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蜀云在拿自己的儿子无可奈何的情况下，便叫在上海念书的姐姐给他写信。写信也没有用，便怂恿老头子叫音乐学院留法的小提琴教授常林把他哄到琴房里去练琴。管弦乐系德高望重的常林老教授在李蜀云的苦心孤旨授意之下，有一天，就去到院长家里“谈教学方案”了。
一切都好象是无意的，老教授和史雅克聊起天来……
年轻人羡慕父亲和常林教授解放前在法国留学的浪漫经历。于是，话题就从法国巴黎谈起，又谈到艺术，谈到中国的落后，再谈到中国的音乐教育，最后谈到小提琴……老教授不经意地拿起史雅克的一双手来，一根又一根的指头摩挲着、细细地在老花眼镜里看了半天，突然煞有介事地惊叹几声，说是他有成为音乐大师的天份！而史雅克呢，也惊惊惶惶稀里糊涂当回真地激动新鲜了好多天，居然还到市中心春熙路最大的一家乐器店去买了一把小提琴，成天将琴盒背在背上，在学院里外晃来晃去，又吱嘎吱嘎地在家里拉了好多天，等待着老教授在学院的琴房里正式地开始教他拉小提琴。
一天下午，按照常林教授的约定，史雅克和母亲李蜀云去到学院的琴房。 一进琴房的门，史雅克就看见坐在一架钢琴琴凳上瘦高个头的老教授。在他身旁，还站着一个漂亮的女老师。当常林教授看见他们进门后，便立起身来，两步上前去和史雅克的母亲握手。之后，又伸出手来和史雅克握手。同时，把他身边漂亮的女老师介绍给史雅克和他的母亲。史雅克肩膀上背着春熙路乐器店买来的宝贝小提琴，心里忐忑不安地想着上次见面的时候，常林教授夸奖自己的那些话。
他跟在母亲身后，象个孩子样低着头，双眼盯在自己两手上。他看见握在自己下腹前指头扭来捏去的一双手是如此粗糙和丑陋不堪。那双手干过钳工、锅炉工，甚至还在农村捏过锄头把子和大粪瓢子，虽然说自己无论在哪里都是吊儿郎当偷鸡摸狗混日子，但毕竟还是在农村和工厂混过。他好象今天才发现，自己的手掌竟然如此傻大粗怪，手心还有好多个虽不坚硬、但却软塌塌鼓鼓囊囊长在手上的肉茧，胡萝卜粗般的十个指头上，凸起的指关节简直就和厨房里的生姜疙瘩没有什么两样。再看看眼前常林教授和那位漂亮的女老师细皮嫩肉白皙修长的手指，他开始怀疑起上次常林教授那些鼓励自己的话来……
他感觉到又是母亲在为自己安排什么把戏。这样想的时候，他就从一开始觉得，这学提琴的事情，恐怕又是一件被母亲强迫的苦差事。于是，他就觉得眼前的几个人都是在为他演戏，而这戏背后的导演，就是母亲，戏的目的，就是要将他套进他们设的一个圈套里面。
这样的把戏，他从小就习惯了。
常林教授和母亲寒暄的时候，史雅克感觉到，在穿着一身笔挺的深灰色西装的端庄的常林教授旁边，漂亮女教师的一头披肩秀发和一身刺眼的曲线毕露的红色长裙，有些让他神不守舍。现在不是，刚才常林教授让他和女教师握手的时候，他只顾拿眼睛看着自己的脚下，介绍的女教师的名字，现在也忘记了。真是的，这女教师很漂亮，特别是她雪白的脖子，凸起在衣服里的胸部，红色的高跟鞋，鞋里穿肉色丝袜的脚脖子，白皙的、结实的、曲线向上延伸的小腿，天啦，他妈的！他心里禁不住有些暗自高兴和轻飘飘起来……
这时，他恍恍惚惚看见常林教授拿着一本书，时而面对他的母亲，时而又面对自己在说：
“嗯！……雅克……对！对！对！……每周三次，星期一、三、五晚上六点半到八点半，两个小时，就是说，每周六个小时……《开塞小提琴练习曲36首》是一本小提琴初级教材……经过百佘年的教学实践，嗯！……公认非常有训练价值的教本，世界各国至今还在使用……中央音乐学院、上海音乐学院都在使用……各种基础训练……左手技巧有：换把、装饰音、颤音、双音、八度分类、和弦分类等。右手技巧有：连弓、分弓、顿弓、连顿弓、跳弓、符点节奏弓法……”
“……这么复杂啊？我们雅克可是贪玩哦。我怕是，哎哟！……老常，我怕……我怕是课程……课程是不是……嗯……太重……”
他听见母亲的声音在小声嗫嚅着，又时而在拿眼睛有些害怕地乜斜自己一下，再掉头看着常林教授。他感觉到常林教授看他母亲的眼睛有些奇怪，黑色玳瑁眼镜中，一圈圈发亮的光圈里，一对有些凸起变形的眼球的瞳人闪动着，发出些他不能解读的暗语的辉光……
“哦！……没有关系，没有……嗯！……没有什么复杂，功夫不负苦心人，只要雅克肯下苦工夫……”
史雅克感觉老教授眼睛虽然在看着母亲，但是，那话好象又是对着自己在说……他有些注意力分散地看见，教授黑色的玳瑁眼镜在银丝般的头发下面晃动着镜片的闪光，那闪光一忽儿变虚，又一忽儿变实，而教授身后女教师长裙的红色、丰腴的双肩和雪白的脖子，却显得非常刺眼，老是干扰着教授的话语。他时断时续听见教授的声音还在说着：
