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蓝花旗袍》正文22——第三卷 孽缘(一)第二章 饭厅里的谈话

进入饭厅的时候,金焱感觉里面和自己半年前在家时熟悉的样子有些不太一样。他从小住在这楼里,里面的点点滴滴都清楚熟悉,铭记在心。整栋别墅中西合璧的建筑样式:中式横梁、屋檐、回廊,西式古典柱头、门楣、窗棂、廊柱上洛可可的繁复线条、花饰、百叶窗上宽大的金丝绒窗帘,楼上楼下的房间墙壁贴着的西式墙纸、墙上挂着的贴金丝大型木雕、壁画、油画、地板上铺着西式地毯等等触目皆是,地下室里的桑拿浴室、斯洛克台球桌,几间客厅中西样式平分秋色,要么是西式家具的意大利真皮沙发、法式太妃椅、茶几、壁炉、水晶大吊灯、蜡台等等,要么就是中式明清式家具的桌椅柜凳、青花瓷瓶、景德镇陶器、宫灯、中国条幅卷轴画等等。所有的一切,金焱早已习以为常。文革前,家里的东西还要多,经过文革抄家和武斗期间造反派洗劫,很多东西已经丢失,但是,文革后,机关的公房管理处又搬回来很多以前被抄走的家具。

现在,一脚踏进饭厅的金焱立刻感觉到异样,除了家具的摆设有些变动外,还闻到满屋子的檀香木熏香味。原来靠东墙的窗户下面一排六把老红木笔杆式玫瑰椅中间,现在多出两把黄杨木花几,花几上摆了两个硕大的波光粼绚的不锈钢包边长方形金鱼缸,里面是些奇形怪状五颜六色的金鱼,那些金鱼在浴缸里的水草和白珊瑚之间摆着尾巴穿梭忙碌、游来游去,还噗噗向水面吐着气泡,甚是生动好看。紧里面南墙的两把紫檀木太帅椅旁边的壁炉,现在用一排中式屏风隔开一个幽密静穆的空间,里面,西式壁炉上方的台阶上,多出一尊尺把高的白玉观音来,观音的两边各是一柱燃点着的红烛,红烛两边是两个紫铜香炉,香炉里正燃点着两把紫烟缭绕的熏香,好象有什么人在这里终日拂案焚香的样子。而这熏香发出的香味,正是金焱进门时闻到的檀香木熏香味,并立刻意识到是史雅琴带到家里来的新鲜事物。饭厅正中间的饭桌,还是那原来的那张清代的红木大圆桌,桌子四周还是一圈清代的柞榛木学士椅。

墙壁上还多出两幅装裱得很精致的中国书法,其中一幅是蜀京文殊院竹山居士手书的南唐后主李煜的《浪淘沙令》,上面的文字为: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独自莫凭栏,

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

天上人间。

 

另一幅则是清代同治时期翰林书法家洪钧抄录的王安石诗歌的真迹,诗云:

  金炉香烬漏声残,剪剪轻风阵阵寒。

春色恼人眠不得,月移花影上栏杆。

 

沙发中间的一张印度檀香木茶几上,摆放着一只寿山石寒江独钓壶,石壶上的雕刻作品取材于唐代诗人柳宗元的诗歌《江雪》。一幅寂静、凄寒的渔翁独钓图:雪花纷飞,山林绝鸟兽 ,路上无人迹。在这幽僻清冷的图景里,一位头戴斗笠、身披蓑衣的老翁,独自坐在一叶孤舟上垂钓寒江!金焱知道,柳宗元的这首诗歌是借描写山水景物,歌咏隐居的渔翁,来表达自己不愿与当权者同流合污的内心世界。

金焱看见围坐在桌旁的金功和史雅琴正在和母亲说话,一个中等个头短发穿灰青色衣服的中年妇女在旁边,正弯腰往桌子上摆碗筷,一看见他进来,便立起身来,双手在腰间系着的白色围裙上擦拭着,脸上微笑连连,又拿眼睛盯住他看。

金焱知道是新来的保姆,便上前鞠躬点头说到:

“阿姨,你好,我是金焱,你做的菜味道真好,老远就吻着这鱼香肉丝,口水都流出来了,呵呵……还有这烧白,天啦,还有这地道的红烧肉,呵呵……”

张阿姨见进门来的金焱双手过膝、一躬到底地给自己鞠躬问候,顿时有些受宠若惊、手忙脚乱、语无伦次起来,她脸颊绯红地说道:

“哎哟——天啦!这老二,这老二怎么这么高的个子,你看,你看他站在我面前,我要仰起头来看他的脸,嗨——到底是城里头的娃儿,长得这么细皮嫩肉的,还这么懂礼貌,真是,真是,大学生啦,彭部长,你前世修的福,福气好哦——三个男娃儿,个个都那么有出息……老大当兵当军官,老二念大学,老三做生意……哎哟——你拜的是哪个菩萨喔?天啦!”

