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乘以任何数等于零!”

1995年.夏 英国伦敦

原载2010年11月《信报 财经周刊》文学版

“零乘以任何数等于零。

呃——这个数学里乘法规则中最基本的法则,呃——尤如数学里一些其它的基本法则,如——”

说到“如”,站在讲台上对我们讲话的Y教授,把那个字拉长了声调。他转身,背对着我们,伸手在黑板槽里摸索了几下,拾起半截先前从粉笔盒里取出来的粉笔,用手指捏着粉笔,在黑板上吱吱嘎嘎白粉飞扬地写了起来。他边写就边念:

“(am)n  = amn  (m、n都是正整数)

(ab)n =anbn (n为正整数)

上面的两个公式,呃——和多其他很多公式一样,我想,凡是学过简单数学的人,提到这些公式时,呃——都是众所周知,而且,时至今日,大概都不会忘记的吧!”

写完了第二个公式,他转过身来,若有若无地看着我们,目光抬高一些,穿过我们头顶,停留在教室后面不知什么地方。稍后,他低下头,把视线收回到自己右手上,看着捏在拇指和食指之间半截粉笔,搓了几下,轻轻放回讲台上的粉笔盒里。黑板上,齐刷刷写出的几排白粉笔公式,使麻黑黑的背景顿时生动起来。现在,他微笑着,站在讲台上看着我们。他个头中等偏高,穿件灰布对襟中式棉袍,在窗外斜射进来的阳光下,他古铜色长方型的脸,随着他的微笑,和讲话声调抑扬顿挫而微微平稳起伏的脸上肌肉,他的一举手一投足,这时,都显得褶褶生辉,造型生动。他敦厚朴实,平易近人,粗看上去,没有一点派头,特别在校园里的生活区:小卖部,食堂那些地方,他和勤杂工们聊天寒暄,言谈举止,别无二致,不似教授;但稍对他熟悉,特别他一走进教室,就能够看出,他言谈举止里,透彻着大教授风度,骨子里派头十足,是典型的中国旧式士大夫文人。这不,此时的他,看上去真是极有风度,儒雅十足。

或许窗外射进来的阳光太亮,他有些眯缝着眼,左右前后扫视着我们,浓眉下一对眼尾细长的丹凤眼显得目光炯炯。他再将手伸进粉笔盒里,拾起半截粉笔,转身又开始在黑板上边念边写:

“数学的很多最基本和原始的定理、定义和公式,呃——是要求我们死记硬背的,呃——例如,一元二次方程ax2+bx+c=0的求根公式,呃——

埃克斯(X)角标1、2等于贰a分之负b正负根号b平方减去4ac”

边说,他又转身,一扬手,在宽大的黑板上用粉笔写出公式:

(作者川沙注:请排版时如下图排数学公式)

“呃——这个公式,呔——这个公式,这个公式我是到进棺材回光返照的时候,都会映在眼前的视网膜上的!呔——嗨——”

“哈哈哈…… 哈哈哈…… 哈哈哈……”

教室里传出了同学们的哄堂大笑。伴着同学们的笑声,从宽大的玻璃窗户斜射进来的阳光,似乎瞬间照射到教室里更深的地方。外面,高大的法国梧桐树上,早春的小鸟在唧唧咂咂欢快地鸣唱。

这一幕展开的时间,是1980年春天的一个上午,地点是成都市锦江河畔九眼桥边,四川大学里古雅的第一教学楼二楼的一间教室,场景里的故事,是正在上着的一节普通的高等数学课。

