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下午,金焱随史雅克来到音乐学院琴房。
在一扇挂着沉甸甸的玫瑰红金丝绒窗帘宽大的古典落地窗前,几屡阳光从窗外的树叶缝隙间斜穿进来,投射在窗前一架黑色的卧式钢琴上。随着窗外树叶在微风中轻轻晃动,几丝金色的亮线在黑色的琴身上扫来扫去。金焱进门的时候,章美云正倚琴而立。他一眼看见她黑色长裙里白皙身体的暴露部分,感觉在一幅西方古典油画上面见过相同的画面。再近前看她隐没在黑色琴身的若隐若现如瀑的黑发、有些发亮的黑色紧身的长裙上一些从上向下流泻的飘逸的曲线,他几乎被眼前强烈的艺术感觉淹没。
琴房里还有两架立式钢琴,在最靠近里面一扇窗户边的一架钢琴边,一个穿蓝色学生装的、头发长得象女孩子的男学生,正坐在琴凳上弹奏着一首莫扎特的钢琴奏鸣曲。还没有进门时,金焱在走廊远处,便听见学生弹琴的声音。金焱感觉到,这首莫扎特的奏鸣曲曲式简单,旋律却很有张力和可爱。男学生一会儿昂头挺胸、腰板挺得笔直,张开双手弹奏出行云流水和玉珠落盘般铿锵细碎的乐音,一会儿却弓起背来、摇头晃脑甩动着头发、大幅度摆动双手,在白色的琴键上敲击出叮叮咚咚犹如大海狂浪和天崩地裂般的琴声……
听着莫扎特的钢琴曲,他感觉到眼前的女教师黑亮头发的曲线,她白皙漂亮的脸庞,她的胳臂、腰腿、长裙褶邹的曲线,都和音乐的旋律混为一体。究竟莫扎特的音乐是蒙太奇?还是女教师的身体是蒙太奇?谁是旋律的主体?在室内淡淡的阳光下,那些梦幻般有些反光的黑色曲线,营造出一种高贵迷人的浪漫的艺术氛围,竟也让金焱感觉到有些恍惚和感动。之前,史雅克几次对他谈到过,教他小提琴的女劳师很漂亮,当时,他对史雅克的说法还很有些不以为然,现在,他感觉到这样的说法好象比自己想象的要有点意外。
女教师比自己想象的确实要不一样一些。
然而,究竟是什么地方不一样呢?金焱一时半会儿,还不能确定。她感觉到,眼前的女教师在容貌上,并不见得有什么好美丽得不得了。这有些象看一部本身还有几分精彩的电影,如果事前在报纸和广告上吹嘘得太过分,即便很精彩,也让观众会先入为主地陷入一种审美上的怀疑、疲劳和失去惊奇感,使得一些爱挑剔和本身在审美上要求较高的观众,在进场看电影的时候,可能就不单纯是要去看电影,还要在鸡蛋里面挑骨头了。现在,金焱面对眼前的女教师,因为想着史雅克说的那些话,就会拿她的容貌去和自己见过的女孩子比较。
另一方面,还是拿看电影来打比方,也有些象电影院里的观众在观看一部新片一样,对于银幕上刚出现的新演员扮演的角色,一开始总是会注意到演员的外貌,观看演员外貌的细节,并根据看见的得出初步印象。但是,随着电影情节的展开或推进,当角色在故事里开始显露出性格之后,观众才接近角色的所谓真实,并得出自己相对完整的的印象。这其中包含演员所表演角色的言谈、举止、性格、思想以及风度等等。
因此,现在,在金焱面前,眼前的女教师,正是这样的一个观众在电影里见到的初次出场的演员。
首先,金焱感觉到女教师的脸蛋就比不过自己在小学、中学和大学的几个校花。例如说,她的鼻子不够小巧精致,嘴唇唇线的比例和棱角还谈不上标准的樱桃小嘴,两边的脸蛋上也没有酒窝儿、双眼皮也双得不够大方和明显。当然,五官端正妩媚或者说算是漂亮是没得说的了,但肯定不能说她美丽。还有就是身材,腰不够细,腿也不够修长,恶劣一点说,她的胸部的乳房太大,在底领口处显得太暴露,这暴露虽然很有些性感,但是,那陡然凸起的形状不知道是黑色长裙面料的原因,还是领口形状的原因,更或者,是里面乳罩的什么原因,显得看上去不自然、甚至有些失之于俗气。细看的时候,她的皮肤也不够白皙和细嫩。但是,一般而言,她应该还算漂亮。最主要是,女教师身上,野性的活力——特别是她看人时的目光:无拘无束无顾忌和高雅的艺术气质,非常引人注目。但是,这野性的活力似乎和这高雅的艺术气质又有些冲突,或者说、不太和谐地强扭在了她一个人的身上,让金焱感觉到,有些象是在一个庄重高雅的古典艺术花瓶里,硬插了一束颜色扎眼的野花一般。
