轿车在发出巨大回声的隧道里哄隆隆地行进，钻出隧道后，驶入嘉陵江南岸山腰由西向东沙坪坝至牛角沱马路的李子坝路段，转眼之间驶过道路两边店铺林立的牛角沱汽车站，在右手边市立口腔医院门口停车。饭巴砣的苹果脸胖女孩儿提着裙脚，簇新的红皮高跟鞋闪着光亮，吃力地迈出车门，咯咯发响地踩在地上，玉笋般的小手儿提包、弯腰、苹果脸笑得稀烂、挥手作别。门嘭地关上。轿车朝前在三清寺五路口转盘处右转弯，顺中山四路经三清寺人民小学到市委二号门。饭巴砣和布哈宁、布哈宁的女友三人下车。告别。钻进二号门。轿车继续前行，经三清寺桂园、市立第六中学、市委机关大门，到达靠嘉陵江南岸山顶一院宅大门（政府官员居住区）。进入大门。轿车在假山、鱼池、树林、花园、在掩映在高大树木下的别墅群里拐来拐去穿梭，最后，在一中西合璧的别墅楼前的葡萄架下面停车。
司机将车停靠在车头抵近月亮门儿前的石阶边上。
细沙青条石堆砌的月亮门儿上方是一长方形白色大理石横匾，中间是凹进去的涂了绿漆的镌文“晚望楼”三个斗碗大的棣书字，旁边的小字落款为：辛巳（音si，辛巳：公元1941年)年清明，太虚 於巴京晋云汉藏教理院（太虚，巴京晋云山汉藏教理院太虚大师、川南黔北著名古刹法王寺佛学院名誉院长）。推开车门钻出去，司机挥白手套大喊了几声“金三儿！”（金彪的小名），就听见老远的楼上有些响动，听见嘭地开门声，一个穿白底红条纹运动服的身影在楼上晃动。金彪蓬松着头发，光脚趿拉着一双拖鞋，踏踏踏跑出来。就见楼上走廊上的金彪方面阔耳敦实的身板靠在栏杆上，一脸的玩世不恭，一只手在涂白漆的木头栏杆上拍得乓乓直响，另外一只手掌心朝上，端一支硕大的烟斗，吧嗒吧嗒抽两口，仰头朝天，眯眼吐出白烟，再点头咧嘴朝楼下的顾林平打招呼。看着金焱，说是大哥金功到陆军医院看妈妈去了，又一脸坏笑地说，金功晚上回来要和他谈重要事情。话还没有说完，里面的电话铃声响起，就见他一转身踏踏踏又钻进楼上客厅的房门，在里面大声地讲着什么。
金焱从轿车里钻出来，打开后盖，从里面提了一个塞得鼓鼓囊囊的绿色拉链帆布旅行包，和司机一前一后进了月亮门儿，穿过鱼池和花园之间的石板路，来到楼前，推门上楼，在二楼门口和走廊连接处，顾林平向西径直顺走廊向一排三扇门最里边的一扇门走去，在金彪的房间门口站住，回头向站在门口的金焱挥手告别咧嘴笑笑，钻了进去。
金焱则朝走廊东边的第二间房间门口走去，用钥匙开门，然后进去。房间里由于长期没有住人，有一股淡淡的潮湿霉味。里面的东西纹丝未动。金焱将旅行包放在沙发上，开灯，拉开深绿色的丝绒窗帘，推开北面的窗户，东面斜射进来的阳光顿时涌入，房间西面一片金黄，几道反射在什么玻璃和金属器皿上亮晶晶的炫光，匕首峰刃般闪烁扎眼。江风拂面而来，夹裹着江水潮腥的泥沙味、江面的泡沫味、岸边树林和花园的花草灌木等等熟悉的味儿，还有江面轮船的汽笛声、江对岸钢铁厂发出的沉闷的轰隆声……
天啦！这一切亲切得让金焱感到心在剧烈发颤！
他用一个手指头拭擦一下靠窗的书桌，纤尘不染、干干净净。又听见沙发旁边茶几前面、一个白花搪瓷的温水瓶口、还在发出咝咝的开水冒气声。他知道，刚有人打扫过房间。正在想是什么人的时候，就听见楼下厨房里有嘭嘭嘭的菜刀在菜板上切菜的声音。从窗口探头向下望去，透过东边厨房的窗口，见一穿蓝布衣服白围裙陌生的中年妇女在里面做事，知道是家里请的保姆。
将目光从厨房的窗口再朝北移动一点，就见月亮门儿内靠近厨房的墙壁上的一壁“晚望诗”，上面已经挂满随风摆动的绿色爬山虎和紫藤，但是，仍可依稀看见凹进斑驳石壁的那些苍劲有力的棣体文字。
水门汀墙脚是潮湿的地衣，什么兔耳藓、葫芦藓、虎尾藓、蛇苔等浅绿深绿成一块块，丛丛小草如石松、卷柏、节节草、金毛狗、蜈蚣草、骨碎补、贯众等等随风起浪绿成一片。北边临江石栏杆前的一排法国梧桐，东西两边靠墙的一些银杏、杨、槐、泡桐、构树，都在绽出绿叶，花园和鱼池边一些花盆、花槽里，凤尾蕉、罗汉松、香花楠、冬青、南天竹、石南和夹竹桃等等，依然四季常青……
逼仄又阴冷的早春景色，因为阳光而变得柔和且感性起来。
金焱看着窗外的阳光，心想：这阳光，一旦到了山地的巴京，怎地就变得如此这般强烈、生硬而玄光刺目。而在蜀京盆地，却很是细腻均匀地分布在花团锦簇的平原上，真是日月如斯、山水如斯，人的德性如斯也！
金焱又想，世界上理想的夫妻，男的当如巴京人，女的当如蜀京人。再想，要是相反的情况，他禁不住有些哑然失笑……
看着石壁上的文字，金焱感到熟悉又生疏，他陷入一片思绪中……
“教授的老婆你都敢搞……”
耳边响起昨天晚上饭巴砣的说话声，行驶的软卧车厢里，他怪异的目光，轰隆隆列车行驶的声音……
……一股异性的馨香……一些生理上有些晦秽的气息，阵阵袭来，萦绕在身边漂浮……愈渐浓洌……隐隐绰绰一个女人的身影、喃喃低语的声音，窸窸窣窣的衣裙声……在身边生动起来……
他侧身躺在了床上，拉过一条毛毯来胡乱搭在身上，连衣服也来不及换，澡也没有去洗，便带着浑身火车上的臭味、昏然堕落梦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