青年学生们爽朗的笑声,使高等数学课严肃的气氛变得活跃起来。然而,Y教授却未笑,他由先前的微笑,渐渐地变成了一脸矜持。

“基本概念,基本概念,记住,同学们,我反复强调的是基本概念。基础打牢了,后面的问题再复杂,也就变得简单了,万丈高楼平地起,记住,基本概念!好了,上节课,我们复习了球体的计算,在展开下一个章节之前,我们先来复习一下上次的内容。也请同学们,在阅读我上次给你们谈到的课外阅读书籍后,谈点关于数学历史上,更为宽泛的话题,因为,就是我多次和你们提到,你们是激光专业,激光专业里的几何光学,就直接和我们现在的内容相关,量子力学,相对论,都和光学相关,和数学相关,当然数学和我们的日常生活,形而下的,很多事情相关,但是,数学在早期,和哲学相关,当然,经济学等等,是根本离不开数学。避免死读书现象是多读书,尤其是课外书,杂七杂八的书。现在,我想请哪位同学起来简述一下这个问题,例如,嗯……关于球体的基本概念。”

教授双手合抱于胸,笑眯眯地看着我们。他看见好几个同学举手时,就随便说道:

“嗯……黄韦艮吧,黄韦艮,你的作业做得很好,课堂笔记也记得很好,你来说说。”

坐在靠窗倒数第三排的黄韦艮立刻站了起来,斜射进来的阳光照在他侧脸上,使他本身偏黑的皮肤在面部更加黑里透红,平时言语不多的他读书很多,学习成绩优秀,他来自杭州,中等个头的他,现在看上去更加稳重矜持。略微沉吟,他说道:

“数学上,立体几何是三维欧几里得空间的几何的传统名称。实践上,这大致上就是我们生活的空间。在数学上, 立体几何一般作为平面几何的后续课程。其研究对象是立体,或者简称体。体是什么呢?就是占据一定三维空间,具有体积的物体。

毕达哥拉斯学派就处理过球和正多面体,但是棱锥、棱柱、圆锥和圆柱在柏拉图学派着手处理之前人们所知甚少。欧多克索斯(Eudoxus)建立了它们的测量法,证明锥是等底等高的柱体积的三分之一,可能也是第一个证明球体积和其半径的立方成正比的。

现在,简明扼要地谈谈球体5个基本概念:第一,半圆以它的直径为旋转轴,旋转所成的曲面叫做球面。第二,球面所围成的几何体叫做球体,简称球。第三,半圆的圆心叫做球心。第四,连接球心和球面上任意一点的线段叫做球的半径。第五,连接球面上两点并且经过球心的线段叫做球的直径。”

“很好。你坐下吧。那么,谁来谈谈球体的性质?”

教授伸手示意黄韦艮坐下后,转头环顾一阵举手的同学们,目光停留在中间靠前第三排一个女学生头上,她是梳着两根小辫的女生贾若平,当两人目光相对而视时,教授面带微笑,目光示意她起来回答问题。个子娇小的山西姑娘贾若平站起身来,两手将本来垂在胸前的两根小辫拉到肩后,甩甩头,红扑扑俊俏的脸蛋显得更红,她是一个学习异常刻苦的学生,她答道:

“球体的性质简述为:用一个平面去截一个球,截面是圆面。球的截面有以下性质:第一, 球心和截面圆心的连线垂直于截面。第二, 球心到截面的距离d与球的半径R及截面的半径r有下面的关系:r^2=R^2-d^2。球面被经过球心的平面截得的圆叫做大圆,被不经过球心的截面截得的圆叫做小圆。在球面上,两点之间的最短连线的长度,就是经过这两点的大圆在这两点间的一段劣弧的长度,我们把这个弧长叫做两点的球面距离。”

“回答的不错,看样子,你们在课外,还是用了很多功夫的。我知道,你平时喜欢读书,而且,喜欢读一些杂书,这很好,我年青的时候,也喜欢这样读书。现在的年轻人读书有些片面,也许是文革造成的,学理工的不读文史哲,念文科的不读自然科学,这很成问题。那么,现在,你能不能简单谈谈关于圆的数学概念?当然,知者为知之,知道多少谈多少,好吗?我想,很多同学会在心里想,Y老师,怎么啦?这些东西,我们从初中到高中,都学了多少遍了,已经是老生常谈了。但是,我还是要告诉你们,这些基本概念,即便我们今天到了大学微积分阶段,还是要反复巩固,反复加深印象,透彻理解。嗯……贾若平同学,你说吧!”

