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 湖

(原载中国《小说选刊》2013海外华文小说增刊)

夏末秋初一个傍晚,史达夫和樱子在一座湖边的小径上散步。微风习习,满满一池湖水碧波连天涌动着,湖边柳树象樱子的头发般在风中飘曳,群群小鸟在遍野的绿色灌木丛中啾–啾–啾–地鸣叫着,飞来飞去嬉戏打闹,远处还传来一声高过一声牧童的竹笛声,笛声悠扬婉转,时断时续,让人有几许的欢欣、惆怅和梦幻。

湖边,是青青杨柳的堤岸,堤岸尽头,有石桥连着湖中小岛,上有雕梁画栋和一些亭榭,湖的南北两边,毗邻绿树参天的大小山峦。他们眼前的西面,是一望无边,天水相连的湖面。

史达夫觉得,这一汪碧波连天的湖水,有些像他去过的一些地方。比如说,类比乌鲁木齐的天池,它缺乏天池那种几乎齐天的海拔高度上的玉洁冰清,和水过至清的远离市井;象苏格兰的尼斯湖,却没有尼斯湖湖底连到北海那种让人神秘莫测的冰冷和恐惧;较之于武汉东湖,又没有东湖那么浩大,无风三尺浪的险懆;那么,南京的莫愁湖呢?还是没有莫愁湖那样的与世无争,世外桃源止水般的静谧、孤绝和惆怅(郑板桥虽说“卢家何幸,一歌一曲长久!”但是在很多世人特别是熟悉历史的人看来,莫愁湖总是让人更愁。不是愁水,而是愁地。水是流动的,地却动不了,好水到了坏地,水也成了问题,就是愁风水的意思。一连串的远远大于“鸳鸯“拆散的历史悲剧说明,南京是一个风水上孤绝无援之地,也是兵家忌讳之地。);还有杭州西子湖,西子湖中间可有三潭映月,和天上人间样的雍容华贵,恋人手指般轻轻抚岸的波涌,岸边的霓虹和轻歌曼舞,不足的是,西子湖过于世俗,其美只在红尘,少了些诗韵和仙气。

史达夫觉得,眼前这湖,有无锡太湖烟波浩渺的野性,新疆天池映透蓝天的清澈纯净,湖水和岸边相连的好些弯弯曲曲的小径,在绿柳掩映下,弥漫着、密稠着冥色的一湾湾清潭和锦带,活脱脱宛如欧人刀笔下,莎士比亚《哈姆雷特》故事情节中,一幅幅表现十三世纪丹麦皇宫花园内,水池亭台,和草林榆荫似的神秘梦幻古幽的黑白木刻画的感觉,又象英国剑桥城康河(River Cam)上游那个拜伦潭(Byron’s Pool),让人在一瞥之间,感受到大自然的和谐、宁静和优美。三年前的秋天,史达夫就用了好几个傍晚的时间,确实地,在那儿感受了一下拜伦和后来的徐志摩曾经在那里感受过的夕阳西下时分的风景。他相信,那个拜伦潭有着十分罗曼蒂克鬼魅的力量,一种维纳斯的力量,加上些撒旦的东西,史达夫的感觉就是那样。实际上,就是一种爱情的鬼魅力量–Charms of love,It’s not power of love。要不,拜伦的挚友、雪莱的妻子,为什么要在海德公园九曲湖投湖自尽?罗素要和他的老婆离婚?徐志摩要疯疯癫癫地和陆小曼结合!?因此,史达夫断定,那些拜伦潭里,绝对自古以来,就弥漫散发着一种维纳斯和撒旦混合的力量——一种十足鬼魅的力量,一种真正的Charms of love!

所以,作为一个中国人,他感觉,这湖最有些象曹植笔底的洛水,或宋玉纸上的云梦浦,是那样的春梦绵连、温婉飘渺,让人感到情怯亲切、欲近却远、欲罢不能,又相思悠悠……

这是在哪里呢?好像是在梦里!但是,即便是在梦里,他还是感觉到是一个梦境,因为,遍游世界胜景的他,怎么也想不起来这是在哪里!它像一个吝啬的美女,怀揣着自己的美丽,始终不愿意委身,因为千万年的忖度,它似乎失去了一次次婚嫁的机会,已经是一个祖先级的老处女,当然,这是用人的尺度而言。但是,它肯定是属于大自然的一部分,那么,既然它属于大自然,它的生命就属于永恒。所以,即便是千万年,以宇宙的尺度,对于它来说,还远远属于年青,属于少女级别。它不是待价而沽,而是没有被发现。其实,它热情大方,朝气勃勃。但,那又是相对于每天在它眼前起起落落的太阳、月亮和星星,还有在它的湖里穿梭游弋的鱼虾螃蟹,和很多人类少见的水生物类,所以,它并不小气。它属于永恒的大自然。人类,也属于大自然,但是人类的生命过于短暂;从生命的长度来说,人类和它不配;从逻辑关系而言,人类只是大自然的产物之一。它属于上帝,当然,人类也是上帝制造。但人类的思想过于幼稚和有其限度,人类无法领会和理解上帝。所以,即便是在梦里,史达夫也感觉到,他想要去猜想梦境里出现的美如仙女的湖泊,是枉费心机和幼稚可笑。既然是这样,他就只有在半睡半醒的梦境里,安然自得地放任自己的梦境延续下去……

湖的浅近处是透明的浅蓝,水草和游鱼交织着岸边树木的倒影,较远处是一片海水般的湛蓝,更远处是深蓝,那种不列颠人眼睛的瞳仁里,随英伦岛屿海洋气候不停变幻般的深蓝,好像还散发着盎格鲁撒克逊人的祖先大不列颠岛的土著凯尔特人、或者是荷兰维京海盗祖血里流动着的蓝色的海腥,更飘忽着苏格兰尼斯湖的深不可测。古老而又神秘的尼斯湖,象苏格兰姑娘的裙摆上的飘带一样,蜿蜒在苏格兰高地的群山之间,从山腰的公路上鸟瞰湖景时,湖水是蓝里透黑,还是黑里泛蓝,让人很难说清。不知道什么原因,当史达夫第一眼从山腰俯瞰尼斯湖时,脑海里出现的并不是人们传说中得尼斯湖水怪,而是北京光华路英国驻华大使馆那栋别墅里,那个外号叫做(中国人称呼“玫瑰杀手”)Rose keller 的美丽女人脸上,一对让史达夫惊恐的蓝眼睛——尼斯湖湖底深部穿过陆地,连通着大西洋北海那些神秘的深渊,也许就是水怪的栖身之处……然而,从来就没有听说过什么水怪伤人的故事,海洋深处有些什么水怪呢?无非就是些鲨鱼、鲸鱼、海豚之类,新近的研究证明,在人类没有去激怒它们的情况下,鲨鱼并不随便吃人,鲸鱼根本不吃人,海豚更是人类的友好伙伴。

总之,眼前的湖就是那样的碧波万顷地梦幻弥漫着,还渐渐地水彩画般地抹了一层薄薄的烟霭,那烟霭近处是玫瑰、牡丹、月季、鸡冠花、金菊花糅合在一块的颜色,稍远处是金橘和金盏花的颜色,在湖西更远处水天相连的天空中红彤彤一个金球上投射出来的光辉下,淡淡地、悄悄地、无声无息地,又几乎是顷刻温柔地翳入眼前的一切,湖面顿时波光粼粼地闪烁起万千的金箔,湖边的山峦、树梢都抹上了一层金红!不知道为什么,眼前这让人销魂而梦幻的黄昏湖景,让史达夫感觉得又有些象三个月前,在巴黎圣母院前面塞纳河的石桥上,看见的那些画摊上待价而沽的“世界画家”手里抹出的水彩画。

静 、寂寥、美丽、和谐、温柔、肃穆、神秘而又梦幻——极了!