“哎……张阿姨,哪里的话——”

彭水岚正和金功说着话,不经意地回过头来和保姆敷衍着,保姆以为得到女主人的称赞,又说道:

“咦——我左看右看就觉得奇怪了,这老二怎么就和老大老三那么不一样,你看,你看,他那么高大……”

“哎哟——张阿姨……”

坐在椅子上的彭水岚抬头看着保姆,她的脸色突然变暗,张口对着保姆尖声斥去,站着拿眼睛看着金焱正在兴头上说话的保姆丝毫没察觉女主人的脸色,又乘兴继续说道:

“这老二简直就比老大老三高出半个脑袋,这脸蛋儿、这眼睛、这鼻梁杆儿,多俊气……菩萨保佑,菩萨”

“哎哟——张阿姨!你摆你的筷子,哪来那么多的废话!”

彭水岚站了起来,声音变得有些低沉,脸色徒冷,目光带怒地对着保姆将话甩了出去。保姆见状,一刹那有些莫名其妙,随后,脸色变红、变白……场面顿时有些尴尬。

“我、我、我……菩萨、菩萨、菩……”

张阿姨被突如其来的变化弄得有些稀里糊涂,她前言不搭后语地嗫嚅着。

“哎哟,妈妈,昨天晚上没睡好觉还是怎么的,人家张阿姨今天做的菜多好,听说金焱要回来,专门露一手嘛……嘻嘻嘻……”

史雅琴嘻嘻哈哈地打着圆场,又起身双手揉捏着坐在身边彭水岚的双肩,再上前侧身轻扶着张阿姨的后背,把她引领到门外,边走边说细声细语道:

“张阿姨,麻烦你到厨房的泡菜坛子里去弄点泡菜来,泡辣椒、泡辣椒、那种红色的泡辣椒,还有青缸豆、还有泡姜,嫩点的泡姜,放在碗里撕碎,撕碎了之后,上面淋点红油辣椒,再抖点味精……他们母子的事情……嘻嘻嘻……天知道是怎么回事,一会儿吵,一会儿闹的,以后,以后你看多了就不奇怪了……泡菜——麻烦了!张阿姨……”

史雅琴把张阿姨支走后,又转身进门来对着金焱说道:

“金焱,今天下午,你还是把衣服稍微穿得好点,西装总该穿一件,里面是白衬衣,还有皮鞋,皮鞋要擦亮点……不要总是吊儿郎当的,你们男人啊……又喜欢女人漂亮、整洁,但是……”

金焱一屁股坐在金彪旁边,双手抱在胸前,象没有看见母亲一样,端地对着史雅琴嬉皮笑脸拿眼睛向上翻着白眼应到:

“哪里有那么多的讲究,咱们无产阶级就是这幅样子。”

“噫——无产阶级……我倒是想听听,你说说看,无产阶级是什么样子?”

史雅琴将头一晃,把脑后的一条尺把长又黑又粗的辫子甩到胸前,两只手在辫子上捋来捋去,脸朝着金焱,眼睛却瞟着金功。

“无产阶级——无产阶级就是……就是……”

金焱都着嘴巴,眼睛死死地盯着史雅琴,心里正在打着腹稿,想从嘴里憋出一句什么最精彩的话来。

“无产阶级就是最不象歌舞剧团那些演员那样穿衣服!哈哈哈……”

在一旁的金彪冷不防阴阳怪气插出这样一句话来。随后,他自己在那里哈哈大笑起来,直笑得他胖脸上腮帮子和下巴上的肉都在颤抖,又双手各拿一支竹筷,打鼓般地在面前的青花瓷碗上堂堂地敲打起来,两只眼睛对着金焱和史雅琴左看右看一阵,再拿眼睛盯在金功的脸上,满脸堆起一幅坐山观虎斗的戏谑笑脸。

“我问的是金焱呢!谁要你来打帮腔?你倒是说说,我们歌舞团演员的衣服怎么个不无产阶级啦?”

