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阳光》正文——第三十章 中国孤女寄往英国的信

１９９２年１０月底的一天，上午１０点左右，伦敦城格林公园和圣詹姆斯公园之间公路的一个小十字路口。绵绵秋雨中，片片落叶在秋风中飘飞。

十字路口西北角，一根路边的水泥杆上，两块呈９０度角正交着的长方形蓝底白字的路标，南北方向上的路标上显示着：Lansdown Rd.S.，东西方向上的路标为：St.James Park Rd.E.

西北方向公路靠格林公园一边，一溜齐腰高黑色的古典样式的铁栏杆，在路边一排高大的法国梧桐树的掩映下，向远处曲曲弯弯地延伸而去。几乎完全被两边人行道上高大的法国梧桐树的树冠封了顶的马路上、人行道上，积满了金黄色的落叶。远处传来呜呜呜的响声，一辆甲壳虫般大小的清扫车，正在那里转来转去打着旋儿收拾地上的落叶。

马路东边，一排排临街的豪华别墅的各式各样花园的栏杆，规则地围绕着一座座黄绿相间错落有致的花园。几个举着长把黑色雨伞的路人正在人行道上行走。一个身披草绿色雨衣的邮差骑着一辆自行车匆匆驶来，他将自行车停在Lansdown南街１０２６号别墅花园的铁栏杆门前，一甩肩膀，从肩上的挎包里抽出几封信和一些报纸和杂志来，放进铁门上一个漆成绿色的铁皮信箱里，又啪地一声合上铁皮门。返身，抬腿，蹬上了他自行车。然后，他吹着口哨，优雅地身子一躬一翘地蹬着自行车向前滑行了一段，又一家一家地去重复他刚才的动作……

晚上，Lansdown南街１０２６号别墅花园二楼一间书房里，橙黄色灯光下，坐在写字台前一把椅子上的秦田拉开抽屉取出一封信来，他看着信封上的字，在发信人的地方，上面用钢笔字写着：

　　　　　　　　　穆瑛子

　　　　　　　　　　江北区桃花山玉带寺１８９号８０６室

　　　　　　　　　　巴京市 ，四川省

                　　                  P.R.China

回信地址则是贴在信封中间，一小条长方形的他列印着自己地址和姓名的复印纸，上面的字迹是：

　　　　　　　      To:

                　              Dr.Tian Qin

                　              1026 Lansdowne Rd.N.

                　             St.Jimes Park Rd

                　              London,N12 5PX

                　             U.K.

秦田伸手端起桌上的一杯咖啡来呷了一口。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钟，时针正指着１１：５０点。他把封信放回了抽屉。然后，起身推开书房门。立时，书房里便涌进来一阵时而高亢、时而低沉洪大悠扬的钢琴曲音乐声。有些音符象晶莹的珍珠在水晶石的盘子里蹦跳一般，在耳鼓里悦耳地阵阵轻敲着……

秦田知道，那是她最近总爱听的Ernesto Cortazar 的“Let me kiss you”的钢琴曲。

客厅对面一间卧室里，有些淡淡的香水袭来。里面传来伍芳娇滴滴的声音：

“田田，田－-田――，快来啊，不要老看书，去冲个澡吧，我在床上等你呢！快啊–”

“恩–你先睡吧，我一会儿就来。”

“恩–不嘛！快来啊–你不搂着我，我怎么睡得着呢？”

“哎–芳子，象个小孩儿呢。”

“是啊，我就是小孩儿嘛，快来，快来抱着我，恩？过来的时候，把盥洗间梳妆台上那瓶前天在高街买的香水带过来一下，恩，不要又忘记了。”

“好啊–我尽快，我尽快！但是，你说的香水究竟是那一瓶呢？那儿摆着一二十种，蓝色的、紫色的、橙黄色的、淡绿色的，是你最喜欢的Co-Co Chanel［１］的夏奈儿5号（Chanel，NO．5）、兰蔻璀璨(TRESOR)［２］？还是雅诗兰黛欢沁(PLEASURE)［３］？　夜来香的雅顿白钻(WHITE DIAM ONDS)［４］ ？或者是檀香木那样的圣罗兰鸦片(OPIUM)［５］？”

