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 人

川沙 1995年秋 英国伦敦

  (原载台湾水牛出版社《西方月亮——加拿大华人作家短篇小说集》)     

深夜了,贾起村躺在床上,仍在就着床头台灯,看着手里精美画册上的一幅油画。那是一幅在北京八达岭长城上,从俯瞰视角画的秋景。在台灯橙黄色暖光线里, 秋叶火焰般遍山燃烧,棕绿色的群山,如浪翻涌地连到天边,巍峨逶迤的长城,象一条巨大的蟒蛇,若隐若现穿行于群山之间。

那是著明中国画家陆京野在欧洲巡回画展上的一幅油画。

“铛——铛——铛——铛……”

泰晤士河畔西敏士旁大笨钟的钟声又响了起来,那古老钟声一声声撞击着伦敦城夜空,躺在床上欣赏着画册的贾起村却充耳不闻。他还沉浸在下午参观画展时的感觉中。他在回味着,当他顺着特拉法加鸽子广场前面的石梯拾级而上,步步走进古老典雅的国家画廊建筑里,面对森林里树木般目不暇接悬挂在墙壁上那些尺寸不一、时代风格迥异的画框,里边那些几百年前各个历史时期的人物和风景,他们生活场景在时光横截面上一个个凝固画面的感觉。那是一种时光倒转,仿佛回到几百年前,在伦敦城发霉的大雾中,置身于一艘时光之船,漂行在泰晤士河上……然而,当他沉浸在那些古色古香的欧罗巴艺术中时,突然,他看见尤如鹤立鸡群般的那幅以中国长城为背景的巨幅油画,他象从古老时代的西方,一下子被拉回到了现代的东方。现在,他还感觉得到,他当时内心的震撼,和身体的颤动……

在伦敦城市大学人类学系族类学专业攻读博士学位的贾起村,已经好多年没有回中国了。当他猛地看见了那幅巨大的长城秋景时,无限的思乡之情,就由然而升地溶进了那幅油画里……

似乎,他耳边还响着八达岭长城边城垛上呼呼的风声、哔哔啪啪燃烧着的秋叶的喊叫,远远地,从居庸关高峰天边,越来越浓、越来越近、立时三刻,就要砸得你满头满脸西北吹来的飞沙走石……

贾起村在野草丛生的八达岭长城样的墙垛边睡着了。

夜半,仿佛是几声狼嚎,伴着山啸和林涛声,让他醒了过来。伸个懒腰,站起来身,惊起猫头鹰扑扑飞窜。忽然,他感到一阵怪异的暖风吹来,是一股强烈的土山林子草丛中吹起来的湿淋淋的风。随风吹来的,还带着一股浓烈的动物园的虎狼兽腥味。那风一阵阵强烈起来,节律感明显,且伴有象海啸、山啸或是山谷里的林涛声。

“呼——嗨——呼——嗨——呼——嗨——呼——嗨——”

明明白白地,那声音听起来,是一种什么可怕的声音:象熊罴的呤啸,或者说是,一种什么山魈鬼怪、魑魅魍魉呼吸的声音。

显然,那声音和浓浓的兽腥味,是把他弄醒了。

溜圆溜圆的月亮,银盘似的悬挂在空中,那月亮是那么亲切而又可爱,那么让他爱到心头去了。那时,他才醒悟到,古人为什么要制定旧历八月十五中秋节了。他想起了家乡,月饼,那些小时候让他嘴馋得口水长流的月饼,它们用各式各样彩色油纸包着,特别那种薄薄的,吃起来嚓嚓着响、上面满是芝麻和冰糖的麻饼。他想起了有一年,在苏格兰敦迪一家犹太人开的睹场里,中秋节时,英国人竟从伦敦唐人街去买来很多月饼,免费提供给中国人吃。是的,他想起英国那些睹场里,凡是中国人的节日,特别是春节,都浓重地招待中国人。唉,嗜睹的中国人啊!走到哪儿都那样。

白白亮亮,从天上垂挂下来的淫雨似的月光,洒在他眼前的荒山野岭上。眼前,是围着他城墙下的山沟,山沟里有一座巨大山丘,城墙围着那山丘绕了一圈,一条灰蟒似的爬到远处的溟濛中去了。

“呼——嗨——呼——嗨——呼——嗨——呼——嗨——”

