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蓝花旗袍》正文7—— 第一卷 少年时代(一)第五章 心事

一会儿,布哈宁晃荡着身子,手里端着一白瓷缸开水过来。看见两人站在门外,就大声说:“进去,进去,有什么悄悄话到家再说吧。” 两个女孩子见到眼前饭巴砣和金焱亲热的劲头,面对眼前的这个高大英俊的不速之客,顿时不敢怠慢,立刻又是请坐,又是拿桔子扒了皮递过去。“汪霞,这是金哥,你要对他好点。”饭巴砣两手伸直轻柔地把在女孩的双肩上,即便穿着一件乳白色的毛衣,女孩敞开领口的粉红色花边领衬衣,她丰满雪白的脖子,脖子以下和胸部连接处丰满的地方,她苹果脸上肉感的酒窝,都让人感觉到她的性感。她有些不太自然的、明显是刚动完手术才拆线的眼皮,有些红肿的创口,她笑起来的声音,却显得庸俗和野气。饭巴砣的一双手指细长、骨节嶙峋、白皮下面青筋鼓冒的大手,在女孩鼓鼓的肩头上色迷迷地揉来揉去,又面面相觑地勾头拿眼睛盯在女孩的脸上,目光阴阳怪气、淡然无情、又锐利如锥。“哎哟,好疼,你这样看我,我有些怕……”汪霞嗫嚅着嗲声说道。“去,喂金哥吃几瓣桔子。”他抓住女孩的双肩向后轻推了一把,女孩便不由自主身子一仰,尖叫一声,一屁股坐在了金焱的大腿上。金焱被那突然的动作惊了一跳,正待推开那女孩起身,便被饭巴砣俯身上去,伸开双手将女孩摁在了那里,嘴里还放荡不羁歇斯底里般地哈哈大笑着说:“金焱,你读书读到牛屁眼子里去了,都是什么年代了?你还那么大惊小怪,教授的老婆你都敢搞,怎么?哈哈哈……”并排坐在对面床上的布哈宁和那女孩也跟着饭巴砣哈哈大笑起来。金焱感觉到坐在自己腿上的女孩竟然也在笑,还将几瓣桔子塞在了自己的嘴里,又转身双手搂抱在自己脖子上,小鸟依人地爬在自己身上,仰头拿眼睛直勾勾地盯住自己的眼睛,嘻嘻哈哈笑个不停。还又说道:“饭巴砣,金哥这么帅的小伙子,我打起灯笼都找不到,今天可是你自己送给我的,你可不要后悔哟。”说着,她羞答答地嫣然一笑,就将那墩实的屁股在金焱大腿上扭来扭去,又嘻嘻哈哈地将一瓣瓣的桔子往金焱的嘴里塞。金焱闻到一股浓烈的香水味和桔子皮的辛辣味混合在一块儿的味道扑鼻而来,又感觉到女孩隆起的乳房在自己的胸部滚动。从她雪白的脖子,一双莲花瓣般的玉手,再顺着女孩的一双穿着黑色紧身裤肉感的腿看下去,她的一对穿了肉色丝袜的脚,脚上一双粉红色艳俗的牛皮高跟鞋,他感觉到全身有些按赖不住的躁动从下而上热烈涌动……他一把将女孩掀到了一边。饭巴砣和布哈宁带了两个女孩儿是到蜀京峨眉山玩了一周后,再返回巴京的路上。布哈宁的家已经搬到了蜀京城,实际上,他在巴京城还有房子,他和那女孩子就住在巴京。“三剑客”约好过几天在布哈宁家里见面后,金焱就回到了他的硬卧车厢里。 金焱回到自己的铺位时,正好10点半熄灯。他坐在靠窗的下铺床头默默观看窗外。夜色让他感动,这是一个开始有些暖和的三月之夜,夜空中镶嵌着亮得发白的一轮弯月和满天星斗的画面在窗口几乎静止不动。时不时被铁轨边早春那些发着嫩芽、杂乱地伸向天空黑色的枝丫划破。远处是大片大片黑色泛光的田野,田野深处地平线上凸出的房屋和树木黑色的边缘。在和夜空连接处,有一条界线模糊的曲线,因为列车行驶在巴蜀省西部平原,那条曲线基本上是在水平方向向前延伸,曲线有些锯齿状的小小波动,也是因为远处的房屋、草垛和山丘。随着列车的前进,在视线的极限处,那条曲线就不规则地一直静静地缓慢变化延伸。他感到那条一直延伸的曲线在天明的时候,将渐渐变得陡峭。巴蜀东部都是些陡峭如云端的大山,当那曲线开始陡峭变化的时候,在曲线的尽头,将会发生什么事情呢? 一切,都像黑夜般庄严肃穆,像即将面临的命运一样神秘莫测,让金焱兴奋和憧憬……