“你说呢？”

“我怎么知道？”

“哎哟–我的书呆子心肝宝贝儿哟–你全部都说错了哟–我们搂在一起快活得象神仙的时候，你喊叫的是什么啊？我的天啦–田–田–？”

“呃–呃–？？？”

“呃什么？呃什–么–？”

“哦–我知道了，知道了，就是那种……就是那种……就是那种像是在森林里或者是大草原？”

“哎–”

“哦–哦！我知道了，麝–麝–麝香！”

“对啦–恩–田–田–人家，人家想嘛–”

“那瓶香水叫什么来着？”

 “莎乐美（SHALIMRA）［６］。”

“嗨–我想起来了，我高贵的皇后哦，我知道，就是你老是喜欢喷在我睡衣上面的圣罗兰鸦片(OPIUM)差不多味儿的那种香水，那种香水闻起来可让人来劲儿啊，是不是有些象什么兴奋剂之类的东西参合在了里头，那玩意儿让我们连在一起那么长的时间都还兴奋不已，是不是有些什么春药之类的东西在里头？那种香水可是很昂贵呀！”

“哎哟–我的田田呢，你胡说八道些什么啊，哦–算了吧，还是不要拿了，这些零零碎碎婆婆妈妈的小女人事情，看样子永远是和你说不清楚的了，今晚就用这儿床头柜上的这瓶狄娃（Diva）［７］吧，还有这瓶’一千零一夜’（Shalimar）［８］。我要让你睡到阿拉伯皇后的寝宫里去，哈哈哈哈……亲爱的，亲爱的，我亲爱的宝贝哦，哈哈哈哈……”

秦田边说就边把书房的门蹑手蹑脚轻轻带上，又几步走回到书桌旁椅子前坐下，门虽然关上了，但是，“Let me kiss you”的钢琴曲声还是一浪又一浪地传了进来，那是伍芳催他上床休息的信号，当然，伍芳本来的习惯，也是喜欢在睡觉前听一阵音乐。最近是Ernesto Cortazar 的“Let me kiss you”，前一段时间却是Ernesto Cortazar III 的 The Language of Love。后来，秦田说调子有点偏冷，就由秦田自己选择了 Beethoven 的 Moonlight 和For Elise，但是，听了一段时间后，伍芳又换成了Ernesto Cortazar 的 Beethoven’s Silence。秦田仍然认为Ernesto Cortazar 的 Beethoven’s Silence显得太冷。于是，伍芳就换成了有些梦幻情调而又热烈的Paul Spoeth　的 The Hope Within Us。 秦田倒是觉得可以了，伍芳又觉得太闹了一些。所以，最近又换成了Ernesto Cortazar 的“Let me kiss you”。

秦田坐在写字台前想了一会儿什么之后，就小心翼翼伸手到抽屉里拿出刚才那封信，他从信封里抽出信纸展开看了起来。

今天，他已经是第三次看这封信了。

信上的文字如下：

亲爱的田田哥哥：你好！

     收到了你的信，让我好高兴，想死你拉（了）！想死你拉（了）！想死你！你快点回来！快点！回来吻我，我好想你回来吻我！

     我现在又力（离）开拉（了）迎天门宾馆。主要是我不东（懂）时（事），和黄艳把客房里客人的夫夫爽（护肤霜）拉（拿）来摸（抹）得一脸都是，一桌子都是。刘姐冒伙（火）拉（了），大骂了我两个。黄艳被吊（调）到娱乐城去当带位，我被李经理叫到办公室去，他说：瑛子，你听话吧！不要胡乱闹了！宾馆也是乘（承）包了的，很多的事我不好交带（待），上次文市长、唐局长、你的秦大哥都在，我脸上有光，一起看戏，吃饭。文市长都买（卖）秦大哥的丈（帐），唐局长当然也一样。我看秦大哥是个大好人。你给我流（留）个面子。刘姐说客房部关（管）不了你，不是你走，就是她走。秦大哥在英国，他托我来关（管）你，但是你要听我话。

