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蓝花旗袍》正文15——第二卷 省城 第七章 进城初期

人民解放军刚进城的时候发生的一件事情,很好地说明了当时军队和地方关系的状况,从中也可以看见彭水岚和部队里的风气和作风。

和历史上一切攻城掠池后进城的军队一样,女人,特别是漂亮的女人,自然成为了军人争相掠夺的对象。不说历史上拿破伦的军队横扫欧洲时期,他本人带头在月黑风高的晚上带领贴身心腹攀墙窃屋干的那些风流事情,也不说第二次世界大战末期苏联军队攻克柏林后,美国大兵托管已经投降的日本后,那些到处调戏和强奸妇女等恶行,单看中国古书上所谓的“押寨夫人”之说,已经很能够说明问题。由于解放军部队“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的严格约束,人民解放军部队无论是军官还是士兵,自然不敢造次。但是,从北方来到南方,并脱下军装开始执掌地方政权的大兵们,却掀起了一股和北方农村黄脸婆离婚,再和城里皮肤白净的漂亮姑娘“明媒正娶”的风潮。在地方政府里,刚刚解开绑腿,脱了绿军装的部队官兵,立刻变为地方各级干部和一般工作人员。现在来看,当时,他们的年龄,一般也不过在二三十岁,正值青春躁动时期,无论从生理、心理还是当时的由战争转为和平的特定环境而言,发生那样的事情,也是可以理解和情有可原的。从历史的眼光来看,如果不是人民解放军纪律严明,在这样大规模的解放全中国的铁血战争之后,高度执掌政权的军队和政党,要是稍加松懈和放松管理,后果是不堪设想的。历史上太平天国政权的野蛮、腐败和迅速垮台,就是最典型的例子。虽然说解放军组织纪律严明,但是,一些官员变相地“明媒正娶”,甚至在这个过程中,利用自己手中的权利,干部之间为女人争风吃醋、明争暗夺,不乏猫腻和丑陋的事件发生。

一段时间,彭水岚在市公安局政治处任副处长,时任公安局副局长的宋石泉不知道什么原因,喜欢起一个调到局里秘书科来实习的巴京大学的女学生。宋石泉是延安来的老干部,年龄已经50出头了,山东农村来的老婆和三个孩子都在身边,那个名字叫叶丽的漂亮女学生才20出头,嘴巴又甜又会打扮,三下五除二,两人就搞到了一块儿。宋石泉的裹着裹脚布的老婆人老实巴交又不太会说话,被宋石泉蒙骗着很快就要在离婚报告上按手印了。谁知道半路上杀出个程咬金来,那就是站在前面的侦察科科长陈图,以及他背后的彭水岚!彭水岚首先是看不惯叶丽穿花裙子高跟鞋的样子,更讨厌她扭屁股搔首弄姿在男人面前眼风乱飞地卖弄风骚,更听不来在办公大楼二楼秘书科走廊上、她的红色高跟皮鞋踩在楼板上喀喀喀的响声,她和男人嘻哈打笑的说笑声,她嗲声嗲气说话的腔调。

实际上,和叶丽同时调到公安局的大学生有十来个,女学生就有七人,她们的穿着打扮大都和叶丽差不多,城里的姑娘嘛,在那些泥腿子北方大兵的眼里,再一般也是好看,不说是她们的长相,单凭她们白嫩的皮肤,水灵的眼睛,城里人那些洋气的衣服,文静雅致的风度,在那些兵们的眼里,就已经是不得了的美人了!但是,在那些人中,彭水岚惟独最不喜欢的就是叶丽了。

因为什么呢?首先是因为她长得“妖精”(漂亮加上爱打扮),其次是因为她呆在秘书科(秘书科直接归政治处管理,而彭水岚正是分管副处长,这里就产生了两层意思,第一层意思是彭水岚直接管理叶丽,第二层意思就是叶丽背后的副局长宋石泉让彭水岚感觉自己什么事情在上司面前都有个眼线跟着。)再其次就是宋石泉和叶丽的男女关系。这是彭水岚心里真实的看法。可是拿到桌面上的时候,她却是把这个顺序来了个颠倒,首先说到他们两人的不正当男女关系。

本来,如果彭水岚是个稍微有些处世经验,或者说是一个比较知趣的人,对宋石泉和叶丽的事情睁一只眼睛闭一只眼睛,给个顺水人情,应该反而是一件两全其美的事情。可是,彭水岚持仗自己有后台,就是不给宋石泉面子,还明里暗里都挑唆起人来共同反对宋石泉的“好事”。

公开场合的大公小会,向领导汇报工作,向下级布置工作的时候,她都表达她的主张,认为:凡是到政府机关工作的女学生,都应该首先学会把衣服穿周正。这样的看法,不应该说有什么不对,但是,彭水岚内心的想法和公开的说法,却不是那么光明磊落,背后里、甚至公开场合,她都破口大骂那些不听她话的女学生是“妖精”。

心直口快、且背后又有彭水岚,再背后还有更高层的人士在后面撑腰的秘书科科长靳柯,更是在民主生活会上公开地点名批评起他的上司宋石泉来,而且还搬出毛泽东制定的“三大纪律、八项注意”里“不许调戏妇女”来指责他的领导,最后,是副局长骂秘书科科长是“流氓”,对方在挂不住面子的情况下,也回骂“你他妈的才是流氓”。