只有天空群群飞来飞去的暮鸦,林间的鸟鸣,还有时断时续一声高过一声牧童的竹笛声,在时不时扰动着这黄昏的画面,把人从眼前静态的美景拉回到世俗的红尘 。

他心里涌起一阵莫名的感动,觉得泪水在脸颊上痒痒地滑过。半醒中,感觉枕头湿了一片。

史达夫和樱子在湖边小径上散步。穿着彩花长裙的樱子飘曳着柳枝般长长的黑发,孩子般嘻嘻哈哈蹦跳着。她手里捏着一方花手绢,在湖边灌木花丛中蹿来蹿去,躬身捕捉飞舞的蝴蝶。她把蝴蝶抓在手帕里又放掉,放掉后,又抓在手帕里。看着那情景,史达夫心里愉快极了。

突然,天边飘来了一些乌云。渐渐地,遮天蔽日,滚滚流动,远处的山风呼呼拂面而来,原先粼粼闪闪着万千金箔的湖面,顿时被空中的风吹出一排排宽浅的平壕。风越来越大,越来越猛,那些湖面的平壕就被风吹得更宽更深,平壕和平壕之间凸起的地方,便形成排排浪峰,浪峰之间的底部,渐渐由平凹变成曲凹,最后完全变成了尖凹型的浪谷,连到天边的排排浪峰和浪谷——波浪——随西边山风越来越猛,竟变成了湖面半尺高水帘似的波浪,排排地由西边远处翻卷着白花扑向岸边,撞在岸边的礁石上,发出阵阵轰轰哗哗的响声。

一会儿,湖面竟出现了一些蹦跳出水面的鱼儿,白肚花花地在水面扑腾,在浪花里穿梭着,仿佛什么人在湖底燃了一把火,一湖水就象燃烧着柴火的火炉上茶壶里的水,湖里的鱼儿就象闷热天在水里也熬不住,要腾跃到水面来呼吸新鲜空气似的。

看着湖面扑腾着的鱼儿,樱子和史达夫跟岸边的人们一样,都感到非常奇异。樱子拖着史达夫在岸边跑来跑去。她用手挽住史达夫胳臂,一会儿把他扯到这边,一会儿又把他拽到那边。“咦——达夫,你看这条!咦——达夫,你看那条!哟,它蹦起来好高!哎哟——那条,你快看那条,好大!好大一条!哎哟——它跳好高哟!啊——那边,那边好多条在蹦上跳下的!跳好高!快看快看,哎哟–你快看那边,那边呀–你不要看这边,看那边,你看,哈哈哈……嘻嘻嘻……达夫,你看,那几条鱼儿是怎么跳的哟?哈哈哈……嘻嘻嘻……”见他不太专注她手指的方向,她从他身后抱住他的双肩,将他身子扭过去,又用手指头轻拽他耳朵,说道:“哎呀——达夫,你听见没有?你看,那条,哎——呀!那边,你看,那条!”她对他撒着娇,放着嗲。看着她穿着漂亮的彩色长裙袅袅婷婷在湖边跑来跑去,一会儿又蹦蹦跳跳孩子似的高兴着,史达夫心里高兴,但又有些隐隐地担心着什么,预感着什么——一种奇怪的,不可言状的要发生什么不可知的预感——一种内心忐忑不安前途未卜的、仿佛有些什么前兆似的感觉……

这感觉笼罩在眼前一幅幅动态的有些梦幻的画面里,更仿佛前世在什么地方经历过的,一个已经写成书的,带着黑白木刻插图的故事里面……

樱子在地上拾起一些被风吹折在地上的柳条,她把那些柳条上的嫰叶伸到湖岸边水里去喂鱼儿,鱼儿们竟瞪大眼睛,张着嘴巴嚓嚓嚓嚓地吃起来。

樱子是个好心肠的姑娘。她美丽而又天真浪漫。中等偏高苗条的身材,不胖也不瘦,一头黑油油的秀发飘在脑后,妩媚的鹅蛋脸儿,饱满的天庭,蛾眉下一对杏眼,巧秀的嘴鼻,咯咯地笑起来脸颊上就是一对酒窝。她姿容娟好,容光照人。依《红楼梦》里描写金陵十二钗迎春和探春字句,即是“第一个肌肤微丰,合中身材,腮凝新荔,鼻腻鹅脂,温柔沉默,观之可亲。第二个削肩细腰,长挑身材,鸭蛋脸面,俊眼修眉,顾盼神飞,文采精华,观之忘俗。” 史达夫觉得,以他西方艺术史博士的眼光,樱子基本上是综合了迎春和探春的优点。

美丽、妩媚、朝气蓬勃,青春焕发的樱子和那些年轻貌美的女孩子一样,走到哪里,都是人们注目的对象和中心,带给人们春天的气息。

1991年冬天,从英国回国的史达夫,经友人介绍,在一次舞会上认识了樱子。一个是伦敦城市大学西方艺术史博士,另一个是高中没毕业的嘉陵江轮胎厂学徒工,两人文化程度显然差距甚大。但初次见面,史达夫便被她古典美女般的面容惊呆了。在艺术造诣颇深的他眼里,一些时候,近看去,略施粉黛的她,眉宇间眼波顾盼之际,就像日本浮世绘中期喜多川歌麿(Kitagawa Utamaro,1754~1806)以细腻写实风格笔触绘制那种头部为主的美人画;远看去,又像英国伦敦见过的,台湾版竖体线装本精装《红楼梦》插图里,那些工笔彩绘图画面上,林黛玉的美俊:妩媚的容貌、轻盈的步态和修长微丰的体态;阳光下,她咯咯笑起来时,更似薛宝钗健康的美丽。后来,国内拍了《红楼梦》电视连续剧,争相上场的“十二钗,大都让史达夫感觉失望。也许,是人的心灵,更易神化和圣化自己偶像吧!史达夫觉得,那些演员形象,大杀了《红楼梦》原著在心目中长期占据多年的古典美女形象。在他心目中,樱子的形象,才是电视剧里最适合演薛宝钗的演员。

那时,在中国,特别是南方城市的女孩子,樱子和大家一样,都学东南亚一带、特别是香港女明星的样子打扮。因为她天庭饱满,就将云鬓在前额高挽,更显出她天庭的饱满和雍荣华贵。那样子,在史达夫的眼里,恰如他在甘肃敦煌莫高窟千佛洞里,见到过的那些唐代宫廷侍女泥塑彩绘像一般,端庄秀丽,雍容如牡丹,华贵如水仙。时常,史达夫感觉到,她端庄秀丽的五官,和妩媚安详的神态,会让他想到寺庙里佛殿上供奉的观世音菩萨相。他还想,那样地把樱子和菩萨的相貌联想,不至于亵渎了神明吧,因为,难道观世音菩萨,不是依照人的愿望,去按照人的形象塑造的吗?难道观世音菩萨不是人入了佛,然后修成的正果吗?