后来我也到娱乐城去了。黄艳先去，我先在中餐厅当招待，每天骑（旗）袍穿得笔亭（挺），但是客人狠（很）讨厌，生（伸）脚动手得（的），有两次，客人活（喝）多拉（了），石石（死死）抱住我不送（松）手，狗日得（的），大把大把得（的）钱那（拿）给我，就说是只想让我和他在一起着一着（坐一坐），狗日得（的），我气产（惨）拉（了），有好多人要和我照像，一个日本的老头，狠（很）有风肚（度），样子狠（很）次相（慈祥），很像你得爸爸秦伯伯，他要和我照像，我就衣拉（依了）他，照拉好几张，他给我钱，我不要，我当他是秦伯伯，太像拉（了），他反而拿更多的钱给我，我不敢要，后来马经理来，让我受（收）下拉。回去一数，28张100块的人民币。后来，日本老头还给我寄来拉（了）几风（封）信，宾管（馆）里得（的）日语翻义（译）给我说，日本老头说我像（象）他的女儿，还有一张像片，真得（的）像。我在想，用那些钱，给你买个什么？

后来，我只有力（离）开拉（了）那儿，我把一个人得劳克（脑壳）打出拉（了）学（血），一脸都是，他摸我皮鼓（屁股），我拉（拿）盘子砍了他得（的）脸，当时他就到（倒）在拉（了）地下，还反（翻）百（白）眼，是个日本人！狗日得（的）我气产（惨）拉（了）。李总和中餐厅马大个马经理脸都黑（吓）白拉，还以为他死拉（了），信（幸）好餐厅里还有几个人看见那个日本人动着（作），他先拉我的手，我车（扯）都车不拖（脱）。香港台弯（湾）的也狠（很）讨厌，狗日的，只不过有几个臭钱八（罢）拉（了）。

后来在娱乐城又是这种事，还有市里的领倒（导），也是生（伸）脚动手得（的），我和黄艳太打眼，宾馆是市里最高档的五星级，娱乐城里二十多个女孩子中间，我和黄艳是最好看，她比我小一岁，她比我高两公分，一米七。带位就是在门口等客人进门以后，把客人带到座位去的人，我们都穿高腰近（紧）身得（的）牛崽服，腰上杂（扎）一根牛皮子蛋（弹）带，上面还挂一只（支）小手枪，劳克（脑壳）上带（戴）一顶巴拿马草帽。

有几个老板约我和黄艳还有另外几个女孩出去玩，有时他们开本次（德国宾士）和加长林肯大交（轿）车，还去温泉一带，有几个还和他们在外面过夜，我心里有你，我不去，瑛子心里只有你，装不下别人拉(了)！！！！！！！！后来有一回，山城电视台新文（新闻）节目播出新文节目里面现出来那几个老板，结果老板是大官，什么书记、长之类得（的），还在给狠（很）多得中官、小官住（做）抱到（报告），手一灰（挥）一灰得（的），狗日得（的），假正经、味（伪）君子。

     ……太可怕拉(了)，我不想在那儿干。我去交赤只（辞职）抱到（报告）时，李总像（象）要给我下跪一样，他说：瑛子、瑛子，你不要走，什么都好说，你走了我怎么样给秦大哥交待，我去给唐局长说，你实在要走也可以，但是，你随时也可以回来……

田田哥哥，你的瑛子想死你拉（了），想死你拉（了）！！！！！　

你快回来，你快回来，我好想你回来吻我。不要去吻洋柳（妞）儿！！！！！　

    田田哥哥：吻！！！！！！　

                                        你得（的）瑛子

                                      1992年，中秋  桃花岭玉带寺

按你得（的）要求，每个错别字我抄拉（了）八片（遍）：

错：受到老  正：收到了，收到了，收到了，收到了，收到了，收到了，收到了，收到了。

错：高心    正：高兴，高兴，高兴，高兴，高兴，高兴，高兴，高兴。

错：想石老  正：想死了，想死了，想死了，想死了，想死了，想死了，想死了，想死了。

错：宾观    正：宾馆，宾馆，宾馆，宾馆，宾馆，宾馆，宾馆，宾馆。

错：文你    正：吻你，吻你，吻你，吻你，吻你，吻你，吻你，吻你。

秦田看着眼前的信，信里边字里行间多如牛毛的错别字，再看着窗外雨后那一轮弯弯的发出柔柔蓝光的月亮，想着那月亮昨天、前天、大前天、一天天地倒退回去，退到月亮变得圆溜溜、亮晶晶的时候……