史雅琴双手叉腰对着金彪,佯怒而视。

“你们歌舞团的女演员个个打扮起来都可以和杜娜娜比个高低!”

金功终于上来助阵了,他将火引到了金彪的女朋友杜娜娜身上。

“看看看,你还是个军人,现在还是共产党的领导干部,多么虚伪,夫唱妻和,哦——妻唱夫和,也要看个地方嘛,人家杜娜娜人都不在这里,也把人家扯进来……你有本事下次她人在这里的时候,当了她的面前这样说……”

金彪有些恼怒起来,将两只手上的竹筷捏在一只手上,重重地在青花瓷碗上敲打了几下。

“哎呀——我说,我说你们就不要争论了,我不过就是好心劝金焱注意一下男人的打扮,我们是当演员出身,当然比较注意打扮,就是那句俗语说的,‘三分长相,七分打扮’,还有就是‘人靠衣装,佛靠金装’当然,金焱本身条件很好,人长得高大帅气,又是大学生,气质和修养都表现在谈吐和举止上,温文尔雅,你看刚才进门那一鞠躬,简直没有把张阿姨吓倒,幸好只是一鞠躬,要是再来个二鞠躬,那、那、那还不把个张阿姨吓成个什么样子,你一米八二的大个子,对着人家腰一弯下来,长颈鹿一样,把人家吓得个刘姥姥进大观园似的……但是……但是……”

史雅琴带着微笑嘴巴跟炒豆子似的打着圆场,她开始表扬金焱,但是说到末了,她又佯装正经,说道:

“就是有些……有些……调皮捣蛋!”

“呵呵……呵呵……史雅琴,这可不是在你们舞台上背台词,我说一句,你就说那么一大箩筐,金功你可是看见的哦,这个嫂子是这样当的吗?嗯——有这样当嫂子的吗?当然。我也要给你鞠一躬,我要感谢你这次为我做的事情,但是,我为什么一定要穿西装,我穿中山装可不可以?我穿对襟老头衫又怎么样?我在蜀京武侯祠附近的一家茶楼里,人家送了我一件土灰布做的清末民初时期的对襟老头衫……安……嘴里再叼根两尺长的水烟杆,嘴皮子吧嗒吧嗒的,腮帮子两边象条蛤蟆的白肚皮那样一鼓一鼓的、叶子烟在铜烟嘴子上闪火闪火的,头上……安……头顶上再扣顶油光光的瓜皮帽儿,肩膀上还站只猫头鹰,裤腰带上还吊根金链子,上面还栓个进口铜壳子怀表……安……那样去见女朋友,那副样子、哈哈哈……哈哈哈……才叫着过瘾哦……哈哈哈……”

听见史雅琴说他调皮捣蛋,金焱似乎更来劲,说起话来更加不靠谱了。

“如果你穿对襟老头衫的话,就应该是白色的,而不应该是土灰布的,头上应该系一根白色的山西羊肚毛巾,腰杆上再束根大红绸带,象我们演《小二黑结婚》里面的民兵队长小二黑那样,女的呢,就是剧本里的小芹,对了,就是小芹……嘿嘿嘿……我等会儿上楼去给她打个电话,叫她穿绿裤红袄、黑色肚兜、肩膀上斜挎个大腰鼓、双脚穿红靴子……嘿嘿嘿……我和金功呢——我和金功就是二诸葛和三仙姑……嘻嘻嘻……你看是你会捣蛋还是我会捣蛋!……嘻嘻嘻……”

史雅琴边说边拿手比划,拉开架势要和金焱大干一场的架势,直逗得金功哈哈大笑,连金彪也憋不住笑了起来,只是当母亲的没有几个年轻人那番兴致,又感觉到自己被儿子们和还没有过门的媳妇冷了场,便正色大声说道:

“别闹了,你们几个别闹了,现在我简单说两件事情,金焱也回来了。再过三个月,我和金功先搬到蜀京,地点就在蜀京城中心商业街省政府大院,金功的工作我正在安排,可能市到省委宣传部,史雅琴怎么办?你和金功、还有你的父母商量好,省音乐学院呢还是省歌舞剧团,对了,还有电影制片厂,你们自己考虑好。金彪呢?你要不要跟妈妈走,究竟是跟妈妈走呢,还是跟你那些乱七八糟的女人走,说到这里我就是气,那个杜娜娜,我已经叫人到市电信局调查了,父母都是解放前的小职员,小市民家庭……”

“谁要你来管闲事,我每天换一个女人,你每天到人家单位去调查好了,简直是岂有此理!这顿饭是没有办法吃了,你们去你们的蜀京。我留在这里,哪里也不去,你再说,再说……再说说得我冒了火,明天我就和杜娜娜去领结婚证!”