金焱这次专程从巴蜀省城蜀京赶回巴京城,是因为哥哥金功的未婚妻史雅琴给他介绍的一个女朋友。史雅琴的弟弟史雅克和金焱是小学同学。姐弟俩的父亲史藏介是巴蜀省音乐学院院长。史雅克在蜀京省城工作。他和父母住在一块儿。金焱在巴蜀大学念书期间和毕业分配在省社科院文学所之后,都时常到他们家玩,甚至吃住在那里。两家父母在巴京,甚至更早在延安革命根据地,就是老相识。史雅琴和金功是中学同学,更是青梅竹马的朋友。金功到军队服役,史雅琴在上海戏剧学院念书,期间,两人一直保持着关系,两家大人也心照不宣。史雅琴于上海戏剧学院毕业,没有选择回到蜀京市省城父母身边,而选择分配到巴京市歌舞剧团,正是因为金功军队转业后,分配在巴京市委工作的原因。

在金焱和史雅克之间,关于金功和史雅琴两人之间的事情,也包括这次史雅琴给金焱介绍女友的事情,凡是这类正式谈婚论嫁的事情,不知道为什么,两人从来不谈。两人从小在一块儿的时候,谈到女孩子,都是带着男孩子对女孩子的一种调侃、和大男子主义的逞能的态度。

现在,雅克的姐姐又是金焱哥哥的未婚妻,处于这种关系,如果来谈关系到婚嫁方面的事情,在金焱和史雅克两人之间,反而显得不自然。因此,两人干脆回避这些事情,只在一块儿玩耍。

在电话里,从金功手里抢过话筒的史雅琴尖声尖气兴奋地给他谈到,女孩子名字叫张银瓶,是歌舞团的一个漂亮又腼腆的女演员,是她领导的舞蹈队的学生。女孩子个子有1.65米,配他1.82米的个头也不算矮,她的母亲张宁,是金功经常去的巴京宾馆里火锅楼的主管,一个市里的交际花,而张宁的先生又是市京剧团里的著名男演员,可想而知,这样的两口子生下的女儿有多么的漂亮。金焱知道,他未来的嫂子是歌舞团舞蹈队队长,人漂亮大方,也很正派。但是,不知道为什么,金焱有些不太喜欢她嘴里过于叽叽喳喳。倒不是嫌得她不太稳重,实际上,史雅琴在公开场合都显得稳重得体,并且给人一种高雅的感觉。史雅琴的弟弟史雅克和自己的关系那是没有什么可说的。两家的关系更是相互都很了解。史雅琴在家里又是姐姐,个性本来就很稳重,但是,金焱还是对她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那种感觉一方面可能是源自于自小由她的母亲身上感觉到的东西,就是他认为的一种太小资本情调的东西。另外就是,史雅琴习惯于像对待自己的弟弟那样来对待自己,在很多事情上,喜欢包办代替,喜欢主宰别人。金焱感觉到,金功来管自己,就已经够反感的了,现在,又冒出个同学的姐姐来管自己,心里的抵触和反感有多大,就不言而喻了。这,或许是金焱和史雅克那样年龄的男孩子共同的一种逆反心理在作怪的原因吧。

张银瓶,这名字很好听,《野火春风斗古城》里,王晓棠一个人扮演了金环和银环,当年,王晓棠的大幅美人照海报,可是到处的电影院里外都是。张银瓶家里有没有一个张金瓶呢?谁是姐姐?谁是妹妹呢?哪一个更好看呢?还没有见到人,他就开始在脑海里浮想联翩开来……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饭巴砣成了他很多事情的主心骨,什么原因呢?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很多大事情,能够和他商量,替他拿主意,并且还几乎无往不胜,都是这个饭巴砣。当然,也有惨败的时候,但是,这惨败不仅没有使金焱疏离饭巴砣,反而使他们走得更近。