见面后不久,他们就堕入了爱河。

因为樱子的日本古典美女面容,特别当她云鬓高挽时,史达夫就说,她是喜多川歌麿笔下“江户宽政年间三美人”,还把书上那副插图指给樱子看,说中间的一个是富本丰雏,右为阿北,左为阿久。又说,丰雏是大坂花街吉原艺妓,阿北与阿久是浅草观音堂随身门下茶室的姑。听到他那样地把自己拿来和书上的美女说事,樱子稀里糊涂地自然是很高兴和得意。然而,面对插图上那些带着脸部特写的半身胸像。史达夫想到的是,他的内心可能就和当年的喜多川歌麿一样,内心充满了对处于社会底层的歌舞伎、大坂贫妓的同情。这同情,在艺术家笔下,自然会产生艺术作品。当然,也可以产生爱情,但是,这爱情能修成正果吗?就是说,这爱情能穿衣吃饭吗?其实,在他潜意思心里,他想到了樱子的底层身份。他内心,既是同情,也是距离。在距离那一端,是他陌生的、自己也不知道的。那陌生的距离除了距离产生美的美,和他所缺少的百姓家庭里的人间温暖外,实际上,更是冰冷和坚硬的,甚至是致命的很多东西。那时,书生气十足的史达夫沉溺在爱情中,他浪漫地用日本的樱花去形容她,叫她樱子,而不叫她的本名郭英。

史达夫和樱子这件事,让史达夫在樱子之前,也就是他出国留学之前,就和他好过半年的,电信局里一个叫YY的女人,在电话里追踪了他一年多。直到两年之后,史达夫再次从欧洲回国,都还是不肯饶了他。有时,史达夫也会去想念YY,想念她有些丰腴得过了头的矮胖身段。有时,也会吃醋地想到,每天晚上在电视节目时,出现在屏幕上那个衣冠楚楚娘子气十足的美男子,去想那个XXXX节目住持人怎样在宽大的席梦思床上和YY摇曳变换着各种姿势。一段时间,史达夫下狠心开始躲避YY,但是,YY还是常常打电话来干扰他,在电话里,阴阳怪气绕来绕去暗示她和那个播音员的事情。史达夫知道,她故意刺激他,目的是让他回到她的身边。甚至有几次,她在酒楼和别人进餐时,她竟然手挽那个播音员来见他,把那个满身脂粉气的,他感觉就像在伦敦的Soho见过的那些人妖般的家伙当众介绍给他。他知道,她那样来恶心他的用意。但却没有想到,她那么顽固地想要征服他。为什么说她是想要”征服“他呢?因为,后来又有几次,YY不知道用什么方法打听到樱子不在他的身边时,就乘虚而入地把他弄到了她的床上,发了疯似地要在”一夜之间追回过去几年的恩爱!“哎–可怕的女人哟! 在史达夫的眼里,樱子是一个真正的美人。而YY呢,只是个尤物!况且,YY还是个已经结了婚的女人。史达夫和YY好时,她才19岁,刚结婚不到三个月。一旦认识了史达夫,YY就到处说,她不应该那么早就把她自己贱卖给了她的丈夫。不知道为什么,在史达夫已经和YY分手了五年之后,才知道,在五年中间,特别是史达夫在国外期间,YY到处打听他的下落,了解他何时回国?还回不回国?回国后,又到处派人追踪他,还时常打匿名电话恐吓他……

“我想和你走,走到天涯海角。你到哪里,我就追到哪里,除非……”五年后,当史达夫第一次被YY捉拿归案之后,她对史达夫那样说道。她还说,要把她的两岁半的女儿扔给她的丈夫,她海誓山盟要和史达夫私奔,要和史达夫到她在日本当教授的哥哥那里,到她在台湾的有好几家工厂的伯父那里,到……

在史达夫心里,YY除了有丰腴的身段,和一副漂亮又性感的脸蛋外,她并不是那种能够触动史达夫灵魂的女人——艺术想象中唯美的形象,可以在油画布上抹出来,并陈列在艺术博物馆中流传后世的典型美人形象。虽然,一开始,当史达夫看见她裸身在床上的时候,或许是处于新鲜、新奇、史达夫也感到销魂摄魄,但是,时间长了之后,史达夫感受不到开始的那些感觉,或者说,史达夫感到和YY在一块的时候,她不是那种让史达夫感到高尚和圣洁的女性。他觉得,她不高贵,不干净,更不纯洁。YY有干练的办事能力,口才也一流,屁股后面,还有一大把追随她的男人,她是一朵市井社会的交际花。然而在史达夫,两人越是时间长了,就只有在他在外办事不顺心、或者实在孤独时,才会想到她……说史达夫一点都不会想起YY,那也是假话。

樱子在湖边一趟又一趟地跑来跑去,她拾起那些大风从柳树上吹折下来的嫰枝条,她一把把地拿那些嫰枝条去喂湖岸边游过来的鱼儿。湖边便有好些人学了樱子的样,也去捡拾柳树上被一阵猛似一阵的大风吹到地上的嫰枝条,一些人还从地上拔了些青草,和路边灌木丛里的嫰枝叶,去喂水里的鱼儿。于是,湖岸边就引来更多的鱼群。

樱子十分喜爱小动物,小鱼小虾小螃蟹,小鸡小鸭小兔子,小猫小狗小孩子,随便到哪里,她都要去摆弄那些小东西。家里也到处都是些绒布的小动物,什么小熊、小狗、小长颈鹿,更不要说那些墙壁上挂着,蚊帐上吊着,桌子上站立,床头睡着的各式各样洋娃娃了!最顽皮的,是几只倒挂在床头和窗户上顽皮的绒猴。她喜欢逛动物园,每次去,她都要用花手绢和脖子上围着的花围巾,去逗弄那几只关在笼子里的孔雀。很多人怎么逗弄,几只孔雀就是不开屏,只要樱子一到那里,嘻嘻哈哈捣鼓一阵子,几只孔雀就只只乖乖地开了屏,甚至连阴雨天都不例外,真实神怪极了!

樱子外祖父,曾经是这座千年古山城里有名的垄断贩卖猪鬃的大商人。外祖母是外祖父五姨太,也是最小一个姨太。外祖父的家,在城中心较场口一带,是一处拥有好几个豪门的大宅子。解放后,自然给共产党政府部门给接收了。樱子后来带着史达夫去看了那些院宅,当年的场面,还确实让史达夫大吃了一惊。一本老旧影集里,发黄的相片上,樱子的外祖母,年轻时是一个身穿旗袍珠光宝气的美丽女人。 几十年沧桑漂洗后的照片上,女人的身影、容貌,在眉眼之间,还向观者直露着当年万千的柔媚娇俏–一个十足的中国美女!(在史达夫眼里,照片上的女人,就像他在伦敦大英博物馆和国家画廊、或者是巴黎卢浮宫里看见过的,那些陈列了几百年的古典美女油画一般,画布上油彩已然龟裂,画面上的色彩和线条,却向你直述着当年画布前女人的青春美丽和魅力。她们的发际间,手指上细嫩白皙的皮肤下面淡蓝色的静脉血管,脸庞上的眉眼,瞳仁的目光,灵动的嘴唇,呼之欲出的动势,都让你血脉喷张,犹如时光倒转,瞬间惊扰了你的灵魂。更不要说那些从爱琴海海底打捞起来的,沉睡了几千年的维纳斯雕像和埃及金字塔里的雕塑,还有一些让你忘情失态,顿时产生要扑将上去拥抱亲吻的看上去是真人大小的美丽的裸身–实际上是冰冷的青铜和大理石!)

