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阳光》正文——第二十九章 烈士女儿的独白

1985年冬天,在中国科学院物理研究所学习工作的秦田接到家里来的电报,说是父亲病危,就立刻乘火车回家,前去医院探望父亲。

那时,出现在他眼前女人,那个当年仙女般美丽的他的奶姆。已经嫁了一个粗手大脚,样子憨头憨脑的老头儿。几乎二十年时光的洗劫。梅姨已然变成了一个徐娘半老的女人,发胖了的身体木桶似鼓鼓的,额头和眼尾都满布皱纹,头发花白了半头。

梅姨见到已然变成一个相貌英俊、身材伟岸魁梧的男子汉的秦田时,一时间百感交集,竟不知道怎么说话才好。她只是被高大的秦田用手臂拥在怀里,两人长时间紧紧地相拥着,眼里都流淌着泪水……然而,却都早已经没有了当年那种特殊环境下的感觉了……

那几天,秦田见到,当梅姨单独和病床上的父亲在一块时,常常泪水不止,秦田知道,他们才是真有感情的。那时,秦田就想到,人世间,其实很多东西都只是一种形式。形式有血缘的、社会的。血缘关系的如兄弟姊妹,父母子女之类。夫妻还谈不上血亲。乡党、派别及志趣相投的友人属于外圈的关系形式等等。其实,真正的感情、亲情、爱情,只要情感上升到一种真情,就完全和那些形式上的东西没有什么关系了。

有一会儿,趁林伊不在,秦田见老头子拿着梅姨颤抖着手递给他一个牛皮纸信封,从里面抽出两页信纸来,戴着副老花眼镜看了半天,竟看得老头子泪流满面唏嘘不已。梅姨竟当着秦田的面,抱着秦清号啕痛哭不已。还一把搂了秦清的脖子,用手爱抚地摩挲秦清的脸颊、额头,用手指头去一把又一把地梳理着秦清的头发。

老头子又伸出右手来,勾了两个指头,示意秦田过去弯了腰,俯身下去将头搁在自己脸旁,忽地一把,将儿子的脸搂过去紧贴在自己右脸上,再伸出左手,将梅姨的头也挽了下去,让她的脸也贴在自己的左脸上,于是,三颗头就紧紧贴在了一块儿。秦田只听见老头子和梅姨又是好一阵放声悲号啜泣不已。

待老头子松开了手后,秦田看见老头子嘴唇颤抖着,喉头蠕动了好一阵,再一会儿,就又点头又摇头,好象是想说什么又不想说什么,再把他和梅姨看来看去看了好一阵,最后,把眼睛死死盯在梅姨脸上看了半天,就见梅姨脸上串串的眼泪象断了线的珠子似地落了下来。之后,秦田就看见老头子对自己张了张口正要说什么时,就见梅姨一下子扑在了老头子身上,还伸出手来一把捂在老头子的嘴,然后,就传来梅姨撕心裂肺尖声的号哭。

秦田有些诧异和尴尬,只好悄然离开病房。

过了半天回来,秦田见他们两人眼圈都红红的,肿得象桃子。

后来,老头子就鬼鬼祟祟把牛皮纸信封从雪白的被单底下取了出来,哆嗦着手指头,老眼昏花地打算塞在梅姨裤兜里。正好梅姨起身到床头柜去拿苹果到外面去洗,牛皮纸信封就不小心掉在了地上,老头子却侧身昏睡了过去。秦田看在眼里,心里想知道个究竟,就弯腰拾起信封,塞在了自己裤兜里。

出了病房,在外面阳台上,他从信封里抽出两页信纸来,小心翼翼展开了那两张折叠得整整齐齐,但仍旧是揉得皱皱巴巴、看上去有些年月的信纸来。原来,那是文革时期,母亲写给梅姨和父亲的两封信。

立时,一排排他所熟悉的,被一些水迹浸渍得模模糊糊的他母亲娟秀的字迹,便展现在他的眼前:

双环,我的妹妹:您好!