金焱和衣上床,将毛毯盖在身上。他听着上铺一个男人节律感很强的拉着哨音的鼾声,和对面下铺一个胖女人时不时的咳嗽声。脑袋开始发昏。他渐渐进入了梦乡……

呜——呜——呜——

几声尖利的火车鸣笛声骤然响起。金焱从归家的梦境中惊醒过来。

他眨巴着眼睛,脑海里,还晃荡着在家里见到死去多年的父亲的样子。他半躺在床上,上半身披着一件蓝色的尼料中山装,背靠床栏,下半身盖着被子。他在床上向自己招手,又向门口的母亲招手,不知道为什么,她固执地站在半掩的门外,任父亲怎样喊叫,她也不进来……

他用手背去擦眼睛,感觉到手背上湿湿的眼泪,又感到喉咙发梗,嘴角咸咸的。

车窗外,已现淡淡的鱼肚白天光。一些亮着昏黄灯光的灰黑色的房屋、树木、排排的电线杆在飞快地闪过。一会儿,眼前便出现宽阔的、急流勇进的长江江面。江水在黎明淡淡的辉光下发着一些凌乱的光泽,那些一串串一片片时隐时现的光泽顺着列车前进的方向涛涛向东追撵而去……江对岸是模糊不清的一些山峦和房屋的轮廓。更远处,是巨大的山影,那些层峦迭嶂奇峰迭起又峰回路转连绵不断的山影的边界,和淡淡的鱼肚白天幕之间,是一条尖峰参差错落陡峭的曲线。看着那些曲线,一些怦然心动的感触顿时融进了他的血液……

逶迤不绝重峦叠嶂的高山,万壑争流般的群峰,削壁耸立的悬崖,是山城的主要特色。特别是那些山势险峻的复杂坡面,更是一道变换无穷的风景。远观那些山景的坡面,在阳光的春、夏、秋景里,象是一幅幅色彩艳丽而又珍贵的波斯地毯、或者色彩饱满的西洋油画;当天空出现乌云,或细雨蒙蒙的时候,则象一幅幅淡雅的烟雨迷蒙的中国水墨画。巴京城郊的一些高山景色,让他想起亚当斯摄影图片展览会上看见过的一幅他在加利福尼亚内华达山脉拍摄的《威廉森山》的景色,或者让他想起海明威的短篇小说《乞力马扎罗的雪》里开篇的第一句话:“乞力马扎罗是一座海拔一万九千七百一十英尺的长年积雪的高山,据说它是非洲最高的一座山。”

眼前的山水景色和巴蜀西部平原是如此的不同,让金焱的心思顿时变得陡峭粗狂、豪放不羁,时而如在夏阳的暴晒之下那般敞亮,时而又如坠五里云般漆黑一片起来。他开始想到那些大山远处的山连着山的大山,什么市中心的枇杷山、鹅岭山、沙坪坝的歌乐山、长江南岸的南山、北碚的晋云山等等,还有很多叫不出名字的大山。他想起巴京城里的那些无休无止横七竖八曲里拐弯爬坡上坎的石梯,那些陡峭又漫长的石梯,顺了那些石梯依山傍水而建的鳞次栉比的各式各样的房屋,特别是那些靠近河边、山腰、山崖、山顶用石块、木板、青瓦,甚至竹竿、稻草、铁皮、油毛毡搭建的“吊角楼”和“捆绑房子”……他感慨自己的家乡“地无三尺平”的地势狭隘和窘迫,他想起这座城市里男女的性格,特别是男人的性格、说得好听叫阳刚,豪放,粗犷大气,说得难听叫倔强、执拗、野蛮甚至蛮横。是“穷山恶水”的“山民”,或者“刁民”!由此,他想起了昨天晚上的饭巴砣和布哈宁,想起很多往事、花云之死在心里的永久之痛……不敢回首的父亲之死,那些云遮雾障的谜……还有饭巴砣的父亲之死、丁陵江父亲之死、还有、还有……他感到那些大山阴影处、眼前奔流的江水深处的恐怖、神秘……然而,那恐怖和神秘又具有如此的吸引力,如此地让人,让男人,让真正的男人神往……