在旁边同志们的劝说下,事情表面上好象是不了了之了。

半年以后,宋石泉和老婆离婚,老婆被送回山东老家,三个孩子归宋石泉管,留在城里上学。同时,宋石泉和叶丽结婚。公安局也好,上下级也好,都照样前来参加了他们的婚礼,并热闹庆祝。在那些年月里,几乎三天两头都有东北大兵和北方农村老婆离婚、再和南方姑娘结婚的事情……再过半年以后,彭水岚被调离公安局,前往西南军政委员会妇女部工作。靳柯由秘书科调往侦察科。叶丽调到交通局。

又过了差不多大半年,不知道什么原因,一天夜晚,侦察科科长靳柯家里突然闯进去一帮人,几支手枪指着脑袋,戴上手铐,连夜秘密审讯,最后给他订了一个国民党特务的罪名。三天之后,他被押往新疆戈壁滩深处的一个劳改营。

靳柯都已经在新疆劳改营里关了差不多半年以后,他的在西南艺术学院音乐系教钢琴的老婆才找到彭水岚那里。当时,作为西南重镇的巴京市是中央政府西南局的所在地,也是人民解放军几路野战军部队和当地地下党人马交汇的码头和地盘,也就是说,人民解放军的各路英雄豪杰和当地地下党枭雄都混杂在这个地方。彭水岚虽然性格直白强悍,但因为在巴京城里住了差不多两三年,大都市的生活方式渐渐地开始耳濡目染地改变着她对外界的眼光。她像一块被山洪冲到河床里的石块一样,尖锐的棱角渐渐给都市的河流冲刷得圆滑起来。相对于延安时期的她——她并不缺乏聪明伶俐——开始变得柔和、内向、宽厚和可爱起来,行事也变得不那么肆无忌惮和桀骜不逊、把什么心事都摆明在脸上。但是,这些表面的东西,只是将她内心坚硬的锋刃包裹得更加隐蔽,使她原来时常动不动就会亮出的刀剑,深深地插进了刀鞘,并将刀鞘也都藏进了袍子里。她的脸上,现在时常都挂着一道莫测高深的幕帘,让人不知道她内心的打算。

关于靳柯的事情,她开始意识到,事情不是那么简单。虽然说,她凭借自己后面在中央有人撑腰,但是,靳柯后面是怎么回事情,自己并不清楚。她无可奈何,只有眼睁睁地看着不同派系的人对她的人下手,甚至连其中真实的理由和证据都弄不清楚。她本人没有出面,而是让金通远悄悄托人迂回地打听,才从公安局内部透露的消息中知道:

在一次戒严行动中,全市夜袭抓捕185名反革命分子行动时,本地地下党出身的侦察科科长靳柯,他的两个已经在抓捕名单上的亲戚逃跑了!那么,这样绝密的事情,行动之前,在公安局内部,只有包括靳柯在内的四个人知道。其他三人分别是局长和侦察处一正一副两个处长,他们三人都不是本地人,在本地也没有任何亲戚,接下来的怀疑对象当然是不言自明了!于是乎,靳柯被秘密审判,并押送新疆劳改,就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了。而且,这样的叛徒行为,这样的国民党内奸和特务,谁还敢出面去为他辩护呢?

后来,一直到文革期间,这件事情还牵连到一大帮靳柯地下党时期的同志和战友,当然,也把彭水岚搅在里面写了很多的检查材料都还脱不了干系。

一直到三十年后,宋石泉都已经在云南省副省长的位置上离休并去世,从解密档案里才知道,在那次行动中,185名抓捕对象,竟然有37名应该抓捕的人犯没有到位!怎么能够说明单单其中两名靳柯的亲戚是他事前透露风声放走的呢?再进一步研究当时的一些明显应该写进去,而恰恰没有写进结案报告里的材料,事情就更加清楚了!靳柯知道抓捕名单的时间,离抓捕行动只有四个小时,他是四名知道抓捕名单中级别最底的官员,四小时内,他人都在公安局内,哪有时间去走漏风声呢?电话通知吗?那两个他的亲戚家里根本就没有电话!而且,从后来的已决犯(两人后来都被抓捕归案,并执行了枪决)死亡档案里知道,他的两位亲戚,早在抓捕行动之前两周,就去了湖北武汉,并在巴京的夜袭抓捕之前五天,就已经被武汉警方抓捕,并关押在武汉一家看守所里。显然,秘密审判陈图不说是有人公报私仇打击陷害,至少可以说是绝对的冤案。而秘密审判靳柯并押送新疆劳改的时候,宋石泉正是分管侦察处的副局长!

只是,三十多年后的靳柯,已经从一个当时只有28岁的年轻人,变成了一个60出头白发苍苍的老人,他在那个新疆靠近前苏联的戈壁滩深处的劳改营里,早已和一个俄罗斯族的姑娘结了婚,并生了三个混血儿的孩子……当他刑满出狱后,他到了北京诉苦,才被当年地下党时期他的上司,那时已经是中央的国家领导人开始关心起来,并被新闻界注意,成为了一个当年地下党和国民党进行激烈战斗的硕果仅存的英雄的活化石,到处被少年先锋队、共青团和年轻的人民解放军战士簇拥在讲台上做报告,又被巴京市当时的领导——当年地下党时期他的同志和战友——立刻委任为直接由市委书记领导的市委纪律检查委员会特派专员,专门负责查处和平反昭雪冤假错案,同时惩治共产党内的渎职滥权之辈,他立刻有了宽敞的办公室和高级的住房,并配了轿车和秘书。他到处会见当年的老战友和同事,谈笑中,他时常在鲜花和掌声中老泪纵横地苦笑着回忆那些在“提着自己的脑袋瓜子”和国民党的艰苦战斗中都没有倒下,却倒在了自己人背后冷枪中的痛苦荒诞漫长煎熬的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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