       也许,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你不要难过。我亲爱的妹妹。

      也许,我的一生,就和我父母亲一样,是要终了在牢房里的。这,或许就是人们常说“命运”二字。

      虽然说,我是一个共产党员,但冥冥之中,我总感觉到有一只神秘的手,在领着我跟着我父母亲的脚迹走。否则,为什么会是这样地相似?关在这里,时常,我就感觉到,我的父母亲就在那我看得见的山之巅的山脚下,在那白昼和夜晚,都在日月的辉映之下,今天还用满布的铁丝网来围着、来展示着人类罪行的地方,我感到,那些当年囚杀了我父母亲的牢狱在呼唤着我……

      我害怕。我的妹妹,真到了这一步,我还是害怕。

      但一想到是跟了父母走,心里又坦然自若了。从在延安抗日军政大学参加革命队伍的那一天起,或许从我父母亲产生了我这一颗胚芽那一刻开始,或许,我就注定了要为共产主义献出自己的生命。但是,我却万万没有想到,将会是死于共产党内部产生的这些变节份子手里。

你所喜爱的沈姐自杀了,死前受尽了凌辱和糟蹋。大厨房来的人都悄悄告诉了我,那些造反派在机关外面那座你以前常去的教堂里干的兽行。邹知远命运未卜、凶多吉少,他的罪名可是比什么都大,是要掉脑袋的罪名。到底是为了什么?你要有独立思考,或许你心里比我还要清楚。邹、沈一家搬进我们院子还不到两年。

      我和你的秦哥,你的没有名份的丈夫–我今天可以这样坦率地说了。我知道你们两人彼此之间相爱至深……我们两人都深深地爱着他。你就是我的妹妹。

      我再不说,这些心里的话,就将随着我的肉身埋葬。我的来日,秦清的来日,或许都是屈指可数的了。

      如果我走了,他还活着,我衷心希望你们好好地过日子。叫他解甲归田,辞官当个老百姓,终其天年。我今天才明白庄子的话:木以不材得终了其天年。

      组织部长唐拓上个星期六凌晨,在楼下用电灯头含在嘴里去了。从延安直到今天,他都和你秦哥在一起。他和唐拓就住在一间房,我不知道他心里怎么想?白天还要隔三差五地用大卡车拖到工厂、大学、体育场去游街示众,万人大会、十万人大会地批斗。高音喇叭对着耳朵吼,被人拳打脚踢,吐得一头一脸都是唾沫。他倒是好,笑着对我说,跟当年一样,检阅山城人民呗!泪往心里流。男人的心难捉摸,不定那天就折断了。西河区区委书记曾实前几天听说在三号桥跳了下去。工交部长汪楫元在办公室抹了脖子现在外科医院抢救。劳动局的宋耀乡上个月上吊自尽。都市大学老红军校长跳了楼。和我父母亲关在一座牢里,从重机枪扫射下面都逃了出来的顾风,却被造反派从楼上推了下去,摔了个脑浆崩裂,还满城散发印着那张摔死的照片的传单,说他是“畏罪自杀,自绝于党、自绝于人民!”等等等等,都在这半年里发生了。共产党内部高层出现了佛面蛇心、披了羊皮的狼一样的人物。

      我和你秦哥的身份,还有你,你以前的。你应该是深知的。因此,你应该清楚地明白你目前的处境。要有充分的思想准备。

如果我走了,田田,我就完完整整地托付给你了。

还有些话,我想我就不多说了……

他是一个多么好的孩子啊!我爱他甚至超过了一切,他也是十分地依恋我。现在,他的个头都已经超过了你了。

      事到了如今,我只有照实地告诉你了……

      ………………

      ………………

      信写得有些长,可能,这是我最后的话。

                             千千万万珍重!

