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服装和关于人体的艺术上,史藏介这个学富五车文冠中西的留洋博士,这个在巴黎红磨房西洋女人堆里、用家乡大地主农庄寄来的大把大把的银票兑换成的法币浸泡出来的当时的花花公子、后来的红色革命家,在奔赴延安革命根据地之前,还很有些不能说没有一些道理的关于女人和政治、和文化、和宗教哲学、甚至和战争、和军事等等之间关系的逆经叛道的奇谈怪论。
民国14年(1927年)前后的两三年,从巴黎回到北京的史藏介在中国文坛还很是热闹了一阵子,因为出国之前他就毕业于北京大学文学院,在巴黎留学期间,他自然和北京大学的老师和同学都有些联系,回到北京以后,他受到母校的邀请,在北京大学教授西方文学。同时用笔名在报刊上发表一些针砭时弊的文章,同时期经常在北京一些报刊上发表文章的有北京大学的胡适、新月书店的诗人徐志摩、1926年应聘为清华研究院的导师、并称“清华三巨头”梁启超、王国维和陈寅恪,还有当时最有名望的学者赵元任、吴宓、郑振铎、高梦旦、鲁迅、郭沫若等。
在史藏介的文章中,给人印象很深的是一篇署名为石钟、题目为《旗袍和西方狼》的杂文 ,文章在《北京大学周刊》上刊载后,引起广泛的注意和辩论,立刻在当时中国众多的报刊上转载,其中在北京的《商务报》、《共和先进浅说报》、《女学日报》、《亚细亚日报》、《北京日日新闻》、《燕京时报》、《太平日报》、《日新白话报》和《北京民主报》等报刊上开辟专栏进行讨论。
文章中的一些片段如下:
梳着辫子底辜鸿铭走进北京大学课堂,面对哄堂大笑底学生们 ,他说:“我头上底辫子是有形底,你们心中底辫子却是无形底。” 鄙人走进北京大学底教室底时候,真底理解辜老先生底话,鄙人虽然穿底是巴黎底西装,但是,还是时时感觉到了自己头上底辫子,鄙人还要说,如果鄙人是一个中国女人,还会感觉到自己底脚上缠着裹脚布,这样底感觉,现在还算是轻浅了,在巴黎大学期间,鄙人底这种感觉更加严重。复辟主义固然为今天民国所排斥,但鄙人还是要说,这个感觉是断断存在底,鄙人想,而今以后底中国,这样底感觉还要存在一百多年。
谈到辜鸿铭先生底辫子,又谈到中国女人底裹脚布,那么,现在,鄙人在这篇文章里还要来略论一下中国女人底旗袍。在这略论之前,鄙人还是要说几句北京大学底传统,在鄙人看来,北京大学底传统主要有两个人,蔡校长元培先生和辜教授鸿铭先生。虽然,五四运动以后,他们离开了北京大学,但是,为我们留下了特立独行底榜样。
这里,我要特别说一说辜鸿铭先生,辜先生自称“生在南洋,学在西洋,婚在东洋,仕在北洋。”,他是一个标准底东西南北人,在北平知识界中,大家知道底是他底那根在民国以后堪称独一无二底辫子。他在清廷,算是搞洋务底,按说是维新一派,但皇帝没了,他竟比遗老还要遗老, 他,戴瓜皮帽,穿方马褂,顶红缨辫,穿双脸鞋,踱四方步,潇洒出入北大校园,在红楼底课堂上,他讲英国诗,一字不移背出上千行弥尔顿底《失乐园》,他底学问却是使人敬佩底。他讲课时,幽默诙谐,淋漓尽致,嬉笑怒骂,皆成文章。他用中文来回答英文底问题,用英文来回答中文之问,间或又插入拉丁文、法文、德文,学识之渊博,阅历之广泛,见解之独到,议论之锋锐,往往令问者瞠目结舌。北大底洋教授们,在走廊里,若看到辜老先生走过来,总是远远底靠边站着,恭迎致候。他有许多古怪底理论,一个是广为传诵底“众杯捧壶论”,譬如:一位外国太太反对他赞成纳妾底主张,问他,既然你辜先生认为一个男人可以娶四个太太,那么一个女人,是不是也可以有四个丈夫呢?他回答说:尊敬底夫人,只有一个茶壶配四个茶杯,没有一个茶杯配四个茶壶底道理。在西方民主社会,男女平等,辜先生怎么能这样讲呢? 还有他底关于中国女人小脚底嗜好,他也有一套奇论:
“西方女人总是以掩藏她们底乳房来突出她们底乳房。日本女人则以掩藏其下腹部而突出其下腹部。新几内亚女人则掩藏起她们底双腿。萨摩亚女人藏起她们底肚脐。阿拉伯女人掩着她们底脸部。中国女人却把双脚藏裹起来。掩盖得越深,越令人着迷……”关于辜先生底这两个东西,鄙人并不赞同。
辜鸿铭先生曾经说过:“好人就是有原则!蔡先生点了翰林之后,不肯做官而跑去革命,到现在还是革命。我呢,自从跟张之洞做了前清底官,到现在还是保皇!这种人什么地方有第三个?你告诉我!”有辜先生这样字句铿锵底话,鄙人感觉作为一个北京大学教授底荣誉和骄傲。辜先生在1915年出版底《春秋大义》(注:即有名底《中国人底精神》)中,以理想主义底热情向世界展示中国文化才是拯救世界底灵丹妙药,同时,对西方文明进行了深刻底批判。他在书里说:
“我曾听一位外国朋友这样说过:作为外国人,在日本居住底时间越长,就越发讨厌日本人。相反,在中国居住底时间越长,就越发喜欢中国人。这位外国友人曾久居日本和中国。我不知道这样评价日本人是否合适,但我相信在中国生活过底诸位都会同意上述对中国人底判断。一个外国人在中国居住底时间越久,就越喜欢中国人,这已是众所周知底事实。”鄙人基本上同意辜先生对中国人底看法,但是,在关于在脑袋上留辫子,还有上面关于对中国人过于美好底看法,鄙人却有不同于他底观点。辜先生出生在南洋,受教育在西方,并且,他是半个中国人,他是从远处看中国。鄙人赞同他对人对事底原则性,但是,鄙人坚持鄙人自己对事物底看法。
最近,在上海那个地方,那个殖民地半殖民地租界满地底地方,关于中国女人旗袍底很多赞美文章,这些文章代表了一种殖民文化底自满自足底表现,因此,对比鄙人在巴黎美术学院崇尚古典主义底风气,要在这里论说一下中国底古典主义服装艺术,或者说,是中国封建主义文化和西方文化之间底嫁接,再或者说,是西方文化和东方文化之间底融合等等……
从法国回到北京和上海底一段时间里,看惯了巴黎奇装异服女子底鄙人,已经不太习惯中国女人那些土得掉杂渣底穿着打扮,实在来说,鄙人感觉得中国人,特别是中国女人,是一些除了比中东和印度妇女稍微开放一些、又比非洲女人更为进化一些底女人。中国女人太不讲究打扮,穿着上简直就完全没有开放,更谈不上什么服装艺术。拿中国最开放底上海人底服装来说吧,比起欧洲底服装,简直就显得希奇古怪和不伦不类。尤其体现在女人底旗袍上,就更是一个中不中西不西底怪物!说它像长袍呢,它又在大腿上开叉,说它是连衣裙呢,它又没有下摆底裙边。所以,鄙人很难理解,今天在上海那些旗袍究竟是什么服装呢?在鄙人看来,要么是正统底满清时期底明黄,或者是民国时期底阴丹蓝;要么是欧洲男士底西装燕尾服,或者是女士那些(标准底)随着巴黎时尚变化而在伦敦、柏林、在东京、在华盛顿和纽约变化底优雅服装。在鄙人眼里,旗袍并不是上海那帮戴假领满嘴洋经帮底人士在文章里说底什么是体现中国女人优美曲线底民族服装,而是典型底西方殖民主义文化入侵中国底体现:
旗袍底袍身(早期底旗袍从满清底宫廷里出来时,从高领口一直把女人底身体像裹尸布一样裹到脚踝。)是中国封建残余底表现,在上海那个中西结合土洋杂裹底地方,旗袍除了袖子被去掉,露出女人莲藕般白嫩底胳臂外,在大腿上底开叉也越开越高,从单侧开叉变为双侧开叉,旗袍底下摆也越来越短:先及脚踝,后升至小腿,再爬到膝盖,最后在上海白乐门舞厅亮在舞女底大腿上,而且还是双开叉,洋人简直要把中国女人底屁股也彻底亮出来!把上海的白乐门变成巴黎的红磨房?是不是还要再把所有底中国男人(上海男人)都关到洋人底租界和商社里去!
