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京市地处巴蜀省西部盆地中心肥沃的平原,自古以来,以商贾贸易和文化交流为主(巴蜀省东部山地的巴京城则以高山农业和渔业为主、依山傍水,易守难攻,历史上都是政府囤军固守的大后方。)。蜀京遍街遍巷的茶馆、酒肆、客栈、当铺、布店、鞋帽店、古玩字画店、药材铺、棺材铺、成衣铺等等,都显得商业气息甚浓。
城南是大学区。十来所大学和学院里里外外的二三十万大学生,使得那一带满天满地都是些背书包、戴眼镜的青年男女,特别在大学校门,自行车更是丁丁当当响成一片。每到寒暑假临近,备考的学生们就满大街游荡。夜幕低垂掌灯时分,九眼桥巴蜀省立大学北大门、毗邻望江公园北临府南河畔一带,四方八面经纬纵横街巷两旁的店铺里外,便人声鼎沸,恍若明清南京秦淮河北岸江南贡院[1]鼎盛时期的秦淮风月景象。十数条街的大学里的考场,数十条街上晃荡的学生,夜夜笙歌 ,“桨声灯影连十里,歌女花船戏浊波”似的好一派繁华景象。那中间自然就少不了许多才子佳人的风流韵事。
文科理科,北大清华、英国剑桥牛津、法国巴黎大学、美国哈佛麻省理工斯坦佛、硕士博士博士后、美国的TOFEL,英国的ELS,一旦及第,便是锦绣前程,反之、临轩放榜,特落之曰,则若宋代词人柳咏《鹤冲天》所云:“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明代暂遗贤,如何向?未遂风云便,争不恣狂荡。何须论得丧?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寻访。且恁偎红翠,风流事,平生畅。青春都一饷。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此时,醇酒美人,便是良药。即所谓“黄金白璧买歌笑,一醉累月轻王侯” 于是文人雅士,或喜或悲,就在这阳世间经经纬纬有滋有味编织出许多可歌可泣的断肠事情来,构筑成一派所谓人间红尘景象……
如果你是三生转世投胎来到那个场面,你会感觉到清代韩邦庆的《海上花列传》里描述的达官贵人与店伙西崽一起吃花酒、胸无点墨腰缠万贯的憨公子,沦为青楼小姐嘲弄的对象;学富五车的穷书生,谈吐高雅赢得佳人的芳心的场面,或者是吴敬梓《儒林外史》“范进中举”里,连科不第落魄数十载的范进,一旦中举发疯,前前后后,四邻八舍现怪状的现代版黑色幽默场面,生动鲜活,顿时扑面而将过来 ……
在那个时候,大学区简直等同于江南贡院,府南河就近乎于当年的秦淮河……
金焱在校也好,出校门也罢,那个年代,他似乎是既不想当官,也不想发财,因此,与人相交,从来没有什么“巴结”二字,且越是官人,他越是远离,而越是下层人物、他倒越是亲近。他喜欢知识分子,但是,从小在军人出身的家庭长大,又鄙视那些迂腐的酸臭文人,在他眼里,所谓的一些名儒士大夫,不过是些“背非面是而求荣”的媕娿之徒。上大学以前,金焱在机关大院和学校,都是在达官贵人、上流知识分子之间生活。因为家庭出身,模样又长得英俊,自是讨女孩子们喜欢,几乎贾宝玉一般,生在鲜花丛中,那是他本身的阶层。进了大学以后,特别是在大学里和同学们经常与蜀京城市民阶层接触后,他开始一边倒地鄙弃他原来的所谓虚伪的阶级,甚至在很多年里,将这习性发挥到极致。这中间潜意识里的原因,主要还是他从小生活在冷冰冰豪无人情味的官僚家庭。父亲去世得早,母亲不知道什么原因,从小就对他不好。因此,一旦踏入社会,尤其是老百姓的底层社会,那些草根百姓家庭里浓郁的人情味,立刻深深吸引和感动了他……
对政治,他淡薄甚至讨厌。天生聪明,持才自傲,怀瑾握瑜,理想如虹,但又谪叹不止。世界历史总是文化与政治交融并长,所以,无论古今中外,文化人是统治阶级既拉又打的对象。文化人骨子里也总是被政治刻着深深的的铭痕。金焱本性善良,妇人之慈根植于心。他从小优雅的环境和家庭背景,他的学识,都与政治权谋格格不入。权谋和圆融,个性与心性的收敛和深藏不露,这些政治权术的基本素质和性格,完全与他率性而为,刚直不阿的性格相抵触。
经历过文化大革命的灾难,他开始渐渐不太理解和看得起历史上那些报国无门而内心苦闷与孤愤、自哀自怜、泪濡青衫的江州司马一类文人。文化大革命的结局,让他们那一代人对理想和信仰都彻底丧失了信心。
在大学中文系念书的时候,他崇尚才学恢宏、命运多舛的西方世界天才作家但丁、拜伦、王尔德一类,在世俗中处于无奈和失望,又理想之灯不熄。总之,他特立独行、慵妆高坐,孤直高拔,在滚滚红尘中,内心却隐者般寄情山水、物我两忘,清闲雅趣得犹如闲云野鹤。
按照他的几个好友的说法,就是“上午在商业街省府大院一号楼和省长太太谈革命老前辈的光辉业绩,下午在白花潭公园茶店子和劳改释放犯扯管教干部拳脚的特色和滋味,晚上在青龙场菜市后街李鸭子酒楼和蜀京城艺术界酒肉朋友喝五粮液绵竹大曲一醉方休。”直到在其间吃尽苦头,陷在烂泥潭里几乎彻底毁灭!