樱子的母亲,却是长得一副标准的中国南方端庄朴实的妇女形象,她好像没有什么美人胚子后代的痕迹。樱子的妹妹彩彩也算不上美丽,但却长得端庄灵动。彩彩比她要矮些,人显得更加苗条,一对眼睛闪闪发光、转来转去,显得机灵活泼,更厉害的是她嘴巴,按照四川话就是“嘴当三副拳头”,和人吵起架来,街坊邻舍都要躲她三分,但是,实际上,她却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好人。或许樱子是继承了她外祖母的什么遗传因子,按照现在的说法,就是叫做“隔代遗传”了吧。把樱子现在的照片,比照着影集里她外祖母年轻时的照片来细看,两人还真很像!史达夫第一次将那两张照片在樱子的指点下对比着看时,他看见照片上的两人是难以想象的相象,再看看樱子的母亲和妹妹的样子,心里不禁惊诧地感叹道:天啦!这世界上的事情,怎么会如此的巧妙,真正是造化弄人呀!

樱子的家,住在嘉陵江北岸玉带山的一栋工厂宿舍,父母都是工厂里的工人。已经有二三十年历史的1960年代老式的工厂宿舍,和中国大多数工厂区的简陋工人宿舍一样,一排排一栋栋都是青砖和红砖的楼房,楼房的阳台、窗户、楼梯、过道,宿舍前后的空间,到处塞满了凉晒的衣物,锅盆缸篓等等杂物,显得陈旧斑驳,灰尘扑扑杂乱无章,成天都是烟雾腾腾。十足地,有些像D。H劳伦斯笔下,维多利亚时代英国曼彻斯特污秽的工业区,或者是苏格兰那些充满着堕落和罪孽的煤矿区,更是美国黑人诗人Langston Hughes 短篇小说中描绘的,20世纪初底特律和芝加哥城里充满着野蛮、暴力、自私和向人类世界宣泄和直诸着人类最原始的东西的地方。显然,如果不是共产党的铁腕治理,那些地方的乱象,是难以想象的……

然而,就是在那样的境况里,樱子父母居住的顶楼(五楼)一套两室一厅的房间里,却自有一番“世外桃源”的天地。房间虽然狭窄,两间卧室的后窗,却面对与工厂相邻的农村田园风光。窗外底楼外5米处是一片水塘,水塘边是一片30度的斜坡,上面长满了一片片一丛丛斑竹、水竹、柏树、杂木、青木和芭蕉,还有桃树、李树和樱桃。春风吹暖的三月时分,当打开后窗,展现在眼前的便是一片万木葱茏。桃花红,李花白,樱桃花粉红,油菜花黄,胡豆花和豌豆花呢?一笼笼匍匐在田坎和土坎上,紫红紫白地点缀在绿茵中,猫眼似地挤眉弄眼嘻哈打笑。晚上的星空下,扑鼻而来的花香沁人心脾,通夜通夜伴随着初春斑鸠的咕咕叫声,直到那叫声在夏初即将来临的某个夜晚被撕破夜空的春雷和闪电覆盖,让雨点落在芭蕉叶上淅淅沥沥响个没完的声音使人“春眠不觉醒”,紧跟着又是春耕之后夏夜田洼里呱呱呱的蛙鸣,再之后是秋夜那些从土缝石隙里钻出来的蟋蟀们呿呿呿的叫声,和黄昏黎明时分,守候在堰塘边草丛里,和树梢上啾–啾–啾–地发出长声上下甩动着尾巴嘴巴又长又尖利的叼鱼郎,还有苦楝子树上的白头翁,一年四季都在房顶上、屋檐下、树林里、院坝的嗮谷场和田垅间飞来飞去叽叽咋咋的麻雀们……那一切的一切,是多么让人闲适、舒坦、无拘无束和自由自在地让人难以忘怀啊!在城市的喧嚣,办公室或公司里人们的尔虞我诈,在人类文明的假面之外,樱子的家,对于史达夫那样的从小生活在市委机关大院里,禁锢在严苛的禁欲主义斯多葛派般的共产党高级官员的家庭里,在中国一场又一场的疾风暴雨似的政治运动中被惊吓得战战兢兢,之后又是念大学,出国留学,完全无暇去感受家庭温暖的人而言,他感觉到,那是怎样的一个温馨的人间天堂啊!

离玉带山两三华里之外是桃花山。春天到来的时候,满山满岭粉红色的桃花,让人仿佛置身在春天的梦境里。桃花山一带有一个农场和一个奶牛场,农场的几座山上都种满了桃树、李树、橘子等果树。出太阳的时候,奶牛场的山坡上到处是些晒太阳的奶牛。春天,当桃李花开时,史达夫和樱子就时常到那里去踏青。那些翠绿的山岩,旷野的草地,草地上放牧的牛羊,流泻着春寒的渠渠清溪,那些大片大片纵横阡陌毗连的田亩,随风曲了穗子的小麦,顺风飘来的金黄的油菜花香,田野里,蹦来蹦去的蚱蜢、金龟子、瓢虫等草虫,花丛中飞来飞去的蜜蜂、蝴蝶、蜻蜓,那些,都是些伴随了樱子的童年和少女时代光阴的图景。

至少有两个春三月,至少有五六个那样的白昼,史达夫和樱子就是在那样的景色里度过。那时,她每次都要从地里拔些青草去喂那些低头啃嚼着地草的牛羊,她抚摩牛角和羊儿的脊背,蹲在草地上半天半天地用青草喂那些牲口,嘴里还叨叨地和动物们絮叨着什么,那情景,总让史达夫想起,他看见过的米勒那些充满了乡土气息的劳动场景的油画画面,让人思考,人类为什么要发展工业?发展科技?发展城市?一边期盼着和平,却又一边制造着原子弹和氢弹?

史达夫喜欢樱子的外貌和纯洁,樱子喜欢史达夫的风流倜傥,和文雅的风度。两颗年轻的心,自然容易一拍即合。然而,一见钟情是瞬间即逝的火,生活却是长流的细水。随着关系深入,两人内心深处的交流,却渐渐徘徊于两人相互外在的慕恋。就是说,具有英国伦敦城市大学西方艺术史博士学位的史达夫,和轮胎厂学徒工樱子之间,在思想交流上渐渐枯竭。这个问题,其实,也是他和YY之间走不下去的原因之一。

史达夫出身在共产党高级干部家庭,他同学几乎都是那样的背景,那么,他为什么不在同类中选择配偶,而要去喜欢所谓的平民家庭出身的女孩子呢?前面说到的,他在他那样的家庭里,感觉到缺少温暖,是很重要的原因。那样的原因,自然而然在不经意之间,驱使他去靠近和寻找从小失去的那种人间的家庭温暖。而更重要的一个原因是,他父母从小对他过于严苛和压迫,因此,在一次次当官的父母有意为他“创造”的机会面前,他总是和他很多同学最后选择的仕途之路背道而驰。他走上了做学问的道路。更重要的是,他喜欢艺术。而他喜欢艺术,根本上却是逃避他父母为他安排为官之路。在和YY之前,他父母已经为他介绍了几个“门当户对”的女孩子,他总是设法逃之夭夭。然而,悖论和高不成低不就的是,他得到了YY的肉体,得到了樱子的纯洁善良和家庭温暖,他却得不到她们和他内心深处,或者思想的共鸣。而且,他还渐渐感觉到,这个一开始他满不在乎地忽略的——他的朋友们不止一次地提醒过他的——思想上的共鸣,发展到后来,竟然大雾般越来越浓地出现在他和樱子的天空……他撕心裂肺地爱着樱子,那雾又的确越来越浓密……