他感觉,他的家乡简直就是一座出产袍哥大爷甚至山贼土匪的城市。有山就有占山为王的山大王,有水就有盘踞码头的舵把子袍哥大爷。而巴京城山水皆具,因此,自古以来,风土人情里就有一股匪痞侠三者兼具之气,或者总起来说叫野气,再或者说,就是巴尔扎克在《贝姨》那本小说里说得“本色”,也就是没有开化到文明的人。实际上,在金焱的眼里,他非常喜欢自己故乡人的这一点,说匪气也好、痞气也罢、侠气也得了,说不开化也可以,金焱觉得,如果一个巴京人是一个品德好的人,他就会是一个侠气仗义的男子汉大丈夫,一个“绝不拉稀摆带”的耿直豪爽的好汉。一个生长在真山真水的山城里的真实的人(他不喜欢那些戴假领的“下江人”【1】,讨厌苏州杭州那些人工雕饰、中规中矩的园林建筑,那些假山假水。他认为,中国圣贤老子说的“大象无形,大音希声,大味若淡”或者是“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以其无以易之。”在大山大水这两点上面,都让巴京占全了。在巴蜀大学中文系上中国古典文学课时,讨论宋代欧阳修的《醉瓮亭记》里的:“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于山水之间也”,也提到了里面的“山水”二字,他时常认为,这不是平原、草原、海边或者单纯的山地城市里生活的人,可以想象和达到的境界。所以,看上去粗野的巴京人,如果修养得道,就不是一般之人可以等闲视之的了……)。

金焱一边在窗边观景遐想,一边就欠起身来在过道上举手伸懒腰,又用手去揉眼睛。正在揉眼的功夫,窗外又一瞬间变成一片黑暗,耳边便随即响起更加沉重、响亮和节奏感越加强烈的车轮在铁轨奔驶的声音。火车震耳欲聋的轰隆声里,还有一些哧哧嚓嚓拉长的尖锐细碎的金属绞扭摩擦和撞击声。几节卧铺车厢离火车头较近,金焱所在的5号硬卧车厢又排在最前面,山洞里,一阵呛鼻的煤烟顿时弥漫整个车厢。还在金焱翻身起床去关窗的时刻,对面和自己上铺几个乘客已经在一片咳嗽声中被浓烟呛醒。车窗两边的扳手已经锈蚀,左手边翘起的扳手怎么使劲也摁不下去,两指头宽的车窗和窗框间的敞开处,浓烈的烟尘就一股股随风呼呼地灌进来,列车越往山洞里钻,滚滚浓烟就越灌得厉害。把在车窗扳手上的右手,迎着车窗灌进来的烟尘,还感觉到浓烟里一些夹裹着坷坷垃垃的坚硬的尘粒,有些生痛地迎风刺在手背的皮肤上。

车厢里,昏暗的灯光下,金焱看见对面中铺和下铺的人裹住身体的毛毯在耸动。自己这边上铺的两个人也在发出声音。金焱调整了一下自己站立的姿势,左手再一用劲,才将那扳手摁了下去,关上了车窗。一阵黑暗和轰鸣之后,眼前又见天光,江面顿时显得更宽更亮,对岸的山景也更显清晰。

跟着,又连续穿过两三个山洞,便见眼前的长江消失,窗前是一片烟尘弥漫、烟囱林立的钢铁厂区。金焱知道,列车已经驶入巴京城远郊的巴京钢铁厂。列车开始减速,停靠在大渡口车站。车厢过道对面北面的月台上,扛包提箱出站进站的人流闹闹嚷嚷。良久,火车鸣笛,缓缓启动,车窗外月台上候车室、站立的列车员、灯柱、旗杆、月台涂了白漆的金属栏杆、外面的街道、街道上行驶的车辆、路上一些早起匆匆行走的人群、街道灰墙上刷的白色、字迹粗糙歪扭的标语,地上排排交错延伸闪闪发光的铁轨、都渐渐加快向后移动的速度、飞驶而过。远处,两边高大的厂房、高炉、烟囱,燃烧得闪光刺眼、飞溅着钢花、象金光闪闪的瀑布般从天而降的钢水,漫天飘扬、下半部被钢水映得通红,上半部黄龙般的烟云,都缓慢向后移动。轰隆隆正在出钢水的响彻云霄的声音,巨大的吱吱嘎嘎嘁哩吭隆铿锵的金属响声,让人感觉到自己乘坐的钢铁火车显得渺小和微不足道,甚至感觉到,车厢里的人就像些影子般虚幻、单薄、不堪一击和存在的不真实……浓重的钢铁厂特有的金属冶炼、热轧、冷轧等多道工序的气味,煤炭燃烧的气味,烟粉尘、二氧化硫、工业废水排放、酸洗作业过程空气中长期飘浮的刺鼻的硫酸味道、污水纳管的排放味道、废气、废水、废渣、迷漫的味道、堆放在停靠的一节节货车车厢里一卷卷亮锃锃的卷板钢、一条条一捆捆钢条铁条的味道,那些味道混合成一股钢铁厂特有的味道从窗外扑鼻而来……