八国联军攻打北京前后,不断底是英国底鸦片,德国底废枪炮,法国底香水,美国底好莱坞电影,日本底“完全国货”……要么是基督教天主教对中国佛道教儒家文化底进攻,主要人物譬如从唐太宗贞观九年(635年)叙利亚底基督教僧人阿罗本肇始,后来底意大利人底利玛窦、德国底汤若望、比利时底南怀谨(Ferdinard Verbiest)、意大利底郎士宁、北爱尔兰底赫德(Hart Robert),要么是强盗那样到甘肃敦煌去偷抢我们老祖宗底文化宝物。主要的强盗人物譬如像英国底斯坦因(Mart Aurel Sten)、法国底伯希和(P.Pelliot)、瑞典底斯文赫定(Sven Hedin)、俄国底奥登堡(S.F.Oldenburg)和日本底大谷光瑞等。
在鄙人里,国粹旗袍在中国上海底变化,就是中西文化碰撞中,西学东渐和国学西溶底典型表现,是基督文化在绞杀了印地安文化之后,再攻陷儒道教和佛学文化底典型现象。从11世纪到13世纪,从罗马天主教皇乌尔班二世到法王路易九世,十字军东征打了200多年,西讨伊斯兰不逞,现在又东征起我大中华帝国来了!狼啊狼,西方狼……
在读这篇文章的时候,我们在看见文章观点明显偏激的同时,更看见了文章论点的矛盾,即:既不喜欢老旧封建的旗袍,又害怕过度开放的旗袍。实际上,“五四”运动以后,中国知识分子都有这样的通病,这在当时的“闭关主义”也好,鲁迅的《拿来主义》也好,都可以看见这些争论。关于这篇文章,我们必须注意,国学和西学都渊博的留洋博士史藏介的家庭背景,特别是他的在清宫廷先后担任过光禄寺少卿、钦天监正五品文官的大伯父史开坤那身光宗耀祖打扮的行头:头上暗蓝色的顶戴,官服上绣的八蟒五爪图形,补服上绣的雪雁——早已牢牢地成为了他作为一个中国贵族的精神背景图案。
在巴黎留学期间,作为一个中国的富家子弟,虽然吃穿不愁,但是,被洋人的那些表面斯文,骨子里的一次次傲慢歧视的眼光和阴阳怪气的嘲笑搞得夜夜失眠刻骨铭心的史藏介,他本人也处在矛盾和悖论中间。一方面,他自持高雅,内心里看不起低等的中国人,但是,作为一个“高等”中国人,他又骨子里仇恨西方人对中国的侵略和侮辱。例如说旗袍,在他内心里,旗袍,或者说是刚刚去掉了裹脚布的中国女人,她们确实是封建,是土得掉渣,是差劲,但是,再封建、再土、再差劲,那是我们自己家里的事情,儿不嫌母臭,容不得你们这些不怀好心的洋鬼子来说三道四!
他的思想从回国后开始一步步转变,及至到了延安以后,他才由开始的看不起低等的中国人到逐步地开始同情、爱护和尊敬起他们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