风鸣器被扣了出来,露出一个黑洞。洋娃娃横七竖八躺在覆盖棕黑色大理石骨灰盒的银白色丝巾上，她掉了一只眼球的脑袋，拖着长长的金发倒挂在盒子的边缘上。
邹知远的两个女儿都失踪了。
大女儿邹雪妮流落街头不知了去向。
而不满一岁的小女儿邹瑛子呢，软禁在党校的林伊授意，让司机郑毅的老婆景桂花出面，寄养在了一个名叫穆金明的工人家里。林伊和穆金明是老熟人，她曾经下工厂蹲点时，就住在北郊桃花岭玉带寺那家北江机床厂穆金明的家里，还和穆金明的老婆苏大美成了朋友。年年春节，穆家都要被林伊派去的专车接到市委大院林伊的独院去玩一天。同去的，还有市立中医院的针灸神医万云程老先生一家，市委机关大院东头小巷子挑着理发担子走街串巷的余剃头匠一家，九星岩京剧团的当红青衣虞金环一家，和当红花旦关玉梅小两口等等三教九流秦清两口子的好朋友。每次走的时候，都是一家送一大包早已叫人准备好了的过年礼品，什么香烟、茶叶、茅台，或是山西竹叶青、四川五粮液、红糖、大红枣、葡萄干、牛肉干、猪肉松、还有小孩玩的鞭炮等等。住得远的，还叫司机郑毅把他们一家一家地送到家门口。
有一天，关在省党校“学习”的林伊，趁梅姨和秦田来送东西的时候，就把给雷伯伯的纸条子，和另一张纸条塞在了梅姨的手上。
两张纸条，梅姨只拿了一张给秦田看。
巴掌大的一张揉得皱巴巴的纸条上面，是他母亲娟秀的、被汗水浸渍得有些模糊了的字迹：
老雷：你好！
沈丽娟自尽的事情，我们这里都已经知道了。你从山西就跟着老秦。在徐州铜山，飞机俯冲扫射时，你扑在他的身上，保了他的命，车上另外两人都中弹身亡，你身上至今还留着本来应该穿透过他的身体的子弹。对于你们的友情，我的这些话，
你可能要说是罗唆，我就不再说了。邹、沈夫妇，他们一家人，是为老秦和我遇的难。老秦和我，当以死相报。然而现在，我俩都身陷囹圄，无可奈何。段勇前几天托大厨房的一人了解现在的情况。知道邹的大女儿失踪，小女儿在你的家里。为不连累你，请火速将小女孩叫郑毅的妻子景桂花送往北郊桃花岭玉带寺北江机床厂第六车间工人穆金明家。穆俩口子为人诚挚厚道。你这几年春节也跟我去过。同时，将我放在你那儿的钱送去800元，交在穆的手上。用完了又送。
另，如果老秦和我有什么事发生。邹、沈的女儿，还有秦田。就全权地拜托给你了。
我丈夫和儿子的命，都是你给的。
如果我走了，无论老秦的情况怎么样，请你一定让我和他在一块。
谢谢！
林伊
1967年9月20日
差不多过了半年以后，才听说邹知远就关在城西远郊夜鬼山山脚下的省模范监狱，还说监狱长都是他的不知哪一年转业的下级的下级，在那里对他好得不得了。结果，当他知道了沈丽娟自杀的消息之后，还是疯了……
造反派想要篡改的秦清的那一段经历，就是1942年，正值日本对华侵略军实行灭绝人性的“烧光、杀光、抢光”三光政策时的一段经历。当时的共产党八路军，曾经把秦清由敌后红色根据地的延安，派往山东省济南市齐鲁银庄，让他在那儿以银庄职员身份为掩护，周旋于日伪上层，暗中为八路军酬款购买药品和武器弹药。
那段经历为期不到八个月。后来，由于叛徒出卖，开始照单抓人。秦清和另外三人安全地撤回了延安。同时，十二人被捕。后来，在不到三天的时间里，分两批被日本宪兵杀害，一律枭首示众，时值腊月飘雪，十二颗人头悬挂在城里教场坝旗杆旁十二根新竖的木桩上，还在报纸上刊出了照片。