几天前过五一节,樱子的轮胎厂放假,史达夫在街上买了些水果和糕点到樱子的家里,大家正在一块吃水果时,突然敲门进来了一个小伙子。此人西装革履,进门看见史达夫便面露惊讶和诧异之色。史达夫也一眼看出,来者和樱子关系不是一般。正在两个男人尴尬之时,樱子落落大方地出来给两人介绍一番,史达夫才知道,来者是樱子初中同学,名叫程凯,前几年高三还没有毕业的樱子顶替母亲进厂工作后,程凯考进华南理工大学,毕业后进入香港一家的公司工作,现在在广东自己开办了一家公司,做服装进出口生意,已经渐渐开始发财,因此逢年过节都要来看她。史达夫和程凯寒暄一阵,史达夫说英国,程凯说香港,但是,谈到后来,双方都感觉到无论哪方面,对方都不是一路子的人,碍着都是冲着樱子到这里来的面子,又不得不礼貌客气一番,但是,相互都感觉到,因为对方的出现,气氛被大煞了风景。

程凯离开后,樱子的妹妹彩彩拿出来程凯不动声色留下来的一个送给樱子的礼品盒,打开黑底烫金字的礼品盒,里面是名贵的香水,和一块价值昂贵的女士手表。史达夫看见里边的东西后,心里一咯噔,顿时醋意大发,脸色便阴暗了下来。樱子见状,把他拉到房间里关起门来解释说,她和程凯没有任何关系,只是程凯单方面喜欢她。又说,她父母很中意程凯,她自己却说不清楚到底喜不喜欢程凯。但是,自从见到他之后,她好像已经忘记了程凯。又说,谁也不知道,程凯为什么今天出现在这里。这样地说来说去的时候,史达夫突然开始想到YY,又想到在他和樱子之间,最近渐渐出现的越来越浓密的大雾,再一下子想到突然出现的程凯,和他谈话时,对方眼里那种坚定的、青春焕发的目光,他突然感觉到,樱子和陈凯之间,自己是一个外星人!他的想法里,外星人有两层意思,就是说,樱子和陈凯是地球上的,自己是外星球的;另一层意思则让他感觉到,自己好像是一个第三者。那时,他突然感觉到,那弥天大雾远处,隐约出现了一星光亮之处……

再一想到樱子,他感觉心里一阵阵穿心刺骨酸楚的疼痛,和一种掉落进无底深渊的解脱,和失重的舒展。

他整个人在这混合感觉中几乎昏眩了过去……

史达夫看见湖边很多大人和小孩都在那儿用青草、柳枝、口袋里的饼干和面包屑喂着岸边觅食的鱼群。受到感染,随手在草地上拔起一些青草,他也到岸边去逗弄那些岸边游来游去可爱的鱼儿。那些在湖水里若隐若现的鱼儿鼓着眼睛,张着圆圆的大嘴巴,一口口喳喳地咀嚼着嘴里的青草和柳枝,又噼噼啪啪扑腾着,蹿来蹿去争食着人们递送到他们面前的食物。看着那些水里的鱼儿圆圆的眼睛翻了又翻,大大的嘴巴开合着,尾巴在水面扫得水花四溅,史达夫心里快和极了。

天上的乌云渐渐散去,风越来越小,越来越轻,排排翻滚着白花的波浪渐渐消散,湖面渐渐复归平静,万千细小金箔在湖面波光粼粼地闪烁起来。只是湖西远处水天相连的地方,那个放射着万道金光的火球落得更低,看起来更大、颜色更红,更不耀眼,更贴近水平面。湖面万千细小的金箔,湖边镶嵌了一道道金边的树林、水湾、山峦、亭台楼榭,都变得更加温柔、亲切,变得更加可人了。

湖边觅食的鱼群引来了更多的鱼群,也引来了一些更大的鱼儿。起初,从晃悠到湖面闪动着身子的情形看来,那些鱼儿最大的不过一尺来长,现在,这些新来的鱼群里,有些竟然有一米到两米,大得几乎像人一样了!胆子小的、特别是一些老人小孩和女孩,见到那些大鱼,吓得惊叫着退到了岸边,不再敢去喂那些鱼群,只是老远地站在那里,怯怯地扔几把草和柳枝到水里去。看着一些大鱼没有将食物吃到嘴里,胆子大点的便曲了身子,头向后,双手趴在地上,让一条腿伸过去,将那些扔到岸边的柳枝和青草使鞋踢到水里,然后迅速抽身跑回到岸边。仿佛湖里的大鱼是动物园里关在笼子里的猛兽。然而,仍旧有一些胆大的人照样在湖边,甚至脚踩在水里去喂鱼,胆子更大一些的,竟将有些被他们抓住的鱼举在手里玩儿。有几条2米左右肥大的鱼竟然扑到岸边浅近处,半个身子肥肥白白鳞光闪闪地拍打得水花四溅……

史达夫想起了樱子,便举目四望。她竟然不见了!一阵阵惶惑和不可言状的预感,象先前湖边西天的乌云般涌到他心头,雷鸣电闪般地,一阵阵冲击着他弱不经风的心田。

史达夫感到,心里的天幕,突然布满了一片浓浓的大雾……

那时,湖面不远处,夕照下万千闪闪泛动的金箔中,一条巨大的鱼游了过来。即便在远处,还是让人感觉到。那是一条巨大的鱼。一瞬间,那鱼从湖面挺起了半个身子,天啦!足足有十来米长的一艘木船般巨大的鱼!那哪里是一条鱼啊?那完全就是一条鲛!就象蛇长大了变成了蟒,那条鱼也大得变成了鲛一样!

人们看着那条大鲛在湖面挪腾翻滚。一会儿,它以15度角轻轻跃出水面扑来扑去,一会儿,它又以30度角,或者60度角跃出水面,搅得满湖都云山雾水,波涌连天。有时,它竟然头朝上,以90度角垂直于湖面直立朝天,它稍扁的纺锤型巨大的身子,象桌面静立的花瓶似的立在湖面,甚为壮观的身子金光闪烁。身子转动到一个角度时,那些盾状的巨大鲮片便闪着水光,片片都反射着金红色夕阳的光辉。恍惚看上去,眼前是一片一望无际金光闪闪的海洋,上面耸立着一尊垂直向上、通体金光闪烁的大鲛的雕像。雕像的造型,整体呈仿佛要跃向天空的动势,耸立着的雕像的头的斜上方,是湖面上空的夕阳,整个湖面,就象是那条大鲛正在垂直向上想跃出水面,扑向天空中的夕阳一般,真是壮观极了!