那声音在寂静的月光下显得愈来愈响,愈来愈令他惶惑不安和惊惧。伴着声音中愈来愈明显的兽腥味,显然地,他感觉出来,那就是动物园兽笼中的味道。愈来愈明显像动物呼吸节律的声音,让他想到林涛中的蟒蛇和大象。甚至,让他想到了远古的恐龙。

恍恍惚惚,他想起,不知那本书上提到过,是在印度、缅旬还是越南?有一种巨蟒,不仅吞食人畜,而且,还可以在远距离把人畜吸过去吃掉。猪和牛都被巨蟒吸过去吞食了,更何况人呢!想到了那些,他开始毛骨悚然地害怕起来了……惶恐地趴在墙垛边,他开始探头探脑,四处窥望,他想去感受、判断、辨别和察觉发出声响的方向和源头……

半响,他什么也察觉不到。只觉得,风和声音,仿佛来自山沟里那巨大山丘朝东居庸关的一侧,风的声响和强度仿佛愈来愈大,愈来愈响了……

贾起村正紧张地,惶而恐之地引颈注视那发出声响的巨大山丘东头。蓦地,他恍惚幻觉般感到,他正面整座山丘都在晃动,但,又有点像他脚下的长城在晃动。惶惶然,他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一瞬间,感觉有点像在汽车或火车上,感到侧面的汽车或是火车在相对移动。月黑风高,又乃山魈鬼怪、魑魅魍魉之地,在没有参照物的情况下,一时,他竟不知眼前发生了什么?他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他还在睡梦中?于是,就用两个手指头,在自己脸颊上使劲掐了几爪。哎哟!痛哦!他又货郎鼓似的摇了一阵脑壳,再镇定镇定自己的头脑,仔细看时,他感到(只能是感觉到,而不能完全说是看出,其何以如此,他也讲不清楚。),映衬在泛着青辉的月光下,对面山丘两侧(而不是东侧)在剧烈变形,伴之,是巨大的哗哗撕裂山谷般的声响。由东朝西沿展的几片山脉,突然迅速移位,让人感到,那,根本不是山脉,而是天幕上,一个巨兽的两只腿,在弯屈和扭转。突然,他感到,东侧巨大的山丘也在同时晃动。整个景象,就像梦景和幻觉。立马,他又在脸上使劲掐了几爪,哎哟!他看见面前的山丘突然开始变形,渐渐地,一声巨大的“嗨……”持续响了好一阵,突然,震天劈地地几声怪兽的嚎叫“嗷——嗷——嗷——”那声音的强度撕破天空,直冲运霄,那声音的广度传遍三山五岳,不知方圆百里到哪儿才能止住……此时,他呆呆地看到,眼前正在变形的山在迅速变形,一座山丘突然耸立了起来!山丘顶上,突然闪射出两道光芒,淡淡地,但是,分明是两只动物眼睛的目光!满布星辰的天幕,两只孔明灯似的巨眼,分明还在眨动……天啦!那一瞬间,他终于看清,看清楚那个在他眼前的,在月光下照映着的东西了:那刚才耸立起来的山头, 分明是一颗猿人的头颅,伴着依稀月光,它毛耸耸的一张脸、天灯样的双眼、朝天两个大洞的鼻孔,龇牙咧嘴、白森森龇着獠牙的大嘴巴……都还清晰可见……天啦!天……

进而,他开始去感受面前那由东朝西的其它山丘和山脉,那种感受,是在一瞬间完成的。那时,他才看见,在他面前的,分明是一个其大无比巨大的猿人!它不是猿人!而是由大山组成的人样的一片山脉啊!这令他的空间概念,传统的人,或者巨形塑像,甚至是在电影电视里所看到的那些《大人国》、《小人国》、《侏罗纪公园》里的画面,全都黯然失色!