金焱从小生活在机关大院里,同学们的母亲大都是些官太太,所以,班上的女同学,院子里的女孩子们,几乎个个都细皮嫩肉,皮肤白嫩到可以数得清里面得青筋来。什么《红楼梦》里的金陵十二钗,随便就可以数得出十个八个。但是,金焱感觉到那是些温室里面的花朵,在她看来,是些病态的花朵,是她所熟悉的、已经没有新鲜感觉的、在数学里叫做”同类项”的事物。
金焱从眼前的女教师身上看出了一些自己不熟悉的东西。她的眼神,她举手抬足的艺术感觉,让他这个非艺术院校的学生感觉到一种自己并不内行的在外和在上的压力,正是这种自己说不明白的压力,让女教师显得比自己处在更高的位置上。他感觉到女教师是在舞台上表演的演员,而自己是一个台下的观众。演员是在表演她专业领域的艺技,观众只是在观看和欣赏。观众是外行。
眼前最直接的现实是,女老师是教小提琴的老师,史雅克和金焱就是她的学生。
还有一个致命的弱点就是,当女教师和金焱开口说话的时候,立刻就从她的口音听出是蜀京城外专县小城镇的口音来。这意思正是在城市里的人——金焱也是——要低看她一等的地方。刚接触的一段时间,每当女教师开口说话的时候,在金焱的脑子里,立刻就会浮现出系里上外国文学课时,法国作家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里的爱玛来,什么“外省”、“乡间习俗”、“卢昂”、“道特”、“永镇”……等字眼便一股脑儿涌现在自己的眼前……不用说,他感觉到了一丝女教师身上和大城市不太相吻合的什么东西……因此,在金焱的眼里,感觉到史雅克学着学院里一些教师说的“她比学院哪个女老师都敢穿,简直就不是人在穿衣,是衣在穿人。”的含义来。
那个年代的中国,还很保守。人们的服装几乎都还是青蓝两色的中山装和军装。和社会上比较,巴蜀大学相对开放,外文系和中文系就更加开放。大二的秋天,休完暑假返校的第一天,当金焱在看见一个名字叫陶剑珊的女同学单眼皮经过纹眉变成了双眼皮,刚拆线的眼皮看上去还有些红肿的时候,金焱很有些吃惊,还上去和平时就很要好的陶剑珊很开了一阵玩笑。陶剑珊来自贵州,父亲是个老红军,在军队里担任很高的职务,陶剑珊人长得漂亮,本身又在军队文工团里呆过,在系里也好,整个巴蜀大学也好,她都是文艺活跃分子,文娱演出的当红花旦。但是,在音乐学院,金焱感觉到,这样的人才却好象到处都是……
金焱的艺术感觉很好,但是,眼前,却是在地道的音乐学院里。金焱虽然对章美云容貌和口音上有什么挑剔,还是有些被女教师的小提琴专长、和浑身上言谈举止的艺术气质渐渐感染和折服。再加上金焱喜欢学习小提琴,章美云又是认真仔细地教他,两人自然便很快亲近起来……
章美云看见金焱时,很吃惊眼前这院长的儿子竟然会有这样的一个和他迥然相异的同学。史雅克中等身材,微胖,额头上耷拉着的几缕似乎永远梳不直的自然卷发下面,看上去没有睡醒的眼皮总是好象睁不开来,以致于看人的时候,都是眯着眼睛。那眯缝着的眼睛长在他长方型的冬瓜脸上,还被两撇又黑又粗比眼睛还宽的八字眉条青石般地压在下面,让人感觉到他的一对眼睛就象两道细细的石头缝一样。眼睛看人的时候,好像从石头缝的深处探出他的目光来,看得人怕怕的,感觉要么是他心思很深,要么就有些滑稽可笑和笨拙。他还喜欢在宽大的鼻子和扁嘴巴之间上唇的人中上,端正地留一撮电影里日本人的仁丹胡子,而他的坐骑、那辆美式军用吉普车上始终飘扬着的一面美国国旗,更让他的样子显得有些滑稽可笑和玩世不恭……然而,现在出现在章美云面前的年轻人,足足比院长的儿子要高出一个头的金焱,却是那样的不同,他长得如此的高大帅气,而且还文质彬彬、绅士风度十足,并且几乎没有史雅克身上那种典型纨绔子弟的气息。金焱显得高雅、祥和、沉稳而且朝气。
金焱第一次到史雅克的琴房去时,本来只是去陪伴史雅克玩耍。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史雅克关在蜀京音乐学院琴房里吱吱嘎嘎“锉钢锉”(金焱称)的时候,时不时地,金焱也上去吱吱嘎嘎“锉”上一阵子,毕竟金焱是省立大学中文系的高材生,悟性极好,跟着老同学“锉”了一通,再加上常老教授和漂亮女老师的热心指点,金焱的琴技竟然大长,两三个月下来,居然还能够拉出几段像模像样的“梁祝”来。当金焱开始有些上瘾地拉“梁祝”的时候,史雅克背在背上的琴盒已经自然儿然地就转移到了金焱的肩上去了。