有时,大鲛扑出水面或它立在水面时,它竟然顽皮地鸟儿拍打翅膀般地拍打它胸腹两侧巨大的鳍(qi),好像是它想要扑出水面,飞向天空。入水时,它一转身,尾鳍就搅起巨大的漩涡,那些在湖面翻着白肚奔窜的小鱼儿们,便在巨大漩涡的惯性中,在湖面一条条银光闪闪时隐时现地转动着一个巨大的圆,划出一道道若隐若现银白的弧型波光,然后,旋转下降到湖水深处。

岸边观看的人,越聚越多。他们都保持着和岸边一段距离。因为,他们谁也闹不明白,这湖里,今天为什么会出现一条大鲛。他们甚至在一生中,都没有见过那样的大鲛啊!那东西,究竟对人有害,还是有益呢?他们谁也不得知晓。真是百年不遇啊!看是要看的,非看不可,生活多么单调、乏味和千篇一律啊!如此壮观精彩的画面,怎么可能放弃不看呢?

况且……况且……

但是,我们还是站远点来看吧。

“南无阿弥陀佛,仁慈的观世音菩萨, 请求您,保佑他们吧!愿眼前的大鲛,是东海 龙王显灵,给他们带来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给他们这些善良诚实的黎民百姓,和芸芸众生,带来阖家安康和幸福,仁慈的、大慈大悲的、贤明的观世音菩萨,请求您,保佑他们吧!南无阿弥陀佛!”

一个老和尚,远远在岸边树林一座亭榭里品茗,人们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到这里来,也不知道他将要到哪里去。当老和尚不经意间看见湖面正在腾跃的大鲛时,骤然惊吓之下的他,竟然将手里的茶杯摔碎在了地上,茶水泼洒一地。顿时,他从座位上跌跪在地,双手合十,两眼微闭,嘴里咿咿唔唔默诵起佛经来。诵念一阵之后,站起来,转过身,面朝湖里大鲛扑腾的方向,屈身弯腰,用一只手撩起褐色袈裟下摆,再噗通一声跪在地上,竟瞬间满面热泪潸潸,用那光头着地,咚咚咚地叩起响头来,就那样叩了好一阵响头,老和尚仍旧跪在树林里亭榭中。在能够瞧见湖面朝西的栏杆围着的木廊上,他双手合十於胸,咿咿呀呀, 再诵唸开来:

“尔时,无尽意菩萨即从座起,偏袒——偏袒——嗯……偏袒右肩,合掌向佛而作是言——是言——嗯!是言,呃……对了,是言:’世尊,观世音菩萨以何因缘名观世音?’

佛告无尽意菩萨:‘善男子,若有无量百千万亿众生受诸苦恼,闻是观世音菩萨,一心称名,观世音菩萨即时观其音声皆得解脱。啊——啊——啊切!’”

老和尚或许有些感冒着了凉,唸着唸着,他大大地打了一个喷嚏,圆圆的光头,在跪地褐色袈裟上前俯后仰摇晃了好一阵。之后,他又咿咿呀呀诵唸道:

“观世音——观世音菩萨即时观其音——观其音——观其声,皆得解脱。若有持是观世音菩萨名者,没入大火,火不能烧,是由菩萨神力故。若为大水所漂,称其名号,即得浅处。若有百千万亿众生为求——为求——为求——嗯……为求金银,琉璃、砗磲、玛瑙、珊瑚、琥珀、珍珠等宝,入於大海(1)啊——啊切!啊切!啊——啊——啊切!”

那一袭褐色袈裟上的光头,连连一点一顿随着响响地打出几个喷嚏,重重摇晃了好一阵之后,又恢复先前形状,再咿咿呀呀发出寺庙里诵经声,抑扬顿挫,韵律有致。听到那声音,便让人耳边,仿佛响起寺庙里唄儿唄儿木鱼声,鼻孔里,还闻到香炉中燃烧得嘶嘶着响,烟雾缭绕,沁人心脾的檀香味儿。

诵念毕,和尚微微睁开眼睛,合十的双手还在自己眼前。他慢慢手心向内张开手掌,又缓缓叉开手指,透过指缝,他看到远处暮色苍茫,金光闪烁,耳畔尽是叽叽喳喳雀鸟之声,好一派生机盎然的红尘大千世界,内心却涌出:“世间竟然有如此之巨大生灵,怕是那吾未曾去过的东海潜游到内湖来的巨怪吧!天生万物,真是稀奇古怪哦!它究竟是祥物还是凶物?阿弥陀佛,观世音菩萨保佑,保佑这安静祥和的田园生活,保佑这些善良诚实的红尘苍生,保佑他们,不要被风雨雷电天崩地裂干扰,保佑他们,就这样世世代代安泰平和,无忧无虑生息繁衍在这片他们世代耕作,维护修建起来的美好家园之上!阿弥陀佛,观世音菩萨保佑!阿弥陀佛,观世音菩萨保佑!……”

念诵三刻,老和尚脸颊上涌起一片潮红,激动一阵后的他,感到有些疲倦。缓缓站起来,仰头朝天,挺直了身子,手从袈裟侧腰口袋里掏出方白手帕,在额头上开擦着叩头着地的灰尘,同时挪动步子,来到望湖亭栏杆处,观看人头攒动、暮色灿灿的湖面。那时,老和尚身后,竟不期然地,从树林了里跟来二三十余个和尚。他们袈裟颜色各异,有褐色,也有明黄色、浅灰色和淡蓝色的,在老和尚身后,围了一个半圆,都席地而坐,观看起远处湖水里的大鲛来。

一会儿,湖面又是一阵巨响,大蛟头朝天垂直于湖面竖立起它的身子,鸟儿似地拍打着它胸腹两侧巨大的鳍,弄得湖面水花四溅。俄顷,它竟然张开大嘴,摇头摆尾,向天长啸起来:

“呃——咿——!呃——咿——!呃——咿——!”

声音有些像印度巴基斯坦丛林里,大象低频而振幅极强的长啸,更像东非坦桑尼亚原始森林,饿熊的嗥叫,而散布到湖边树林远处长长的尾音,却充满了撒哈拉沙漠夜晚,那些拖着长尾巴眼里闪着绿光的群群饿狼嚎叫的野性。大蛟在湖面立着身子长啸了好一阵,又在水中立起身子,转着圈儿扑打了好一阵鳍,突然,它巨山似地倒向湖面,尾鳍顿时掀起排排巨浪,再从湖面45度角地探起身子,向湖面游了过来!

见大鲛向湖边游了过来,顿时便一片哗然,人们拥挤着,前呼后拥向岸边退去。慌乱中,自是一片鼎沸和狼藉。

史达夫开始在拥挤的人群中到处寻找樱子。然而,好一阵之后,他竟然没有见到她的踪影。

“樱子!樱子!樱子啊——你在哪里?你在哪里哟……”

史达夫开始有些着急起来,脑子一片空白。渐渐地,心里涌起阵阵先前就感到的不安和惶惑,那种感觉,开始还只是丝丝在脑海里蹿出,现在,却满脑子都是那种感觉。

“呃——咿——!呃——咿——!呃——咿——!”

大鲛在湖中叫声响彻天际,同时,在人们的一片惊叫声中,岸边也发出阵阵巨大的水响声。史达夫举眼从人丛中向湖边看去,只见大鲛竟像一艘抵达岸边的轮船,它在那里“靠了岸”!它十几米巨大的身躯和湖边平行,缓缓地“停靠”在了湖边。它山丘般壮硕的,或者说电影里海洋里(这里是中国西南的山地,人们没有见过海洋。)鲸鱼般的身子,是那么荒诞,但又确实地呈现在人们眼前,它身上巨大的胸鳍和尾鳍,水光闪烁地轻轻摇摆着,它大大的眼睛顽皮地,好像从另外一个世界,观看着眼前的风景和人类。它的眼睛和神态,让人丝毫感觉不到敌意,反而是善意、亲近和友爱的情感。它周身那些栉比鳞次盾状的鳞片,反射着夕阳的金光。它像古希腊神话中披挂着铠甲上阵的海神波塞冬一样,真是壮观而又伟大啊!