良久,列车加快速度,进入飞驶状态。窗外浓烟迷漫的景象消失得无影无踪。金焱所在的窗口南边长江江面更加宽阔光亮、江边停靠的排排轮船、木船、越加清晰可辨……列车连连发出响亮的鸣笛声。窗外,迅速闪过亮闪闪的铁轨、红灯、蓝灯、绿灯、车站的围墙、围墙外排排的楼房。

列车进入巴京火车站了。

车厢顶篷不知道什么地方响起了喇叭声。先是一个女播音员清嗓子的咳嗽声、同时伴随着响起一曲古筝的音乐声、以及她的陶瓷茶缸盖子盖在茶缸上的碰撞声。一个巴京口音很重的蹩脚普通话柔美而又做作地开始说话:

“心(亲)艾(爱)的神(乘)客们,前面是列车的终点站巴津(京)站,巴津(京)是一座美尼(丽)的散(山)城。是长江上游最大的城寺(市),一座有着悠久历死(史)文化的民(名)城。远在两万多年前的旧寺(石)器时代,这片土地上就出现了人类的生息繁衍活动,到新寺(石)器时代,已有较稠密的原始村落,分别居住着夷、濮、苴等八个民族。约在三四千年前的夏商周时期,以巴津(京)为中心地带的大片地区,已形成强大的奴隶制部族联盟,统称巴……自秦以来,历代王朝都在此设置郡、州、路、道、府等行政机构……抗日战争爆发后,国民党政府西迁巴津(京),定巴津(京)为战时首都,再定巴津(京)为陪都。人民改(解)放军进城后,巴津(京)改(解)放,成为西南军政委员会驻地,中央自(直)辖市……”

“什么玩意儿声音,又是个德老爸(普通话的”得了吧”,布哈宁在讽刺播音员。)!金焱,快点过来,车站外面有车接我们,快点!”布哈宁站在门口挥手、大声对金焱喊叫,随即转身走掉。

车厢里开始响动和喧闹起来。窗外,站立成一排穿制服的列车员,一些接客的人,他们身后停靠在对面月台上静止不动的一列客车,列车上的车门、门口的白色标牌、闪光的车窗、车窗下面列车的车轮、都在眼前缓缓向后移动。后来,伴随着列车哐哐当当一阵声响引起的轻微碰撞,便稳稳地停了下来。车厢连接处已经挤满了背包提箱的旅客。开门处,窗外开始忙乱。鱼贯而出的旅客渐渐,弥漫月台。顷刻,一切都喧嚣沸腾起来。

金焱和布哈宁一行提了简单的行李,随人群向巴京城菜园坝火车站大门检票口处走去。跟在检票口处长长的队伍后面慢腾腾移动。折腾半天后,几人才检完票出得站来。

检票口外,是一排宽大陡峭面东而下的长长的石梯,再下面是车站广场,广场正东和正北是挡住天空视线的陡峭的山坡。山坡上,晨曦中紫雾迷离,高楼如炬。拾级而上的高楼大厦拥挤林立,房顶的各式各样电视接收天线密如蛛网,迎东的墙上,排排凌乱的窗户玻璃反射着黎明的金光,看上去甚是生气勃勃又错杂不堪。右手的南面,是长江北岸卵石密布宽广无边的珊瑚坝沙滩,沙滩正中是由西向东和长江平行的珊瑚坝飞机场 它像远古的外星人在地球上的绘画作品一般,在长江岸边涂抹下巨大灰白笔直的一笔,这东西方向的一笔和横亘在长江南北两岸的长江大桥垂直正交,状如”T”字。河滩边是大片居民区住房、厂房、街道两旁的旅馆、饭馆、杂货铺等等店铺、火车站大片堆放货物的仓库平房、行行纵横交错的货柜车、车站机修工厂、公安局派出所、军队物资供应站、军队代表处、调度室和售票处等等。车站广场内到处都是密密麻麻拖儿携女、提包扛箱推车的人群。

