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蓝花旗袍》正文32——第三卷 孽缘(一)第十二章 梦

晚上回家后,金焱心里很高兴。

几人坐在客厅聊天,金焱就嫂子、嫂子的喊得很甜。张阿姨也在客厅看电视,因为中午吃饭时,被金焱深深的一鞠躬所震住,现在还在受宠若惊着,眼前,看彭水岚在楼上休息,便狠劲地称赞起金焱来。

这张阿姨称赞金焱倒不要紧,史雅琴也上来阴阳怪气夸了起来,说什么今天到歌舞团,一去就给金焱介绍了两个女朋友,看样子,金焱的形象和言谈举止,很受他们歌舞团女孩子的喜欢,金焱很有女人缘,很交桃花运等等。不知就里的人看来,史雅琴这样说,表面上是在称赞金焱,言外之意,在说她自己很有本事和功劳。实际上,要不是刚才金功在二楼栏杆旁的一番开导,她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对金焱说出这番话的。她这样说的时候,就惹得坐在一旁的金彪怪声怪气挖苦讽刺起来,又故意把他带到家里来的女友杜娜娜从楼上大声喊了下来,当了金功和史雅琴的面介绍给金焱。再把那杜娜娜一把搂在怀里,两人坐在沙发上,说,”现在是新生活,各顾各,现在这个年月,哪里还需要结什么婚,应该学习西方社会,先同居,再结婚……”云云。又说,“现在,有些所谓的正人君子和好人都这样做,我这样的坏人,当然就更是理所当然应该这样做了,某些正经人就不要在这里说三道四,还跑到老人那里去恶人先告状……”

他那样说的时候,史雅琴就气得一张脸通红,连电视也不看了,一头钻到一边,到她在壁炉上用屏风隔开的观音菩萨神龛前点了几柱香,两膝落地,跪在壁炉前地毯上的一个草蒲团上,双手在胸前合十,低头闭眼,嘴里便开始“阿弥托福阿弥托福菩萨保佑阿弥托福……”地念起经文来。顿时,整个客厅便香气弥漫,檀香味儿直浸脑门。金功也跟着史雅琴进去点了几柱香,插在香炉里,跪在史雅琴身边的另外一块草蒲团上,只默默地念了几句不知道什么经文,便起身出来坐在金焱身边的沙发上,再阴阳怪气地苦笑着,拿眼睛怪怪地看着金彪。

金焱连忙在兄弟俩之间劝解,然而,双方似乎都有些生气,金彪便领了那女孩拂袖而去。

金焱见杜娜娜烫得蓬松的波浪式头发直披后背,耳朵上挂着一对吉普赛女郎式的金光闪闪的圆圈大耳环,漂亮的脸蛋上、厚嘴唇上的口红抹得象鲤鱼嘴巴,粉红色网眼毛坎肩里,嫣紫色透明的绸衣,几乎可以看见胸部凸挺的浅色乳罩,星光银的短裙里,绷着黑色连裤袜的脚上,却穿了一双金红色的丝绸绣花鞋。她长得确实年轻、漂亮、性感和水淋,但由于打扮得过于妖艳,反而显得俗气,言谈举止,又显得没有什么文化和教养,一望即知是没有读过多少书的市井小市民家庭出身的孩子。

见到杜娜娜,金焱的第一感觉就是:这又是金彪的一个牺牲品或者说是猎物……

金彪走后,史雅琴就从屏风后面出来,将金彪狠狠数落一番,似乎还不甘心,再将矛头转到金焱身上。

女人是直觉动物,金焱高兴的原因,早已被史雅琴看透,才有先前她和金功在二楼走廊上关了灯后,就着月光谈的那番关于金焱和夏玉以及朱丽艳的话。于是,眼下,史雅琴就一再对金焱提醒和申明,说是对夏玉和朱丽艳并不了解,夏玉到歌舞剧团来的时间不长,以前怎样,她性格和为人怎样,她都不熟悉。而朱丽艳呢,则是团里的孙二娘和潘金莲,是如何如何的泼妇和横蛮无理云云,总之一句话,就是百般地暗示金焱,如果金焱要和这两人交往,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她概不负责,要金焱千万仔细,婚姻大事,不是儿戏。

史雅琴这样说的结果,适得其反地让金焱感觉到,史雅琴之所以这样,一来是因为拿金彪身上受的气出在自己身上,二来则是因为自己没有接受她介绍的张银瓶,她现在还有些埋怨。因为心里高兴,也就丝毫没有和史雅琴顶嘴,还尽说些金彪的不是,又夸史雅琴象个大嫂的样子,以后还要劝说金彪多听她的话,不要把她的好心当成驴肝肺等等,直说得史雅琴渐渐缓过气来,脸上皮笑肉不笑地有了些许的笑容,这才大家各自回屋睡觉去了。

熄灯后,金焱躺在床上,好久不能入睡,他老是想着白天和夏玉见面时的一些细节,一个画面挥之不去地浮现在他的眼前:

当她端起斟满红葡萄酒的酒杯时,他便被她的手指吸引住了。她的手指纤长圆润而饱满,手背白皙光滑,指甲精心修剪得精致耐看,上面涂着淡紫色透明指甲油。他看见她端起酒杯的食指和中指交叠在高脚酒杯上,两个玉笋般的手指头便映衬在红葡萄酒杯上,竟象是裸体女人的两条大腿交叠在玫瑰色金丝绒地毯上……那不经意看见的细微景象,让金焱在脑海里萦绕了很久,又联想起好象是欧洲第一个巴洛克式的画家鲁本斯的一幅油画,画面上的裸体女人,也是一双白皙修长的大腿交叠在一起,仰躺在一张波斯红地毯上。