他感到顺着脸颊、嘴角潸潸而下的泪水，和流到口里咸咸的味儿。他的喉咙一阵阵哽咽，便陷入了一阵阵恍惚之中，眼前一片溟蒙……

“嘡–嘡–嘡–嘡–嘡–嘡–”

窗外，万籁俱寂的夜空。东边传来泰唔士河畔伦敦城大笨钟悠长袅袅噌吰的钟声……那声音仿佛是他命运之神的手指，在弹拨着他心灵深处时常自然而然静止下来、松弛下来，现在却又绷紧了起来的灵魂之弦发出的声音。

他开始听到了那根弦被几根手指弹拨的声音，在他的心腔的深处鸣响着震荡起来。

    一阵细细的、沉沉的、那么遥远、那么辛酸、沉重、柔柔媚媚、亲亲昵昵、血脉溶溶的和弦的共鸣声，由远而近，穿云裂石地来了……

注：

［１］夏奈儿(Co-Co Chanel)，国际香水界传奇人物，于1921年创制夏奈儿5号（Chanel，NO．5），“5”是夏奈尔女士的幸运数位元，在其精品系列中，不论珍珠表链、首饰，均以5为单位，其开瓶香味为花香乙醛调，持续香味为木香调，No．5的花香，精致地注释了女性独特的妩媚与婉约，每盎司价格为170美元 。该香水适合于20―40岁成熟的女性，白天、夜晚都给人以靓丽自信的风格。它是香水中著名的品牌之一，迄今久盛不哀。在二三十年代，几乎每个女人都渴望拥有它，认为是成功女性必须拥有的东西。直至１９９０年代，在国际女性香水排行榜中，一直独占鳌头。

［２］兰蔻璀璨(TRESOR)，水果(花)香调型香水，在头香中突出了甜甜的水果香韵。 表现出女性独立自主，清新奔放的感觉，尤为年轻女性所喜爱。在东南亚、日本畅销不衰。

［３］雅诗兰黛欢沁(PLEASURE)，属于清新花香调的香水。

［４］雅顿白钻(WHITE DIAM ONDS)， 以花香为主调，香味浓郁，是一种相当女性化的香水，尤为偏爱甜花香如玫瑰、夜来香等花香的成熟女性所喜爱。

［５］圣罗兰鸦片(OPIUM)，属于浓香型，多以后劲无穷的木香、檀香为主，配以辛辣的头香和持久的动物香。香气浑厚浓郁，定位为诱惑和禁忌，呈辛辣的东方调，更适合于25―40岁成熟、自信和妖媚的女性。

［６］ 莎乐美（SHALIMRA），属于神秘-东方之香系列（Oriental）香气浓烈、刺激而长久，具有典型的东方神韵色彩。所含的麝香、龙涎香、香草香、檀香的成分比较高，因此适合晚上使用，给人一种朦胧、高贵、典雅、神秘的气质。这一类型的香水是一直流行不衰的香味，如1889年出品的世界级香水Jicky现在还可以买到。目前最著名的神秘-东方香口味的香水有YSL1977年出品的鸦片（OPIUM）、娇兰、以及Amouage、 Bal a Versailles、Chantilly、Coco、Dioressence、Nahema、Poison、Samsara等。莎乐美（SHALIMRA）是其中较为典型的一种。

［７］狄娃（Diva），名贵的香水，属于有“液体钻石”之称的当今世界上排列前十位的最昂贵的香水之一。属繁复香味型，适合最时髦和最浪漫的女人，由恩加罗(Ungaro)公司出品，每盎司190美元。

［８］一千零一夜（Shalimar），属于有“液体钻石”之称的当今世界上排列前十位的最昂贵的香水之一。娇兰（Guerlain）的香水，有东方松脂味道，每盎司170美 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