金彪站起身来,啪地将两支竹筷扔在桌上,扬长而去……

“金彪,你还要不要听妈妈的话……金彪……”

彭水岚气急败坏地站起来,跟着金彪追出门去……

“哎——天!这母子两个天天吵架,金功……”

史雅琴重重叹息一声,猛地一转身,拿眼睛狠狠地盯着金功。金功四平八稳坐在椅子上,一只手捏着两根竹筷,另外一只手的手指在竹筷上轻轻捋来捋去,象在摩挲一件什么珍爱的东西,眼睛也目不斜视,直直地盯在竹筷上,看上去好象已经置身事外,对一切都无动于衷。史雅琴看见金功那幅事不关己的样子,便两步上前,将他推了一把,大声说道:

“你这个当老大的,也不在中间劝一下,你……”

“阿弥托福、阿弥托福,吃哉念佛,史雅琴,你妈妈不是说的吗,难得糊涂,难得糊涂……”

金功干脆闭上双眼,牙齿轻咬得腮肉直颤,嘴里噫噫呜呜轻咏起经文来……

“你闹什么鬼?人家急都急死了!”

史雅琴在金功背上嘭地猛击一掌。

“一动不如一静啦——”

金功声音有些怪怪地说道。刚才踩在地上的双脚也收到椅子上来,盘在椅子上,又双手合十在胸前,作势摆出一副和尚打坐的模样。突然,他刚才紧闭的嘴唇张开来,忍俊不禁、扑哧一声发出轻轻的笑声……

“去你的,还没有学会爬,你就想飞!”

史雅琴上去一把就把金功从椅子上推了下来。

“我有什么办法……嗯——?雅琴、金焱、我有什么办法……你们说,我能有什么办法?”

金功摊开双手,一脸清白无辜、但又十分激愤的样子继续说道:

“哎……还不都是她当妈妈的娇惯的,但是……我没有想到现在竟把他宠成这幅样子……我在部队当兵,风里来,雨里去,枪林弹雨,生死都在所不惜,命都是捡回来的,可是,他倒好,成天待在蜜糖罐里,还不耐烦,还猪不是狗不是的!他也是二十多岁的人了,将来,将来他还要成家立业,还要在社会上为人,现在……现在这样……这样不是害了他吗?‘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她还是个组织部长,共产党管干部的干部,延安时期的老革命,怎么跟个街道上的小市民一样,毫无原则、没有半点道理地娇惯她的老幺儿……”

“哎呀,算啦、算啦——你这样讲又把金彪得罪了,好好劝劝,耐心点……这顿饭我们还要不要吃了?坐下来,吃饭,金焱,你也坐下来,等会儿饭菜都要凉了。”

史雅琴又开始劝说。但是,金功又继续说道:

“嗯……做点正事……他做点正经事哪点不好?我当兵几年,他不务正业,成天就在社会上和些不三不四的家伙糊混,现在简直就跟个社会流氓一样……还有那个顾林平,就是今天上午开车到火车站去接你的那个办公厅小车班的司机,也不是个好家伙,从小在院子里里外外估吃霸赊横行霸道,现在又从南京军区转业回来了,我还以为他当了几年的兵,在部队学会点什么好的,听他一讲,原来在部队是在南京城里军区司令部给领导开小车,整天就和文工团的戏子们搅合,和官太太厮混,混成了个油头粉面的小白脸,一看就不是个正经人。金焱你这几年幸好到蜀京念大学去了,你的那个狗头军师饭巴砣,听说这几年也不得了了哟,成天跟在他屁股后面的那个小矮子布哈宁,象他的尾巴根儿一样,说是现在在社会上混生意,有些时候也和金彪勾搭在一起,一帮衙内、一帮纨绔子弟、一帮屎壳郎在一起坑懵拐骗、沆瀣一气,哎呀,管不了哦,金焱,吃饭、吃饭,雅琴,我们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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