“嗯！……我不在的时候，委托章老师来给他上课，当然，还有一件事情，嗯！……就是……声乐系和其他两个系还有四个小孩来上课，唉……李处长（省高教局教材处处长），没有办法，都是学院职工的家属……当然，你放心好了，我给章老师也说好了，重点……最重点的是雅克！嗯！你放心……”
他看见教授黑色的玳瑁眼镜朝他母亲讨好地凑了过去，声音也变得温柔和轻言细语了许多。
“那就感谢了，我们雅克么，很多时候，很多时候还是很聪明的，就是有些贪玩好耍，只要，只要他认起真来……”
母亲双手合抱在胸前，眼睛朝上注视着比她几乎高出半个头的教授，但是，声音却有些居高临下。眼前的事情，明明是教授在关心她的儿子，但是，她的声音和语气，却象是她在关心教授，又在夸奖自己的儿子。
“章老师，你听，听李处长现在……嗯！我们可是要认真……”
黑色的玳瑁眼镜转向他母亲身后红色的裙子，急急地说道。
“是啊——李处长，雅克！……一看就是很聪明！哪里需要我们怎么教？……点拨一下就行了，响鼓不用重棰嘛——哪里需要……”
红裙子快声快语地答道。她的回答让人感觉不到她是在对他们三人或者是对其中的谁说话。那声音听上去象大多数漂亮女人那样，有些夸张，还撒娇似的发着嗲声。
“章老师，你看，嗯！……这本教材，我手头现在只有这一本……”
教授转过头，皱了邹眉头，几根长长的白眉毛在黑色的玳瑁眼镜框上方微微抖动，一只手将打开的书本收倒胸前，另一只手手心朝上平伸向女教师，微微摆动拇指外的四个指头，示意女教师到他的身边来。接着说道：
“嗯！……你想办法再弄几本来，哦……还有几个教职工家属的小孩子。我觉得这本教材很适合他们初学者。由浅入深。基本练习部分很扎实……这里……调号包括4个升号、4个降号、并有各种常见的节奏。第一至十二首是第一把位练习，第十三首以后有各种类型的换把。在学习换把时可以结合《沃尔法特》练习曲一起练习。《沃尔法特》练习曲……《沃尔法特》练习曲你那里有吗？没有可以到图书馆去叫他们多买一些。嗯！……《沃尔法特》练习曲……”
教授一边对女教师讲话，一边再翻动手里的教材，又合上书，将它递给女教师。
“嗨——常教授！我手里有以前的版本，你这一本好象是新版本！这封面完全不对！”女教师接过教授递来的书说道。
“嗯！……这次再版的新版本他们在保留手指方面作了更多的标记……指法上……在弓法上对如何调整用弓的部位……一些不易练好的乐句作了扼要的提示……主要让学生掌握和提高小提琴在演奏方面的技艺。嗯！……雅克，你过来，先看看这本书。嗯！这，你先看目录……”常教授对着雅克点头，用目光示意让他来到自己的身边。他对雅克说道：
“今天你先跟章老师做右手练习，这一部分共两个月，每周一节。今天是第一节，‘ 运弓平稳练习’，章老师先用两个小时教你这一节，有些单调和枯燥，但是，基本功是最重要的……嗯，你先看看这目录，接下来下一周是第二节‘力度变化练习’，再后是第三节‘弓弦接触点变化练习’，第四节‘分弓练习’、第五节‘连顿弓练习’、第六节‘跳弓练习’……嗯！嗯！……然后是练习左手，你看‘左手部分’，第一节‘手指灵活练习’、第二节‘颤指（tr）练习’、第三节‘揉指（Vibrato)练习’……嗯！你看，没有什么复杂的……主要是耐心……”这方面，章老师很有体会……嗯！雅克，有空的时候，我到你家里来，嗯！……或者，或者你到我家里来，我给你讲讲当年我在法国巴黎音乐学院学习拉琴的故事……”
打那天以后，史雅克倒是认真学了好一阵子小提琴。但是，不到两个月，他母亲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新鲜了一阵子的史雅克老毛病又犯了，说到底就是他过不了那枯燥而又单调的练习。首先是小提琴架在左肩上带来的肉体上的痛苦，一两天还好说什么忍耐，一周两周就难以忍耐了，一月两月下去那不是要命吗？史雅克那样去想问题的时候，这练琴就成为了一件苦差事，好象这小提琴练到最后，会把自己整个半死一样……
实际上，一开始的几天练习，下来之后，他就感觉到左肩一带的脖子上到处都是不舒服的感觉。什么胸锁乳突肌、左肩上的斜方肌、肩臂外侧的三角肌、还有胸大肌、肱二头肌和三头肌，甚至连左脸上的下巴和下巴上面的咬肌、左手下臂上的掌长肌、左右手掌手指上的乱七八糟的什么肌肉都酸痛发麻，一些地方还磨出了茧疤。
这些部位肌肉的名称他是怎么知道的呢？这是他前几年当知青回城后，上班的空闲时间，和金焱几个人为了健美练哑铃的时候知道的。练哑铃的结果是史雅克只练了不到两个月就中途放弃，金焱和其他几个朋友却坚持了两年。现在，这练小提琴的事情，看样子，又要和当年练哑铃的结果一样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