                                       你的姐姐 :林伊

                              1967年9月20日  于宋山省党校

 

清:吻……

   不知道你能否还看得见这封信,这或许是我最后对你谈的话。

你也知道,我的父母林语臻和金黛都是北京大学的教授和讲师,而且,父亲又是李大钊的朋友,他们应该是党内的高级知识份子了。

我在延安的时候,就私下里听父母说过,共产党的有些做法是有问题的,共产党怎么在延安搞起法西斯的严刑逼供来了,那个康生真的就像是个国民党里混进来的特务,共产党内还有很多北洋军阀队伍里的土匪,(关于这点,你自己最清楚,你自己的父母是很有文化的,你自己也在省立中学里面也念了好几年的书。)那个时候,我的父母就说,共产党要是哪天掌握了政权之后,最要紧的就是缺少有文化知识的干部,文化素质差了是掌握不好政权的。

现在看来,我父母当年说的话是应验了。还在1948年11月10日那几天,也就是淮海战役刚开始,正在为了歼灭黄伯韬兵团,包围、分割刘峙集团攻占宿县、孤立徐州的时候,我们抗日军政大学在一块的几个老师,就悄悄给我谈过类似的问题,他们都注意到了,从缴获的国民党军队的文件里翻出来的报纸上看到,国民党政府报纸上公布的,他们政府部长一级的,都是留洋博士,象他们的中央银行总裁刘攻芸,就是伦敦经济学院博士,行政院长翁文灏是比利时鲁文大学博士,外交部长王世杰是伦敦大学经济博士和巴黎大学法学博士的双料博士,驻美大使胡适就更是众所周知的哥伦比亚大学博士,教育部长朱家骅是柏林大学博士,最高法院院长谢赢洲是巴黎大学法学博士,上海市长吴国桢是普林斯顿大学博士等等不胜枚举。那个时候,几个抗大的教员说了两点,第一就是,这些洋博士对中国的事情究竟知道多少呢?他们只是些空谈误国和给国民党装点门面的料;第二点就是,他们不无得意地说,老蒋是“秀才遇上了兵”,净用些书呆子,怎么搞得过毛主席的“枪杆子里面出政权”呢?当然,他们的话还是有些道理的,但是,他们也私下里谈话,担心我们共产党这些“小米加步枪”的泥腿子以后怎么去接管和执掌政权?俗话说,马上夺江山易,马下治天下难。

说这些话,并不是看不起我们党内文化程度低的干部,但是,并不能够因为自己的文化低,就打击排斥有文化的干部。

延安整风、反右运动,现在又是文化大革命,我想,这个问题是个老问题了。一个要走向文明的社会和国家,又不断地打击和铲除文明和文化,打击知识份子,这简直就是令人匪夷所思悖谬不堪的一件事情。你自己都承认,我们北方南下的干部,确实是比当地干部的文化水准要低得多了,很多就可以说是完全还谈不上什么文化不文化。

就象你开玩笑说的话:博士肯定都是右派,一般干部是大学生、股长是高中生、科长是初中生、处长是小学生和私塾、局长是土改扫盲班生,部长以上是文盲和放牛娃,明太祖朱元璋当年不就是个放猪娃吗?不说是封建时期的三纲五常,一些起码的规矩都没有了,乱抄家乱抓人乱杀人,我看俄国大作家列夫。托尔斯泰的《复活》里,100年前的沙皇俄国时代就有法院和陪审团,我们现在算是哪门子事情呢?我们的共产党内究竟出了什么问题?为什么几乎是一夜之间,毛主席所有的高级干部都变成了坏人和敌人?豆萁相煎,自相残杀,众人只有默诋奸邪,万马齐谙,违背人间常理嘛!我看历史上的君王到了后期都成了昏君……

你自己的头脑要清醒。

我现在知道,一切都悔之晚亦……

每次,当我到北京出差的时候,我都要到北长安街62号我的母校去看看,她现在叫北京161中学,1913年创立的时候叫京师公立第一女子中学,1928年改为北京第一女子中学,她是一栋三层仿古建筑,西面一墙之隔就是中南海,南面是中山公园,北面是北海公园,东面又和故宫古建筑群融为一体。1938年,我的父母从北京大学到延安抗日军政大学政治系任教后,12岁的我刚好才进入女子中学,直到1940年父母叫人把我送到延安之前,我都一直住在姥姥的家里。虽说是只在第一女子中学初中念了三年,但是,我的同班和同年级的很多同学最后都上了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和中国其他的名校,更有很多出国留学都拿了博士。所以,我在延安的时候,父母好几次后悔让我停止了北京的学业,当然,客观原因是日本人来了,在那里也读不好书了。邓小平夫人卓琳、陈云夫人于若木、郭明秋,电影演员张瑞芳都先后是我们学校的学员,当然还有更多的现在很有成绩的人士,也是我们学校毕业的。