然而,它神话般巨大的身躯,却又让岸边渺小的芸芸众生感到惊骇、惧怕、恐慌和不知所措!

“阿弥陀佛,观世音菩萨保佑!阿弥陀佛,观世音菩萨保佑!……”

见到靠在湖岸边大鲛巨大的身躯,树林里望湖亭中跪在地上的老和尚,和他身边跪了一大圈的和尚们,全都双手合十在胸前,闭着双眼,做起祈福道场来。他们全都嘴里开始诵念起大般若经。随着经文念诵的韵律,排排光头在阳光反射下闪烁着亮光,风摆麦穗般,起伏有致地抑扬顿挫着,那经文便随了韵律响彻湖岸:

……时此三千大千世界。及余十方殑伽沙等世界有情。盲者能视。聋者能听。哑者能言。狂者得念。乱者得定。贫者得富。露者得衣。饥者得食。渴者得饮。病者得除愈。丑者得端严。形残者得具足。根缺者得圆满。迷闷者得醒悟。疲顿者得安适。时诸有情等心相向。如父如母。如兄如弟。如姊如妹。如友如亲……

那时刻,人群中,突然钻出来一个身着彩花长裙的美丽女子,她手持一大束绿油油的柳枝条儿,和鲜艳夺目的花草,她径直朝湖岸边的大鲛走去。她要迎向大鲛吗?天啦——她要去干什么?!女孩儿走到大鲛头部那儿,竟然毫无惧色地,用手中的柳枝条儿和花草,向大鲛嘴边递了上去。由于距离太远,她手里的东西够不着大鲛的嘴边,她竟然向湖水里走去。湖水湿了她的鞋,又湿了她的裙子,但她仍在湖水里向前走去,手里高高举起那些柳枝条儿和花草。奇怪的是,那大鲛竟然像通人性似的,也把自己的头移向女孩,温驯地将嘴迎向女孩儿手里的柳枝条儿和花草,又将自己嘴巴合拢得小小的,好像它生怕惊赫住了眼前的女孩儿……

人群中,顿时传来几声女人的尖叫,即刻便有人倒下去,昏厥在地。

一些人乱作一团,悲声连连。更有许多远处的人,则欢声雷动,口哨声呼喊声此起彼伏,又响起掌声一片。人们赞叹着女孩儿的大胆勇敢,叹息着人与兽之间可怕的亲密接触。那一阵子,人们都踮起自己的脚尖来,引颈向上,观看湖边的景象。

史达夫被拥挤的人群推来搡去,视线被人们挡住,好一阵看不见湖边究竟发生了什么。后来,他终于模模糊糊看见眼前的一切。距离太远,他并不能看清楚,湖岸边大鲛身边站立在水里的女孩儿是何许人也。

开天辟地,人们第一次见到,这种人与兽之间亲密交流的场景,惊骇之下,跪在望湖亭栏杆前石板地上诵经的和尚们,更时不时在老和尚示意下,将光头在地上扣得咣咣直响,咿咿呀呀诵唸之声,则更加响彻云霄:

……离邪语业命。修正语业命。离恶业道。修十善业道。离恶寻思。修善寻思。离非梵行。修正梵行。好净弃秽……

那股声浪,后来竟集体咏唱成一个人声大合唱,声音起伏有致、抑扬顿挫,还很是响彻成了一个阵势,让湖边观阵的人们,又看到了一道风景。那整个情景,就像湖边是一个舞台,舞台上的演员,是大鲛和那女孩儿。而人们身后的望湖亭,是舞台下面的乐池,乐池里不是一个交响乐队,而是一大群和尚在进行人声伴唱的大合唱,但这舞台和乐池的地点又太远,观众——湖边的看客们——就不得不一会儿将头朝前去观看湖边的大鲛和女孩儿,一会儿又将头转向身后的望湖亭,朝那群和尚望去。

那情景真是悲天怜人,惊天地、泣鬼神,其情其景壮观得有些像混沌初开,盘古爷爷开天辟地一般!

……乐静舍喧。身意泰然。忽生妙乐。如修行者入第三定。复有胜慧欻尔现前。咸作是思。布施调伏安忍勇进寂静谛观。远离放逸。修行梵行。于诸有情。慈悲喜舍。不相挠乱。岂不善哉……

和尚们颇有阵势诵念着大般若经的声音,让湖岸边原本还在喧闹的声音渐渐安静下来。天地之间,现在,就只有望湖亭里和尚们做道场的诵经声,和湖边大鲛时不时发出的一两声响彻云天的长啸。

或许受女孩的感染,立时,便有几个小伙子,手中也拿了些柳枝和花草,到岸边去喂那只大鲛。更有一些胆大的,下到湖水里去触摸躺在岸边的大鲛身上的鳍和其他部分,而大鲛,则只是喳喳喳咀嚼着嘴里人们递给它的食物,温驯地任人们去触摸它的身体,有时轻轻开合一下嘴边的鳃片,再摆动几下胸鳍和尾鳍,一点也没有吓着它身边的人们。看得出来,它似乎知道人们对它的善意。

“哇——哇!”

“啊!啊——”

“啊——呀!啊——呀!”

随着一阵男人和女人们的尖叫,视线穿过人丛,史达夫突然瞥见,那个身着彩花长裙的女孩,不知怎么地,竟然就爬到那只大鲛的头顶上去了!远远看过去,那情景,就有些象他在丹麦哥本哈根海岸礁石上见过的,那尊美人鱼雕像似的。她曲腿侧身坐在大鲛头顶上,大鲛则往上翻着它孩子似顽皮的大眼睛,把舌头伸出大嘴去,舔食着女孩从头顶上伸到它嘴边绿油油的柳枝和青草。天啦——那是多么美丽、和谐而又野性的自然画面啊!那情景,让史达夫想起桃花盛开的春三月,樱子在桃花山用青草喂那些俯食地草的牛羊。现在,眼前那女孩,她多么像樱子啊!

那时,史达夫脑海里突然掠过一丝惶惑和不安的念头:那女孩是樱子?!然而,看着眼前成百上千的女孩子们,史达夫又丢掉了那样可怕的念头。

“啊哟!天啦!天——啦!天……”

人群又是一阵骚动,人们开始推推搡搡拥向湖岸。乱哄哄拥向湖岸的人们显得有些混乱,一些人被后面从山坡上拥下来的人撞倒在地上,更有一些最早在岸边的人,被后面拥上来的人,深一脚浅一脚踩着水花挤到湖里。

史达夫定睛看时,原来,大鲛背上的女孩,竟在上面舒展开舞步来,从舞蹈姿势,他感觉得像是樱子!