史雅克干脆不到琴房去了。原因是什么呢?只有金焱才知道,一方面,史雅克在琴房憋了好几个月,他实在是憋不下去了。琴是没有练出个什么所以然来,那拉出的琴声却永远都是“鬼哭狼嚎”(又是金焱说的,也只有金焱才敢说。况且,史雅克自己也这样说。),以致于章美云老师公开在史雅克面前摇头,常老教授只有在背后唉声叹气……
史雅克的琴是练不下去了,但是,漂亮的女学生倒是交上了两个。他已经开始时不时开了吉普车将他认识的女学生接到外面去了。或许,他学小提琴根本就是个借口,他时常眯缝着眼睛到处去盯漂亮的女学生,还问金焱,这个怎样,哪个如何?……
他哪里是块做正事的料?
好像从小都是这样,当金焱在家里得不到哥哥金功和弟弟金彪得到的一些东西时,就是布哈宁和史雅克等几个要好的同学给他那些东西。现在,接受这把价格昂贵的小提琴,就像小时候接受史雅克送给他的那些什么连环画、玩具小手枪、口琴、铅笔刀等小礼品一样,是再自然而然不过的事情了,当然,回报给同学的,却是在经常打架斗殴的男孩子群里,金焱给他们撑起来的腰杆儿,以及金焱在学习成绩上对他们的帮助。
史雅克把金焱带到自己练琴的地方来,是为自己解围。也许他并没有这样想,只是因为练琴单调枯燥,想叫金焱来陪自己玩耍,但是,惯性使然,从小就是这样,史雅克做不下去的事情,时常就是金焱来收摊子。史雅克知道,一旦金焱喜欢的事情,都会坚持到底。史雅克相信,金焱一定能将小提琴学好。事实后来就真如史雅克感觉到的一样,金焱将小提琴学了下去。他只练了两个月,金焱练了两年……
章美云第一次见到史雅克将金焱带到琴房的时候,禁不住不经意问了史雅克两三次:金焱是不是你的同学,他是不是从小和你一块儿长大的?
第一次见到金焱后,不知道什么原因,章美云开始想着下一次见到他。一开始,这样的感觉对她来说,还是不经意的。不知不觉,几次见面后,渐渐地,她开始暗暗盼望着每次的见面。对于以前的学生,她都要晚到琴房三五分钟,她要求学生先到那里等待她。这样做的目的,一来是她太年轻,样子本来就象个学生,她想让学生对她更尊重;二来是要学生先做好等待她授课的准备。
对于金焱,她做不到这样。
一开始,她还想让金焱象以前的学生那样先到三五分钟,在那里规规矩矩等待她的到来。但是,才一两次,就变成她先到琴房去等他了。几次下来,她就能够从其他人的脚步声里分辨出他的声音来。
听到他的脚步声,她的心就开始突突地跳起来。
她不太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样,这是她和任何男性接触时,从未有过的感觉,心里也并不明确自己这样有什么目的,但潜意识里却有一种东西越来越浓烈地支配着她的内心、主宰着她的整个行为、由不得她有任何抵抗和违逆。
那段时间,章美云常想,之所以自己会和见面不到半年的杜明生结婚,除了因为各方和一种无形的社会压力逼迫着自己想早点完成这个“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让自己越来越烦恼的事情,另一方面,细心想来,也是为了一种现在感觉到后悔和莫名其妙的什么“正义感”和“道德”。这些看法和观念,都是周围和社会的看法,自己真正的想法,就是说什么爱情和婚姻之类的,好象在还没有见天的时候,就被窒息和扼杀在内心的萌动之中,甚至从来就没有产生过。在音乐学院念书和留校当教师期间,整个中国社会还处于文革刚刚结束不久,人们从思想意识、生活方式,乃至服装和穿着打扮,都很传统守旧或者说叫“正统”。在进入音乐学院念书之前,自己没有想到里面会那么的“污七八糟”(章美云的军人父亲这样说。)或者说叫做是“资产阶级”。从当学生开始到留校当教师,总有几个同学和教师来纠缠自己,怎么拒绝也不管用,死缠烂打,还差点闹出绯闻和纠纷。