“好的。哦……Y老师,那,那我就葫芦里倒豆子,知道多少说多少,说错了,还请老师和同学们批评指正了。首先,我谈点关于圆的最原初的概念。圆 ,就是英语里的Circle,根据欧几里得的《几何原本》定义,是在同一平面内到定点的距离等于定长的点的集合。此外,圆的第二定义是:‘平面内一动点到两定点距离的比,等于一个常数,则此动点的轨迹是圆。’ 欧几里得是活跃于公元前300年,被称为’几何之父’古希腊数学家,他活跃于托勒密一世时期的亚历山大里亚。他最著名的著作《几何原本》,是欧洲数学的基础,这本书提出了五大公设,欧几里得几何,被广泛的认为是历史上最成功的教科书。欧几里得也写了一些关于透视、圆锥曲线、球面几何学及数论的作品。

当然,刚才,黄韦艮同学谈到的毕达哥拉斯比欧几里得更早200年,他活跃于公元前500年左右,他基本上是个哲学家,他用数学去解释哲学,

毕达哥拉斯的哲学思想受到俄耳甫斯的影响,具有一些神秘主义因素。从他开始,希腊哲学开始产生了数学的传统。毕达哥拉斯还用数学研究乐律,而由此所产生的‘和谐’的概念,也对以后古希腊的哲学家有重大影响。毕达哥拉斯还是传统上所知勾股定理的发明者,所以,今天,在我国早期的一些数学书里,还将勾股定理称为毕达哥拉斯定理。当然,关于勾股定理是谁最先发明还存在着争议,有学派说是巴比伦人先发现,亦有说是中国人发现,但是,在我们现在的数学书和教程里,还没有明确的推翻这个结论的有利证据。”

“好了,大家听到了,贾若平同学谈得很好,她对数学基本定理吃得透彻,概念清楚明白。而且,还将数学史上一些带本源性质的东西给予阅读和研究,这是我一向称道和赞同的事情,希望大家多向贾若平同学学习。现在,我还想请一位同学来谈谈关于圆的概念的产生,谁来谈呢?”

教授看了看左边靠近教室前门边第二排一个女同学,说道:

“肖京华同学,你来回答这个问题吧。”

“好的,Y老师,但是,从哪里讲起呢?”来自北京的肖京华从脸上取下眼镜,低头伸手从桌上拿起眼镜盒,打开后,取出里边的绒布,将眼镜片擦了起来,再抬头眯着眼睛, 面带疑问的眼神看着讲台上的Y教授。

“随便谈谈,嗯……例如,我们生活中,人类进化史上,圆在其中的作用,等等……”教授和蔼可亲地提示着她。

“哦……明白了。嗯……是这样的,古代人最早是从太阳、阴历十五的月亮得到圆的概念的。在一万八千年前的山顶洞人曾经在兽牙、砾石和石珠上钻孔,那些孔有的就很像圆。 嗯……后来,到了陶器时代,许多陶器都是圆的。圆的陶器是将泥土放在一个转盘上制成的。 那时,当人们开始纺线,又制出了圆形的石纺锤或陶纺锤。古代人还发现搬运圆的木头时滚着走比较省劲。后来他们在搬运重物的时候,就把几段圆木垫在大树、大石头下面滚着走。

后来……约在6000年前,美索不达米亚人,做出了世界上第一个轮子–圆型的木盘。 大约在4000多年前,人们将圆的木盘固定在木架下,这就成了最初的车子。 那时候……古代埃及人认为:圆,是神赐给人的神圣图形。一直到两千多年前,中国的墨子才给圆下了一个定义:圆,一中同长也。意思是说:圆有一个圆心,圆心到圆周的长都相等。”

“很好,她回答得很好,我们就是要搞清楚这些基本概念,这就是数学和生活,生产之间的最生动的结合。我们学数学为了什么,还是为了以后,那就是当你们走出学校大门,进入到真实的生活以及工作中具体实践中,用这些知识去解决实际问题。肖京华同学,请你谈谈上节课我们温习的内容,你来谈谈法线的问题,我说的是球体上的法线。现在,你上来,在黑板上写给我们看,好吗?”