自忖一生,劫难重重,真真乃古人所云:一失足成千古恨……唯今,祸在萧墙,旦夕转危,已是自不待言…… 

我现在很后悔当年停止了自己的学业。当然,最主要是后悔介入了政治。我的父母是为政治送了命,现在,我不知道,我是不是要和他们走上同样的道路……

我冥冥之中感觉到命运是要轮回的,如果是因为父母,我是认命了。如果是因为你,我心甘情愿,我是你的人,就是中国人说的话“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了。看着那些平时那么坚强乐观的人都一个个地去了,我还能说什么呢?

这么多年了,回想当初在延安爱上你这个白马王子时,还是因为你的威武,不到20岁的女孩子能够懂个什么呢?其实,当时我就知道,你是个花心将军,但是,我还是鬼使神差地爱上了你,也许战争年代女人的审美观念就是那样的吧,什么丁玲、江青他们那一帮人不都是那样的吗?那才是叫做“秀才遇上了兵,有理说不清”呢?其实,在我的心目中,你并不是一个城府很深、算无遗策的人物,就象林彪、粟裕、还有中央党校的李维汉、康生,我们抗大的那些大城市来的教官。你是属于类似贺龙、朱德、彭德怀、王震他们那样很有些桀骜不驯的草莽豪强一类型的,但是,你又还家庭出身不贵但富、还念了中学,肚子里还很有些墨水,讲义气又以德服众,加上勇猛好胜相貌英俊,自然是当年山大王的绝好人物。现在想来真真是就象毛主席所说的“不爱红装爱武装”。要是在和平年代,我可能就会爱上当时在抗大那两个秀才了。你也知道,曹铁千为我一次次写血书被处分的事情,当时我都心软了,要不是当时你的人为了你使手段把他调出了延安,今天,就不是我和你了。你们这帮当兵的,其实在很多事情上是很有些胡作非为的。可是,在当年,他们那些秀才又有什么用呢?到了今天,他们还是个“百无一用是书生”!在中国,我看就永远都是武人的天下,中国的历史不就是这样书写的吗?

如果还有来生,就象你说的,学个什么手艺都比当官好。就是你说的,当个剃头匠啊或者是泥匠、瓦匠、木匠工程师什么的,可千万千万不要去搞什么政治!

作为进军西南时的一个刘伯承、邓小平手下第二野战军的主力师长,你应该算是开国战将了,一个指南打北横扫大半个中国战场杀人如麻的大英雄,你都尚且说出这样的话来,我一个娇小女子还能说什么呢?我想,我的这些话,哪些对哪些错,你是睿知的。

我的理想,就是二辈子(如果有的话,当然,我还要来找你,在阴间也和你在一块儿!)当个博士,而且是医学博士……

若苍天有眼,还能脱囹圄之厄,必将澹泊改志,素颐天年。

                              乐观,好好地生活,少抽烟,最好戒掉!

                        伊

                               1967年9月20日  于宋山省党校

 

秦田看完了那两封信后,立刻明白了很多以往的事情,心里也禁不住一阵阵的有些伤感,就又回到了病房,趁父亲和梅姨不注意的时候,将牛皮纸信封放回到父亲病床上不太显眼的地方,并又抽身离开了那里。他想让父亲和梅姨单独多呆一会儿。