一行人匆匆来到停车场。一辆黑色的轿车里钻出一个戴白手套的小伙子来,他朝饭巴砣挥手。走近看时,小伙子偏分头上蜡光闪闪、上身穿一件棕色牛皮飞行服,下身穿草绿色军裤和闪亮黑皮鞋,金焱顿时觉得那人有些面熟,正在面面相觑端详,对方竟喊出自己了的名字,还说晚上和金彪要到一家新开的酒楼去喝酒。听到他说话的声音,才猛然将眼前的面孔和久远的一张少年的脸晃动了几下重合在一起,想起是弟弟金彪的同班同学、机关大院当年的花花恶少顾林平。简单寒暄两句之后,才知道他是到南京当了几年小车司机兵,成天在军区司令部开车,现在又转业分到了机关办公厅小车班。金焱眼前渐渐清楚浮现他小时候调皮捣蛋的样子……现在,呈现在眼前的,却竟然是一个敦实健壮的小伙子,只是没有了少年时代的憨顽纯真,言谈举止里有了些军人的世故老练,头上脚下都在油黑闪光,一张脸也混得个油头粉面,平添了几分都市的市侩浮艳之色。

几人点烟、烟雾缭绕吞云吐雾地抽着寒暄。金焱看着司机脱了手套吸烟时焦黄的手指,手指头老练优雅地弹烟灰的姿势、吐烟圈时都起的嘴唇,嘴唇漂亮,有些顽皮、贪婪和享受,嘴唇上留着两撇东洋味十足、黑得发亮的八字须。烟雾弥漫中,司机偷偷用色迷迷的眼睛从头到脚乜斜着两个女孩儿的身体曲线,同时,还时不时从背后,拿漂亮的丹凤眼打量和衬度几眼站在女孩子身边矮小的布哈宁,嘴角悄悄浮起几丝让人难以察觉的鄙夷和得意的微笑……“兵痞”两个字立时在金焱脑子里跳将出来。金焱想到他刚才说的,晚上要和自己的弟弟金彪到一家新开的酒楼去喝酒,心里顿时感到一种厌恶,“一根绳上的两个屎克螂”,金焱想起多年前的一些事情,那时,哥哥金功好像就时常用这句话来咒骂他们两个……

“一根绳上的两个蚂蚱!不、不是蚂蚱,是屎壳螂!两个茅坑里的屎克螂!”……

金功是这样说的吗?金焱开始努力回忆……他感觉得眼前的司机和久远的这句话联系在一起时,显得有些荒诞滑稽和几分不真实……他看见几个人钻进了黑色的轿车,那几扇黑色发亮的车门象金龟子的翅膀般在耳边嘭嘭嘭地一扇扇关上,车屁股在突突突地喷着股股白烟,看见白手套在空中飘动,戴在方向盘前面的手上,一只白手套在生动地向自己挥手……他才如梦方醒般地扔掉手里还没吸完的香烟,用脚在鞋底踩灭,金黄的烟丝、灰白的烟灰、亮晶晶的火星、踩扁的半截带过滤嘴的烟头,散在脚底一摊……他一头钻进了轿车,嘭地关上了门。

金焱个子高大,坐司机旁边,后排挤四人。轿车不停地摁喇叭,在拥挤不堪的人群中艰难地前进,但车身前进的动作优雅娴熟,犹如刚才弹烟灰的手指头。到了火车站大门,缆车站60度斜坡上陡峭地披挂着的轨道,赫然出现在眼前马路对面,高楼大厦的缝隙阴暗处,四根闪亮的钢轨从天而降、巨型乌龟般的两辆缆车双眼射出雪亮的电光、正缓缓相向爬上爬下,被黑光闪闪晃摆着的巨长钢丝缆绳从山顶拖拉在山腰处,又一瞬那发出让人心弦紧绷的金属吱吱声交错而过。一辆被拖向山顶的两路口,一辆被下放到菜园坝火车站。

轿车直出,驶上正马路,在交叉路转盘中心的岗亭处向左划一道优美的弧线,加速,绝尘往北面陡峭的山脚一灯火辉煌双眼隧道奔去。

                            

注:
1】下江人指长江下游地区的人,包括江苏安徽浙江江西等省。该称呼被大量使用是在抗战时期。当时长江下游地区许多民众沿长江逃难至长江上游地区(尤以逃至当时国民政府战时陪都重庆为多),而被当地人称为“下江人”。由于当时下江移民逃难途中常一贫如洗,到达重庆后只能从事低贱的体力劳动或充当民夫,因此下江人这个词汇在重庆通常含有贬义。
此条目发表在出版物, 蓝花旗袍(上集)分类目录。将固定链接加入收藏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