肖京华走到黑板前面,接过教授递给她的一支粉笔。然后,面对我们说道:

“好的。首先谈法线,正如上次课我们复习时谈到,这个问题,分两个步骤来谈。第一, 一个平面与一个球面如果相交的话,会交出一个圆或一点。这里有三种情况:第一种情况, 当平面恰好通过球心时, 交出的圆是球面上的大圆;第二种,平面不经过球心时, 交出的圆是球面上的小圆;第三, 如果平面与球面只交于一点, 我们说平面与球面相切,平面就叫做球面的切平面, 而那唯一的交点叫做切点。那么,第一种情况下,当平面与球面相交于大圆时, 球面的球心与大圆的圆心重合。第二呢,当平面与球面相交于小圆时,球面球心与小圆圆心的连线必垂直于该平面。第三,嗯……”

说到这里,肖京华转过身,面对黑板,用粉笔在黑板上写了起来。

“第三,则当平面与球面相切时,设切点为 P, 而球心为 S ,过 P 作经过 P 的两个大圆的切线 L1 ,L2 ,则PS垂直于L1,PS垂直于L2,而 L1 与 L2 都在切平面 E 上,故切点 P 与球心S 的连线为切平面的法线。”

“好了,很好,很好!肖京华,你下去吧。看来,我们大家对上节课的内容都领会得很好。”

Y教授身板还算硬朗,但额上两鬓、眉梢都已现灰白。略为沉吟,他转身朝前,眼睛眯缝着我们头上后方的不知什么地方,似回忆,似背诵,似念课文,又似在对我们说话似的,他操着略带着气管炎哮喘音河南口音的普通话说道:

“谈到法线,我想给大家讲一个历史上真实的故事,那是在1916年,呃——1916年是个什么年份啊?1916年就是袁世凯死掉的那一年!袁世凯乃何许人也?是当年的北洋军阀首领,中华民国大总统,当了83天洪宪皇帝,是当年银圆上的肖像人物,老百姓说的袁大头。呃——袁世凯是什么人?呔——我们河南项城人,他光绪八年生人,光绪八年又是哪年?呃——光绪八年就是公元的1859年,他出身官僚世家,年轻时两次乡试未遂,决计弃文从戎,呃——他最早依靠的是淮军一个统领吴长庆起的家,呃——不扯远啦——总之,1916年袁世凯死掉之后就是军阀混战,浙江绍兴人氏蔡元培入主北京大学,蔡元培又是何许人亦?十七岁中秀才,后入翰林院,乃是当时学富五车之盖世之材,呃——那时节,那时节他本应顺应清王朝之庇荫徒享荣华富贵,但他却仰幕西方现代文明,支持孙中山革命,立志投身国民教育,举西学、废科举八股,在他任北大校长期间,鼓吹学术自由,只要言之成理,持之有故。”

“呃——言-之-成-理-,持-之-有-故——”

他转身拖长声调念着,又在黑板上用粉笔写了起来。他在先前数学公式旁边写下那几个字之后,再转过身来,躬身,两手叉开,撑在讲桌上,头朝前面对我们。

“凡有真材实学者,他便聘为教授。呃——集百家之言,开’春秋’之风。诸子百家,各言其是。无政府主义者陈独秀、保守党辜鸿鸣一挡子人,都在那儿开课。他治学严谨,毫不苟且。一次——”

说道这里,他陡然睁大本来眯缝着我们后方的眼睛,亮亮地照了我们几下,又陡然搭下眼皮,似睡非睡低头眯眼瞄了瞄讲台上的讲义夹,伸手过去,指头嗤嗤啦啦翻动一阵纸张,抬头看了看天花板,思索一会儿,再把目光朝向我们,一个个斜乜着定睛细细扫射一阵。然后,他晃动几下身体,躬腰引颈,探头向我们轻言细语说道:

“一次——呃——在上一堂高等数学积分课时,一个数学教授正在黑板上作图,他用粉笔画出一个有关三维座标的立体球面,准备讲授’法线’的概念,呔——此时,一件看似平常的事情发生了!什么事呢?很简单的事情,也是很正常的事情,那就是:一个同学突然举手向老师提问啦——”

教授在拉长声调说“一次”两个字时,他的躬腰引颈探头的样子,和他嘴里吐出那两个字时轻言细语的声音,就象讲故事的人在描述抗日战争时期“鬼子进村了”一样。然而,他在讲台上却把最后的“一个同学突然举手向老师提问啦”的“啦”字声音的振幅,提高了两个八度,拉长了三个节拍!那感觉,就象进了村的头上戴着钢盔的鬼子兵,正在村头一堵土墙边探头探脑四处张望时,“地下武工队员”的枪口,突然地,出乎意料之外地,从一个不知道什么地方的旮旯角落里“呔——”地伸出来,又“啦——”地杵在了那个摇头晃脑,正在东张西望的鬼子兵的后脑勺上!

说到这里,他略为停顿,眼睛闪闪地盯在前排一个同学头上。

那个同学本来正双手支在课桌上,托腮皱眉聚精会神昂头朝他望着。他们就那样四目相望好一阵子,后来,学生有些不自在地将头偏向一边去看旁边的一个同学时,教授收回了照在同学头上的目光,昂头将那目光漫射在教室后方的天花板上游弋起来。

“提的什么问题呢?嗯——”

教授昂起了头颅,那神态,象在问天,又似在问他自己,不像是在问我们。他把那个“嗯”字加重语气又长长地拉了一段。

“‘老师——请――问,球面上的每一根法线,恩——球面上的每一根法线都穿过,都穿过,都穿过球心吗?’ 呔——‘吗’字还没说完,‘那怎么可能!’老师脸红了一下,他脱口而出,站着提问的那个学生一脸的疑惑,下面坐着的学生一片哗然!。

教授象个相声演员一样,学生提问的话,他是憋住嗓门,发出一个男孩子尖细的怯怯的童音;而老师的回答,教授却又空鼓着喉腔,发出鼻音隆重、粗重的成年人有些慌张的声音。

“呔——一句‘那怎么可能!’没几天,蔡元培请那位教授走人!走人啦!呔——丢饭碗啦!开除啦!呔——”

Y老先生一脸的严肃,他低头在讲台上来回迅走了几趟。整个教室鸦雀无声……

老先生突然老鹰展翅似的使劲双手一张,然后,又将那张开的双手狠狠倒剪在了他灰布对襟中式棉袍背后。头朝前,躬腰,他粗着脖子瞪着眼,又把全班同学几乎一个个地扫了一遍。之后,一字一顿地,他大声问道:

“球面上的法线,呔——球面上的法线,是不是每一根都通过球心呢?嗯——”

“是——是——是——”

我们在下面此起彼伏异口同声地回答道。

“呔——为人师表,呔——误人子弟啊!以为拿几吊袁大头,捐个教授脸面上有光?恩——科学的事情,哪里来得半点儿作假啊!呔——”

他站定在讲台正中,双手在胸前合抱,一字一顿地点着头,一脸沉重,声音低沉地说道。

“数学的事,呔——跟做人一样!”

“做人一样”四个字他提了几个分贝的音量。

“零乘以任何数都等于零!

“零乘以任何数都等于零!呔——你们看看现在街上那些个小年青人,呔——就是你们成都人的什么‘耍哥子’,你们重庆人的‘半截子幺爸儿’,你们川南自贡一代的什么‘边灰儿’!呔——在学校食堂排队打饭的时候也可以看到,呔——张口‘×妈的’,闭口‘×爹的’, 呔——连人话都还不会说,穿得个油头粉脸的跟个大爷似的,社会能指望他们吗?国家能指望他们吗?呔——脑子里一团浆糊,猕猴而冠啊!这个社会能进步吗?有什么也不成!满清都垮台了七十年了,袁世凯都骂崩了六十多年了,孙中山都作古了五十多年了,蒋介石都赶出大陆三十年了。呔——零乘以任何数还是等于零啊!”