秦田想,如果是在解放前,他倒是真的希望梅姨当父亲的二姨太。

不是吗?每逢清明节都要到家里来,给父母亲扎针灸的那个市立中医院的陈浩鹤老先生,他不是就有两个老婆吗?父亲中风的那段时间里,每天跟了机关里的司机,开着那辆浅绿色的华沙,从大溪沟和黄花园那边绕过去,再爬坡经过一号桥,到市中心临江门一个独立小院里,就到了陈浩鹤老先生的家,陈老先生高大的身躯就出现在那里。秦田知道,陈老先生解放前是国民党高级军医,反右时有人想整他。老头子说,卫生局报上来的材料,说来说去,就是一些关于女人的问题,老头子硬是把他保了下来。所以,陈老先生对父亲很感激。陈老先生祖籍广西,医术极其高明,求他治病的人每天在医院排成长队,经他手里一根银针治理好的疑难病人不计其数。陈老先生家里有两个老婆,每年清明节到家里来时,陈老先生总爱带着他第二个老婆生的小儿子来,小伙子长得眉清目秀,和他几个哥哥一样,都跟陈老先生学得一手好针灸。后来,秦田竟和陈老先生的小儿子成了朋友。

那天晚上,秦田做了一个梦:

他来到一个黑古麻咚空旷的大厅,在那里,他感觉自己在一道陡峭的楼梯上向上攀登。恍惚中,他看见那道楼梯发出些蓝绿相间晶莹溟濛的亮光,他听见自己咚咚咚踩在楼板上沉重的脚步声、呼哧呼哧喘气声,和嘭嘭嘭嘭心跳声。那些声音,在空旷的大厅内,渐渐一声比一声更高地发出巨大回响。后来,回响声竟然变得来到了自己听起来心惊肉跳难以忍受的地步,那些声音已经响到了有如洪涛般声震屋宇。然而,四周却一片漆黑,他仍就是一步又一步地在顺了那楼梯往上攀行。后来,他感到自己已经走得很累,累到几乎走不动了的情形,猛然回头向下看,那道陡峭的楼梯,竟象一条发出蓝绿相间微光的巨蟒,一直盘绕延伸到了一座大山脚下深远的地方。再环顾左右,竟让大吃一惊,原来,楼梯两边,兀自都是深不见底漆黑的深渊。

他开始双腿发软,全身战栗不止,上下牙齿喀喀喀喀发出打战的声音……

他怕稍不留神,就会跌落下去,摔个粉身碎骨。再抬头向上看时,怎么刚才通体发出微光巨蟒般的楼梯,现在竟是由一块块上面长满了青苔坚硬的条青石垒成?而且,先前黑古麻咚的眼前,竟然变得有了些光亮。石阶一级一级展现在眼前,也骤然间变得宽大方正,且铿锵有型,色彩鲜艳真确了起来。那上面的青苔,看上去绿绿葱葱,还很有了几分世间的生气,上面竟有许多鲜亮得耀眼的红蚂蚁、蓝蚂蚁和黑蚂蚁,在里面忙忙碌碌地爬来爬去,倒腾翻转,无歇无止 ……

再抬头向上看去,那陡峭的石阶,一级一级地以近乎60度角度庄严地向夜的天幕爬伸上去,就象来到了京戏《哪吒闹海》里,王母娘娘天上的南天门前。夜幕的天穹,繁星万点,银光灿灿,银河满布宇环。在石阶尽头处,银幕布景般衬着一轮 轻轻蒸腾跃动硕大的银盘样的月亮。月亮正中,是他小时候见过的,那座梅姨经常领着他去的天主教堂的大门。门楣上方,竟悬吊着文革初期在那儿上吊自尽了的黑衣神父。再定睛一看,自己脚下宽大的石阶,已然向上,延伸到天上的月亮里去了。

半天,脑子里才回过神来,那个悬吊在月亮里天主教教堂门前的黑衣人,不就正是那个在自己还很幼小的时候,曾经那么温柔地用手来抚摩过自己头皮的黑衣神父吗?