事后不到三个月，秦清带了三人，分两路从延安回到了济南。目的是锄奸。
一周不到，预定三个目标中的两个，在一夜之内一死一残。但，他带去的人中，也有一个受了重伤，两天后丢了性命。
袭击的一个目标位置在经二路北面一条小巷子里，是那个目标姘头的家门口。
半夜，路灯下，“目标”乘坐的黄包车叮叮当当刚到门口停下，一只脚才伸出车来踩在地上，就听见有人叫了一声：“詹五爷！”，刚一偏头，就瞥见从门口两边巷子的路灯下，金刚似地站着两个头戴绅士帽，身着长马褂的男人。路灯下，帽沿里的脸面黑黑的，人影像鬼影似的拖得老长老长。还没来得及喊出声，两边三支大号驳壳和一支帕拉贝隆手枪由远至近一阵爆响打了过来，黄包车里的一对狗男女被打得像蜂窝，车夫被吓得晕死了过去，屎尿撒了一裤裆。
由于事前弹道设计的失误，虽然执行任务的两人小组做了一些处理，尽量避免两人让目标在中间，使得弹道成直线互射，击中我方射手，而采用等腰三角型歼击法，即让目标处于三角型的上顶角位置，两个射手位于两个下边角处，弹道沿三角型的两腰线，在上顶角处，使子弹在目标上交叉贯穿。但由于白天不敢去实地勘测，只有夜里临时布阵，一来巷子太窄，二来有一边的墙壁是条石所垒，三来是除奸心切，竟选用了几支杀伤力极其大的德国造的9毫米毛瑟自动手枪，那种手枪的射程当时是几乎相等于有些步枪，被老百姓称为盒子炮或者大号驳壳枪，另外还有两支9毫米口径的1908型帕拉贝隆自动手枪，一只11.43毫米超大型口径白朗宁1911A1型美式自动手枪。四人八支手枪，也就是说每人都持双枪，实际上是一支敢死队。后来临时情况的需要，又让济南站增加了三人。
第一排枪响之际，其中两颗子弹竟然贯穿目标的身体，撞在石壁上，像光波在介质均匀的镜面依入射角等于反射角按相同角度反射一般，将那两颗子弹弹射到了我方去执行任务的另一射手身上，并且又再次贯穿腹部一颗，另一颗从右胸肋间进去，穿过右肺叶，弹头嵌在了胸椎上。射手在身中两弹的情形之下，居然还是冲过去，直到把目标在他认为是被彻底击毙了为止。
后来是没有受伤的一人,用那一辆黄包车把伤员拖走的。回到他们的掩蔽处，他只活了两天，秘密请来的外科医生也没用。贯穿腹部的子弹穿透了肝脏,从第五腰锥和骶骨相连处的后背射了出去。嵌在胸椎的子弹让他胸以下全部瘫痪，关键是肝脏那一颗子弹要了他的命！
然而，那个被子弹全身打得像蜂窝样的叫詹五爷的家伙，竟然没有死！半年以后,他居然还可以拄着拐杖在大街上行走，只是掉了一只胳膊和一条腿，头永远朝一边肩膀上斜歪扭着。只是他的姘头却替他去抵了命。
小时候，秦田时常听父亲和另外几个打过仗的老头子谈到那个死在自己人手里的战友。又说，现在电影里演的很多镜头都是扯蛋！还说，这个世界太不公平，总是好人命不长，乌龟王八活千年！
文革期间，秦田时常在家里帮父母抄写检查，每次都抄写很多份，方法是用圆珠笔在蓝色复写纸上复写，往往一次要掂四五层复写纸。关于父母的很多事情，他不是从他们口里，反而是从那些检查里知道的。正是在帮父亲抄写的检查里，他才知道了，老头子是怎么样亲自用那支11.43毫米超大口径美式白朗宁自动手枪嘣了叛徒马振山马三炮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