他把“等于零”三个字一字一顿大声地,屈原泪罗江问天似地悲惨着眼光喊了出来。

记得,那堂课的前几天,学校里来了一个美国高校访问团,一大群金发碧眼的洋人在学校里参观实验室、教室、学生宿舍、食堂、医院、图书馆、操场,搞得文革后还未见过一次老外的师生们一个个惊惊惶惶。一大群人中间,除了校领导和外语系的翻译外,就只有Y老先生一个教授在里面,而且,他还参加了中美双方召开的座谈会。

后来,才传出当年Y教授竟然是美国人司徒雷登【1】的高足弟子!

而司徒雷登又是什么人呢?就是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著作里那篇脍炙中国人口的“别了,司徒雷登!”一文中所指的,那个曾任美国驻华大使的司徒雷登了!

据说,Y老先生曾在燕京大学读书,而他的老师,就是当时在燕京大学当教授的司徒雷登。既然他有这个背景,当然,美国高教代表团来四川大学,是一定要点他的名了。后来,我们又断断续续打探到,他曾因此在反右和文革中受累。

因此,我们的班上几个最聪明的同学,如黄韦艮啦,杨凤宁啦,钱安平啦,就都推断出,他为什么时常在讲台上讲课时,会出现一些奇怪的现象。

最常出现的怪现象,就是几乎每次在讲授积分课的三维空间时,他都会将黑板上的“左手定则”写成“×手定则”,而且,他那样写了之后,常常就会突然转身莫名其妙地看着我们,然后,用食指指着那个“×”,大声地问我们:

“呃——那是,那!那!那是一个什么字?呃——”

他问话时“什么字”三个字发出长长的很高的声调。

“左——”

有人悄声答道。

“呃——什,什,什么,什么,字?”

突然,他全身微微颤抖起来,脸色苍白,拉长着脸,嘴巴大大张开,几乎是龇牙咧嘴,歪扭着、晃动着脑袋向我们发问。三个字在喉咙里打着转,慢条斯理,抑扬顿挫地发出来,听上去,那感觉,就象山林草丛里一条正曲里拐弯地从低处爬向高处的蛇。

“左、左、左—— 左——左——”

我们都一仰脖子,迭迭连声地在教室里喊成了一遍。

他把自个儿的腰,弯成个几几乎乎正90度!然后,双手又狠狠地倒剪在了灰布对襟中式棉袍背后。那样子,恐怕就像文革中他站在高台上挨批斗的时候。那时,老先生就在讲台上,把他自己造型成一副当年在台子上挨批斗的雕塑的样子,然后,他还在将自己做成那样子的基础上,又添加了一点什么。那时,他又歪着脖子,扭头愣眼乜斜着我们,用一种有些让我们害怕的、听起来有些悲惨、甚至带着哭腔的声音厉声问道:

“什——什——什——么——啊?”

“左——左——左——”

四十几张嘴异口同声地拖着长长的休止符答道。

“哦……呔——左啊——”

他仰起脖子,嘴唇鼓成一个圆筒型长长地答到。

他终于饶过了我们。

然后,他立起身来,一昂头,一只手拍拍脑门,拖着长声叫道:

“谁上来给我写写,呔——我怎么想不起这个字了。呔——上了年纪啦,啊啊啊……哈……咿……哦……”

他怪怪地吱呀着,又给我们上起紧箍咒来。

我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教室里顿时一阵唏嘘。有胆大的人跑上了讲台,立刻去把那个“×”用黑板刷擦掉,用粉笔填了一个“左”字。

Y教授此时却用手又嗤啦嗤啦地翻着几页讲义纸,低着头,一脸莫名的愠怒。

之后,他走下讲台,旁若无人,或更象梦游似的,犹如独步在树林,或是乡村阡陌间,在课桌之间的过道上漫步着。他在教室的排排课桌间走来走去……时快时慢……我们呢?一个个呆坐在座位上,谁也不敢吱呀一声,就像几排西安秦始皇兵马俑的出土文物般……