那样的印象,就是金焱在酒楼吃饭的时候,她给他留下的最美和最性感的感觉……然而,这留给金焱美好印象的女孩子,竟然不是史雅琴专门要给金焱介绍的女朋友,而是一个和这次去歌舞团的目的本来完全无关的女演员……

世界上的事情时常就应了中国那句话,就是”有意栽花花不活,无心插柳柳成荫。”

金焱又想着明天黄昏和夏玉在临江门颐之时酒搂见面的事情,心里遐想了好久,感觉到甜甜的,才迷迷糊糊进入了梦乡……

梦。夜晚。杂草丛生的旷野。一座正在修建的高塔。

他和父亲在高塔上。他们在摇摇晃晃的脚手架上向上攀爬。父亲穿短袖白衬衣和长裤,风吹得他的衣袖和裤筒象风信标一样鼓起来。后来,又来了一个短头发的中年女人,也和他们在一块儿向上攀爬。他看见女人长得漂亮丰腴,又很风骚,穿一身曲线毕露、将身体裹得紧紧的性感的黑色薄纱网眼无袖连衣裙,她和父亲纠缠不休争吵,又动手动脚地拉扯……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他们都只穿着内衣,那女人的胸罩被扯开,挂在肩膀上随风飘荡着,一对又白又大的乳房晃来晃去,向下看去,居然一丝不挂,结实的大屁股随着双腿在空中扭动而笨拙地摇摆,腹部下面、黑糊糊的阴部刺人眼目,父亲也只穿了一条三角裤……他看见,他们还在一边向上攀爬,一边拉扯和相互漫骂……他看不见她的脸,只能看见夜空中她白皙的肉块般的身体,短头发的后脑勺……后来,他看见她转过脸来看自己时,他感觉到她有些面熟,但是,又想不起来她是谁……仔细看时,又感觉到自己根本就看不见她的脸,那张脸就好象上面蒙了一层半透明的面纱,或者,是一张根本没有五官的脸……有一阵,他好象又看清楚了她,他看见,风吹得她的头发遮挡住了她的半张脸,而看得见的半张脸上,她的下巴、鼻子和嘴唇都很漂亮,后来,又看见那半张脸上,眼角下边还有一颗黑痣……再过了一阵,那颗黑痣越来越大,几乎半边脸都是黑的……后来,夜晚的狂风越来越猛烈,高塔也更狭窄,但是,不知道什么原因,他们还得拼命向上攀爬……到后来,实在不行了,父亲就看了自己几眼,嘴巴张了一阵,好象是想对自己说些什么,但是,耳边只是呜呜的巨大风声,什么也听不见,就见父亲眼里顿时泪如雨下,脸颊下巴上都是泪水,又紧闭嘴唇、腮帮子绷得紧紧的,一咬牙关,突然眼睛瞪得老大,死死地盯了自己好一阵,就猛一松手,身子向后一仰,从塔上笔直掉了下去。

他看见父亲当场摔死在下面……

金焱一身冷汗地醒了过来。

天刚拂晓,窗外有些极淡的灰光。那些灰光让屋内的黑暗中某些角落若隐若现,似梦非梦……

他感觉浑身湿透,连头发根都湿透了。

他感觉到喉咙发梗,嘴角是咸的,他知道自己哭过,而且,现在,自己还在哭泣,泪水还在脸颊上、鼻翼两边痒痒地向下缓缓流动……

金焱用手肘撑起上半身来,靠在床栏上。黑暗中,他从床头柜的抽屉里摸出香烟和打火机。他抽出一支红塔山香烟,啪地一声,将打火机点燃,黑暗中,一朵红亮的小火就点亮了他孤独的脸。火光由下向上映照着,让他的下巴、鼻子、整张脸都显得尖削,两眼晶亮。他将脸凑向火光点烟时,微弱的火光就穿过额前耷拉的头发,将他蓬乱头发的影子投射到天花板上,象秋天荒野上蓬乱的蒿草……

黎明,弥漫的夜气中,晚望楼二楼这黑暗的房间,金焱靠在床头一口一口吸烟,他叼在嘴上的烟头时亮时暗,房间里微弱的红光便时不时闪动……

他在想,父亲怎么来了,他在天外,还有什么事情不放心?梦里的女人是谁?他们在干什么?

女人脸上的黑痣是什么意思?

好象昨天下午在歌舞团的时候,见到夏玉的脸上也有一颗黑痣?但是,这太荒唐!父亲已经去世那么多年了,她和自己的父亲又有什么关系呢?闭上双眼,视网膜的天幕,好象有什么东西在放电似的,那闪电的根须,好象触动了大脑里记忆的黑暗天空遥远而又深邃的什么地方和事情……仿佛真有一些什么久远的事情……它们象过去什么年代的秋风吹落叶一样,早已经化土化尘埃……鬼才知道,那是些什么……?

他感觉自己在胡思乱想……但是,好象又确实被什么冥冥之中的事情触动……他感觉有些厌烦金功和史雅琴,他觉得,是他们老是警告和教育自己,让自己太紧张了,所以,才有晚上的噩梦……

梦的刺激太深了,加之不停吸烟,他在床上辗转反侧终不能寐。香烟的特别味儿,让他想起很多关于父亲的往事,而且,越来越清晰……他开始回忆去世多年的父亲,而且,一个和父亲相关的、脸上确实长了一颗黑痣的女人,终于浮现在自己的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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