正在“危急时分”,突然来了个经人介绍的“正派”的杜明生,自己似乎有了个挡箭牌,和躲避那些纠缠的靠山。虽然他年纪是大了些,人也有些毛病,长相更是一般,但是,按照父母反复的说法,他毕竟是个大学教师,工作稳定,工资和社会地位都高,且人也老实憨厚诚恳,就这样,自己好象是为了完成父母规定的任务,就匆匆忙忙稀里糊涂地就和他结婚了。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现在,这社会好象是没有几年的功夫,就很快地开放了。不要说在大街上,就是在校园里,也有很多谈恋爱的人、经常一对对手挽手地流连在黄昏和夜晚,每当看见那样的情景,就感觉到自己好象从来没有体验过青春里的什么,或者说是失去了什么似的。
章美云这样想的时候,就开始想到,那些个在音乐学院里疯狂追求自己的“满脑子资产阶级思想(自己父亲的话)”、“作风问题严重”、“玩弄女性”的老师和同学好象也并不是那样的糟糕了,内心里,她开始思念那些片段和细节,开始品位那些别人对她的疯狂,虽然,那些人里并没有她真正动心的人。
她开始看着自己的“教授”丈夫杜明生形同路人般越来越陌生……她感觉得他这也不是,那也不是……
不知不觉,金焱跟着章美云学琴已经半年多了。中间,在系里和学院的登台表演时,金焱还被章美云弄到舞台上和她一块儿做过几次演出。当然,和金焱同去的,还有章美云的其他几个学生,按照金焱的说法,他只是在舞台上滥竽充数,权当个木偶而已。但是,那表演场面被摄影师拍下来的照片,却被章美云放大之后,放在镜框里挂在墙上。
一次,练琴练到黄昏,琴房里就只有他们两人时,章美云就把一张她放大的照片从琴谱里取出来送给金焱,金焱正得意地看照片上自己西装革履在打扮得仙女一般的章美云身边拉琴的样子,就听见他的老师有些撒娇地用手指指着照片上的他们两人说:
“哎呀——你看我们两人,好多人说,我们象是一对金童玉女,你看,是不是象一对金童玉女?恩……?”
他听见她那样说的时候,就抬眼看见,她的眼睛正直直地盯着自己的眼睛,他感觉,她的目光是那样柔情,但又那样意味深长地刺人,好象一下子就触到自己心的深处,他连忙将目光看到另外的地方……
离开琴房,他们到九眼桥河边的一家豆花馆里吃夜宵到很晚,之后,又一块儿沿着河堤散步聊天到深夜。他们谈了很多,但是,章美云觉得,他们之间谈的话题,离她的心思忽近忽远。好不容易,她绕来绕去将话题扯到她心思的附近,却总是一次次被他引到另外的地方……
女人比男人成熟,她感觉金焱似乎对她的心思浑然不觉,或者说最多有些懵懵懂懂不太确定的感觉,再或者说是被他不经意甚至故意岔开。不管金焱是出于什么原因,对于章美云来说,如此的几经撩拨和欲达不止,她为此上心。一开始,还是微小的一点内心扰动,一池静湖里的一小点涟漪。那晚,她开始失眠,反复地回想品味他们的谈话,思念月光下,和他一块儿在河堤边散步的甜蜜,她感觉到他对她强烈的吸引力。
心湖的涟漪渐渐扩散,开始变成了波浪……
其实,金焱并不是没有感觉到她的心思,他实在是因为心里有另外的一个女孩子,一个名叫乔萍的北京来的同班女同学。和相当部分男人一样,金焱内心里并不排斥同时喜欢上多个女孩子或被多个女孩子喜欢,但是,以他的个性,那一定得是他真心喜欢。
章美云并不知道,金焱其实也很喜欢和她在一块儿的感觉。他喜欢她,但是,那个时候,他的内心已被乔萍占据,因此,章美云才会感觉到,他和她始终保持着一种不即不离的关系:比师生更近,更亲密,但,他又总是回避她的围绕她的心思太近的话题。
不知道什么原因,他们两人都感觉到对方身上的一种自己熟悉的人身上没有的(金焱从乔萍身上,章美云从杜明生那里。)异样的、强壮的、不属于喧嚣的市井习气的吸引力,那里面不仅仅是因为异性、倾慕和喜爱,还因为陌生,新鲜。是一种和黎明、遥远、道路相关的一些字眼以及由此产生的联想。他们有那样的感觉,因此,就经常在一块儿,心里都在憧憬一些漫无边际的模糊远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