良久,他突然象梦醒了似地,陌生人般地看着我们,然后自言自语呓语着说:

“哦!左……左……左字,呔——对……啦,左!哼哼哼……嘿嘿嘿……嚯嚯嚯……”

跟着,他牙缝里蹦出一串串冷笑,一种怪怪的笑容,立时便浮在了他脸上。那情形看上去,整个老教授就象神精不太正常似的。一瞬间,同学们似乎都有点傻了!幸好,每次都只是“阵发性”地“发作”那么一会儿。只消过一会儿,他又恢复常态,开始了讲课。

说句良心话,老教授的课,是上得好到了极点,而且,也精彩到了极点。

只是,每当那样的事情发生之后,同学们就会私下说道:教授又“梦游”了,游园惊梦【2】,游园惊梦,咱们可千万别惊了他的梦啊!

Y教授是从数学系到物理系来给我们上公共课的老师。在他任课的一年里,类似上面的“阵发性发作”那么一会儿的事,发生过好几次。

黄韦艮是我大学同学,后来,又是我妻子在英国邓迪念博士的学长。1995年夏天,我和妻子从英国伦敦到南安普登大学和他见面,那时,我们谈到弗兰西斯·培根,谈到他誓言要做“科学上的哥伦布”,更感慨良多地谈到大学时的Y教授,谈到他不仅教我们数学,还教我们做人。那时,黄韦艮同学已经是联合国国际遥感学会主席的高足弟子,正在大学里完成博士后工作。

英国的哲学家培根去世后,亨利·沃登爵士为他题写了墓志铭:

“圣阿尔本子爵

如用更煊赫的头衔

应称之为‘科学之光’、‘法律之舌’”

《知识就是力量》是中国一本杂志的名字。我想,这源自于培根说过:“知识就是力量。”

每当我想起培根这句铭言时,我就会想起八十年代四川大学一道小门后边,一条连到九眼桥灰朴朴的小路,路两边,都是些简陋破旧的灰瓦房,小路上,整天不是行色匆匆背着书包的大学生,就是随着叮叮叮的铃声,一闪而过串串 自行车,那条小路的名字就叫“培根路”。

那时,我就会想起我们的Y教授,想起他那一身永远的打扮:

他穿一件灰布对襟中式棉袍,脖子上围一条围巾,他古铜色长方型脸上的浓眉下,一对眯缝着细长眼尾丹凤眼的目光炯炯的眼睛微笑地直视着我,他迈开步子行走在那条小路上,他向我迎面走来。同时,我的耳畔,就会响起他略带着气管炎哮喘音河南口音普通话的声音,那声音固执地一遍又一遍说道:

“呔——零乘以任何数都等于零!”

“呔——零乘以任何数都等于零!”

“呔——零乘以任何数都等于零!”

…………

…………

注:
1】 司徒雷登(John Leighton Stuart,1876-1962),美国基督教长老会传教士外交官、教育家。1876年6月生于杭州,父母均为美国在华传教士。1904年开始在中国传教,曾参加建立杭州育英书院(即后来的之江大学)。1906年,司徒雷登的独生子杰克也在杭州出生。1908年,应南京金陵神学院聘请,司徒雷登携妻儿离杭赴任。1919年起任燕京大学校长、校务长。1946年任美国驻华大使,1949年8月离开中国。1962年9月19日逝于美国华盛顿
2】《游园惊梦》,明代汤显祖《牡丹亭》一摺。原作统称《惊梦》,崑曲《牡丹亭》中分为《游园》与《惊梦》两摺,描述南宋南安太守杜宝之女杜丽娘,十六岁时与侍女春香到后花园春游,见断井颓垣,陡起伤春之感。归房后,梦中与书生柳梦梅至后园相会,订情而别。汤显祖原作中”观之不足由他缱……”的一支曲牌并不叫“尾声”,而叫“隔尾”,戏至此未完。在乾隆年间《缀白裘》里已分为《游园》和《惊梦》两摺,“隔尾”也改成“尾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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