史达夫也被人们夹裹着,身不由己地来到了湖边。只见那大鲛,竟托着背上的女孩向湖中心游去,它身后展开长长两排平稳的波浪。大鲛离湖岸越来越远,岸边的人们开始嘈杂和喧闹起来。突然,大鲛在湖中来了个180度转弯,一艘汽艇般向先前出发的岸边驶来。人群中又是一阵骚动和喧闹。

当大鲛离岸边更近时,人们看见,坐在大鲛头顶身着彩裙的女孩,正挥舞着手里的花束,好像在向岸边呼喊着什么。大鲛离岸边更近时,它头顶上的女孩双脚蹦跳起来,更加疾速挥舞起手里花束来,人们开始清楚地听见她在呼喊着:

“ 达夫——达夫——达夫…………”

那时,史达夫听见了,是樱子在湖上呼喊他。这证实了先前出现在他心中不安的预感。立时,他的心揪了起来。他开始害怕和担心其樱子来。他怕她有什么危险,然而,他又明白无误地看见,樱子在大鲛头顶上优雅舒展着舞姿。他悬着的心似乎放了下来。他听到岸边人们欢声雷动的赞许声,咔嚓咔嚓摁照相机快门声,他感到眼泪在顺了脸颊和腮帮子流……

他感觉得枕头很湿,压在胸膛的手掌都满是汗水……

“……她……她……啊……她总是要走出一条自己的路啊!孩子啊,孩子,难道,难道,难道她永远都在你的呵护之下?唉……孩子……”

一个老奶奶的声音在他脑子里响起,他感觉到那声音好像很遥远,但又很慈祥近切……他想起小时候在幼儿园门口每次来接他的奶奶,她摩挲在自己头皮上温暖的手,头顶上响起的她给自己讲童话故事的声音……

他觉得,自己好象从一个很深很黑的隧道里走到了光亮的尽头,感觉得自己全身开始充入了力量和希望……

史达夫看见大鲛头顶上手里挥动柳枝和花束欢蹦雀跃孩子般的樱子,看见她脸上的笑容和泪珠,那是一种满足的笑容和幸福的眼泪……

在湖岸边较近的一个地方,大鲛又来了个360度缓缓的转弯,将身子抵在岸边,略微停顿一会儿,再缓慢地离开湖岸。尾巴在湖面甩动了几下,慢慢将身子朝前抬起,它脊背上的樱子便爬在了它头顶。后来,大鲛将身子以60度角探出水面,头上高高托起爬在它头顶的樱子。樱子的位置在最顶处,于是,人们看见,她像海豚身上穿着比基尼的女驯兽师一般,在大鲛头顶上挥舞着花草,连连向岸边人们致意。樱子的眼睛始终在人群中搜索着史达夫,当她终于在人群中看见了史达夫时,就拼命挥舞手里的花草蹦跳着,并大声喊叫着史达夫的名字。

大鲛在湖面搅起排排大浪,将一些岸边围观的人们衣襟浸湿。最后,它托起樱子向湖西水天相连的远处游去。人们看见,它身后,那万千金箔闪烁,神秘梦幻的湖面,渐渐拉开两条散开的“人”字形波浪。

岸边山腰上望湖亭里,正倚栏观望此情此景的和尚们,见到渐渐远去的大鲛,禁不住一片连连的长吁短叹。只见先前的老和尚,他再次曲身弯腰,用一只手撩起褐红色袈裟下摆,噗嗵一声跪在了地上,又是满面热泪潸潸(shan)地面朝夕阳西下的方向,光头点地咚咚着响地叩起头来。于是乎,他身边的弟子们,也都一个个撩起袈裟下摆,噗咚噗咚跪了一地,在他身后围了个半圆,全都将光头在地上咚咚着响地叩将起来。顿时,一个望湖亭里,叮咚叮咚着,响成一片。而后,他们在老和尚带领下,又都双手合十,眼睛微闭,嘴里咿呀着声地低吟浅诵起来。只是这次,他们念得更快,更大声。顿时,望湖亭变成了一座佛寺里的诵经堂,又像是一座建在山腰的表演合唱的舞台。随着他们声音越来越大,让湖边正在眺望远去的大鲛的人们,也不得不时不时回头朝山腰的亭子望去。人们听见,和尚们的诵经声在上空抑扬顿挫韵律有致地响成一片:。

“……尔时,世尊为说法已,即从座起,大众围绕,伺送而还。大臣禹舍从佛后行,时作是念:’今沙门瞿县出此城门,即名此门为瞿县门;又观如来所渡何处,即名此为瞿县河。’尔时,世尊出巴连佛城,至于水边。时水岸上人民众多,中有乘船渡者,或有乘筏,或有乘桴而渡河者。尔时,世尊与诸大众,譬如力士屈伸臂,顷勿至彼岸。世尊观此义已,即说颂曰:

‘佛为海船师, 法桥渡河津,

大乘道之举, 一切渡天人。

亦为自解结, 渡岸得升仙,

都使诸弟子, 缚解得涅磐。’

………………………………

………………………………’

看着湖面渐渐远去的大鲛,想着上面的樱子,思念着他们的往昔,不觉便情思萦逗,心痛神驰,泪流满面,口中却戚戚然不能自禁,便喃喃呓语道:“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又道:“流水落花春去亦,天上人间。”我们都知道,这前两句是《西厢记》中台词,后两句呢,则是《红楼梦》中的句子。那时的史达夫,倒是像戏台子上的张生似的,倒背了双手在身后,急急地在湖边徘徊瞻顾,引颈西望。连连地长吁短叹不止。

那时,岸边观望的人们,已如钱塘江观潮一般,万头攒动,雀跃拥挤嘈杂喧闹不堪了了。

在湖西水天相连处,夕阳竖了一扇巨大的金红色半圆的太阳门。隐隐地,岸边的人们还看得见万千金箔闪烁的湖面,那条大鲛脊背上托着的樱子的身影。他们看见,似有似无越来越渺小的影子,向那扇立在远海尽头半圆的碳火般红彤彤的大门驶了进去。

尾声

叮铃铃……叮铃铃……叮铃铃……

闹钟一阵阵在响。史达夫翻身从床上爬起,又听见手机在在嘟嘟嘟响,还没有来得及接听,再听见门铃也在叮咚叮咚地响!披了睡衣去开门,见身着粉红色连衣裙的樱子站在门外,手里提着一个塞得鼓鼓囊囊的草绿色帆布旅行袋,正笑盈盈地在门口看着他。

史达夫立刻穿衣、漱洗、和樱子吃早点。那时,他听见樱子正拿着手机在对出租车司机说什么。一小时后,他们在家门口上了一辆银灰色的出租车。他看见到处都是些旧城改造的工地,那些他所熟悉但又迅速陌生的高楼林立的市景,在出租车窗前飞快地一幕幕消逝。

一小时后,他和樱子在嘉陵江机场分手。那时,两人都哭了。

他踩在直飞英国伦敦西斯罗机场英国航空公司班机的旋梯上,转身眺望候机楼远处灰蒙蒙的群山山巅,他想起山那边远处巨大的湖泊,湖泊链接着的长江,和长江更远处连接的海洋。他的眼前,出现了昨天夜里梦境中那条大鲛,它头顶上舞蹈着的樱子,他心里豁起一片光亮……但一阵阵穿心彻肺的痛楚跟着袭来,他感觉自己瞬间将要坠入无底的深渊,然而,一阵奶奶的声音渐渐在黑暗中响起,他好像看见樱子笑吟吟的容貌,顿时感到温暖袭遍全身……

恍惚中,泪流满面的他,随着人流踉踉跄跄进入了机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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