有一会儿,他看见,悬吊在天主教堂门前的人的上方,一只秃鹰飞了过来,它停留在他头顶上方,噗噗地扇动着巨大翅膀。一会儿,它竟然用它尖利的爪子,稳稳地抓住了他的衣领。然后,再更加快速而又响亮地扇动它的翅膀。于是,巨大的秃鹰和黑衣神父就顺着月亮里天主教堂的尖顶,飘升向了夜空。一瞬那,他看见,鹰爪下的黑衣神父身上黑色的衣服突然变得金光闪闪,变成了一件闪光艳丽的教袍,就象英国伦敦布拉克弗莱尔路368号的伦敦英华天主教堂每周主日弥撒的时候,在七八百甚至上千教徒的庄严华丽而盛大的场面里,本堂神父米约翰先生经常穿着的那件闪光艳丽八面威风的教袍。后来,又是一下子,就像是他身体的下边突然吹来了一股强大的气流或狂风似的,那金光闪闪的教袍居然从他的身上一件件地被吹掉了,里面现身出来的,竟是一个耶稣在十字架上受难的真身!那只巨大的秃鹰,原来,也竟是当年当知青时的那座山巅悬崖峭壁上,自己时常看见的老朋友!他还记得,那座金龙河绕过的五峰山里最高的一座山,叫油茶山,而油茶山就正好坐落在自己插队落户的陆阳县白马区金龙公社水田大队麻柳湾生产队。

那时,他听见,四周好像还传来了一阵似有似无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叹息声。声音里,分明听出来是男的在叹息,女的在嘤嘤嗡嗡地啜泣。声音听起来又有些不真切,像是演话剧时,从台子上麦克风里传出来的振幅很高的声音,让他更加感觉到大厅的空旷。他分明地听见那些声音在大厅的四壁回荡……

后来,男的叹息声和女的嘤嘤嗡嗡的啜泣声里,又掺进来一个男孩儿的抽搭声,恩恩恩的,男孩儿抽抽搭搭的哭叫声越来越高亢,越来越伤心,越来越无休无止……最后,在男孩儿的哭叫声里,已经变成了背景声音的先前男的叹息声和女的嘤嘤嗡嗡的啜泣声渐渐越来越弱,弱到整个黑暗空旷的大厅里,就只剩下了男孩儿声若洪钟般巨大的哭叫声……

他再掉头去看时,他已然来到了天上。

他脚下陡峭的楼梯,一直向下,延伸到了漆黑的夜空,那道犹如巨蟒似陡峭的楼梯,竟象一条蓝绿相间发出晶莹光芒的风筝的尾巴似的,在漫天繁星淡蓝色的银河夜空环宇中飘来荡去。银光闪闪的繁星,海底群跃穿梭鱼贯的银鱼般,在它旁边急速地环绕飞旋闪烁……

他听见,男孩儿的哭叫声,渐渐转移到了自己头顶上方,而那男的叹息声和女的嘤嘤嗡嗡的啜泣声,却只能够依稀听得见在脚下很远很远的地方了……

梅姨隐士般淡泊地生活在远离巴京市的一座县城里,她和老伴居住在一家工厂的职工宿舍里。

后来,秦田去看望了她好多次,每次都带去很多的东西。他问她,为什么要躲到那么远的地方?为什么要嫁给那个人?她说,那个县是她出身的地方,她孤身一人,穷乡亲们可以相互有个照顾。偏远地方的乡下人,没有城里人那么多心眼,不会整她,更不会看不起她……那个男人没什么文化,但心好,不会欺负她。况且,在那个时候,她要保命,那人成份好,三代都是血统工人出身。

秦田每次去,梅姨都泪眼涟涟地迎来送去,依依不舍。

特别是他赴英国留学之前去看她的那次,分手时,梅姨抱着他的头,用手在他的脸上抚摸着,哭了很久很久。那时,秦田感觉到,她的哭声,不是从她的嘴里发出来的,而是从她整整一生中,灵魂最深处发出来的。

她说,她害怕,他再也不会回来看她了。还说,她害怕听“出国”这两个字。1949年,她早前的那个男人,那个死鬼,她才16岁就嫁给了他。她到南京去两年,书还没有念完,就说到法国。正在准备出国,共产党就解放了中国。跟着是抄家。然后是那个死鬼被枪毙。五个女人,一大群孩子,她那时的年龄懂个什么,乱轰轰的,就被从那个家里轰了出去……现在又说出国,她说,她害怕听人说出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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