什么妓女、监牢里出来的犯人、引车买浆的、跑街蹿巷捡垃圾收荒的、倒马桶的、吆喝擦皮鞋的、卖花匠、修脚理发匠、省长的司机、秘书、图书馆的管理人员、出版社的编辑、书商、电影制片厂的导演、演员、群众演员、体育学院的教练、餐馆里的厨师、军长参谋、军区司令员的太太和千斤小姐、飞机场的空姐、剧团的青衣、花旦、老生、城郊的菜农、花农、守坟地的、菜市里买菜、卖肉、卖水果的,总之,五行八作,三教九流,他都交往,自自然然和那些人拉平了打交道。他天真无邪、风流倜傥、身材高大、面貌英俊、细皮嫩肉,谈吐高雅文静、谦恭有理,一望即知是出身高贵之人,且又没有半点架子,平易近人,因此,他身边常常就是朋友满天下。于是乎,金焱在蜀京的那段时间,满城的茶楼、酒肆、佛道两教寺庙、清真寺、天主教堂里,到处都有他的脚迹。虽然身在巴蜀省立社会科学院文学所搞什么研究,实际上每周都有好多天是在社会上厮混。(实际上,他是一个有些时候自制能力很强的人,放浪形骸的时候,他放浪形骸,但是,一旦收拾学业的时候,他又一丝不苟,严于苛己。因此,熟悉他的人在后来看见他每日进出巴蜀大学、省立图书馆,一门心思准备考北京大学或者中国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的研究生,甚至在着手更远一步的出国留学深造的严肃认真的劲头的时候,就简直将他判若两人。)
他远离巴京兄弟和母亲身边,独身一人住在蜀京,几如当年在南京贡院准备应试的“士子”,整天诗文酬酢,交朋结友。从他挂在寝室墙壁上日历上简捷的记事文字里,可以简括他毕业那年的“大事记”片段如下:
大年初三:青龙场菜市后面茶馆见李道士看相画符;清明节:到昭觉寺点高香吃斋饭和天义大师谈《佛教十三经》;4月6日:晚上到文殊院听巴蜀音乐学院出家尼姑吕喇嘛唱《莲池颂》、《观世音菩萨心咒》、《大吉祥天女咒》;4月20日:到草堂某茶馆和天主教宋神甫讨论《圣经》里关于东正教和英国新教及美国基督教的源流问题;五月一日劳动节:在新都宝光寺和国画家黄正才、宋花深、吕大虎等十二位蜀京城国画大师及日本皇室画家山本淳武郎一行三人讨论切磋蜀京画派特点;6月21日(夏至):在峨眉山洪椿坪大雄宝殿暮时课咏后,和高僧洪隆大师在后庭院点香品茗,聆听大师讲解《华严经》,同时前往的有军区司令参谋张展、军区司令千斤王笑妮、国务院总理前英文翻译韩剑屏、已故伊朗国王穆罕默德.理查.巴列维的公子巴列维王子、巴蜀省立大学国学系亚洲宗教研究所高级研究员汤林先生、博士严宝珍小姐、罗玛丽小姐;中秋节上午:在武侯祠高庙子茶楼和《龙门阵》杂志主编梁三思、文联戏曲界元老车孚先生吃月饼品茗谈论当年和郭沫若在戏曲方面的论战,作陪的有中国当红女影星柳晓庆,法国社会科学院专程前来的高克汉先生及夫人艾妮女士;下午三点在城隍庙街巴蜀人家酒楼和北门火车站斑竹楼酒店算命先生左瓜娃子左驼背打麻将吃月饼品茗,作陪的有锦江宾馆前台杜冰枝杜交际花小姐和她领来的蜀京12金钗;晚上在巴蜀省军区紫竹楼宾馆和战旗文工团女高音石丽君小姐以及新都宝光寺解严和尚等朋友吃素火锅、月饼、品茗、搓麻将、看焰火观月……
……什么落魄王孙、高考落第进城打工的农村青年、在图书馆和大学夜自习教室里外背个书包晃进晃出的城市街巷里的寒门高士、或者腋下夹本黑色笔记本、脸上架个平光金边或者玳瑁眼镜儿假装斯文的酸秀才、茶馆里拍桌子胡吹龙门阵的鲁迅笔下的孔乙己式就差几个人去打断他腿的城市流氓无赖、江湖骗子、进出于寺庙的和尚道士尼姑江湖术士等等,不一而足……
庙堂巍峨高威,江湖宽阔深远,两极之间天地恢宏浩大,率性而为的金焱浪游其间,自然生出许多故事来……
金焱和社会上的人厮混,表面文章是他说的搞社会调查,实际上是他天性使然。但最深层的原因,恐怕应该是他没有能力走仕途、或者说是没有条件、没有人鼓励和主动给他创造条件(这是后面将要谈到的他和他母亲不合的原因。),再加上他自己懒散堕落,于是,就干脆逍遥自得,甚至反其道而行之……当然,本性的高傲和懒散,使他看不起那些吹牛拍马向上攀爬不择手段的家伙,他出身共产党高级官僚家庭,不是不想当官,但从小看见的那些宦海浮沉,尤其是痛入骨髓的生父自杀、班里好几个同学父亲文革自杀的相同遭遇(特别是饭巴砣和他相同的遭遇),使他对于当官的事情,先天地警惕,且相对而言、比较淡薄,这淡薄还不单是淡薄,它是金焱和类似遭遇同学性格中一个重要的组成部分,加上在三清寺小学少年时期——7至12岁形成性格的关键6年——远离父母的住校生活,犹如古代幽锁深宫无人问的王侯子孙,对人对事变得刻板冷淡而清高孤傲,严重缺乏庶民百姓的骨肉家庭温情,加之出身的高贵,更难以忍受在仕途上攀爬那些丑陋恶浊的功夫、蝇营狗苟的勾当。总之,在那段时间,他就处于那样的一个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