后来,突然一阵狂风大作,顿时便飞沙走石、天昏地暗、斗转星移。之后,一片漆黑,他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那几天,贾起村常常去想,那夜,他见到的那个巨山似的“人”,去想那个他心目中确实见到了的巨大的“山人”,或者说,一个什么怪异的东西,又或者,是一个什么神灵或者鬼怪的启示……

他也想着,那些天,他见到的伦敦一些上流人物的私人巨宅,那些被英国女皇伊丽莎白二世册封为世袭贵族的:大公、公爵、侯爵、伯爵、子爵、男爵、勋爵、爵士等,那些巨大的花园、公园、(应该叫“私园”,因为那些巨大的“私园”就和他在中国从小到大见过的公园一般大小。)游泳池、网球场、足球场,小型飞机场,甚至,他们在苏格兰一片一片山林的庄园,和大片大片绿茵茵草地的牧场,统统是私人的,统统地插着“Private”(私人的)的牌子。后来,他想起那夜的前一段时间,他认识的伦敦那些朋友给他介绍的新加坡人Dr.Rogers Liu和南朝鲜的Dr.Kangsooyoon,前者是剑桥大学的生物化学博士,后者是爱丁堡大学(EdimburghUniv.)英国文学博士,都是家资上千万的富家子弟。那些天,他就和他们在伦敦放浪形骸。他看着他们驾的豪华轿车、赛车,一会儿是德国的梅赛德斯。奔驰C112型、600SEL型(Mercedes-Benz),一会儿是日本的丰田凌志LS400型(ToytaLexus),一会儿又是美国的凯迪莱克塞维利亚型(GMCadillacSeville)或是林肯城市型(FordLincolnTownCar),他看着他们的生活方式,他感到了他从小所受教育的不熟悉的陌生的生活方式。以前,他从来不会认为人会变得那么富,那么巨富,那么超级巨富,在他传统教育下的心目中,一国之下人和人都是一般大的,就像蚂蚁王国一样。他那时才看到了,人可以长得那么的大,大到简直无边无际。百万、千万、上亿的资产……他想起他当知青刚进工厂时,一个月才18元5角人民币……

他想着那几天他们一帮人在外面的花费……Rogers左手腕上那只瑞士手表,那十几颗嵌在手表上的闪着水晶光的钻石,他们在Soho Square旁一家睹场玩时那种豪睹的派头,看着那些,他想着在物质世界自己的渺小。当然,作为学者的Rogers和Kangsooyoon,他们时常要和他争论物质世界和精神世界,时常是双方互不相让,然而也有妥协之时。

贾起村又想起了前几年来英国之前,他母亲的那个当市长的老朋友给他谈过的一件事。一次,在接见德国某个代表团时,他们议论到马克思,德国人说:“我们和你们一样非常热爱马克思,因为马克思著了《资本论》,他把‘资本’留给了我们,把’论’留给了你们。”

在英国时,贾起村时常都想着那段话,又时时处处耳闻目睹耳濡目染地留心着马克思把“资本”留给欧洲的现状。他心里久久不能平静地感受着那些令他眼花缭乱,刺激着他,打击着他精神世界的物质世界……

他常常恨铁不成钢地想着在国内那些朋友、同事、上司。还有报纸、电视上整天都在辩着、论着的嘴巴,那些脑壳里头永无休止万众一心乱七八糟地塞满着悠久祖上文化的嘴巴,一张张能言善辩红口白牙的嘴,喋喋不休一张一合的嘴,男人、女人、老少咸宜的嘴,特别是那些每天办公室里桌子上泡着一杯茶,点着一支烟,几张报纸过一天的人的嘴,他们闲着的白皮嫩肉的手……

自那夜以后,贾起村变了个人。

他沉默了。

看到别人时,贾起村常常是一言不发。喜欢争论问题的口也闭了起来。弄得他的朋友和亲人们十分纳闷。

这样的状态,似乎只有永无休止保持下去了……

后来,过了相当一段时间,在伦敦城的华人圈子里也经历好几件不大不小的事件,人都死了活了好几个之后,人们才发觉,他偶尔为之开口时,总爱说些关於人的话,而且,总是去谈着那些什么什么大人物和小人物的区别之类的话题。

因为着贾起村是人类学系的,更因为着,贾起村是人类学系里边又是攻读着族类专业的博士研究生,所以,一开先,他不分任何场合总说那些话时,熟悉他的人,都以为他在拿他的专业特长卖弄学闻。然而时间一长,他还讲那些话,而且还越讲越激昂,越讲越精辟,越讲越认真,越讲他的听众越多……

那时。那样。人们开始有话说了。

熟悉他的几个四川兄弟伙的铁哥儿们说:

“他在实践着他的博士论文,准备着毕业以后加入英国籍,然后参加竞选,步步为营地打入英国大不列颠政坛……你看他还用英文讲,原来在教室里讲,在学校里讲,现在,现在他龟儿子居然跑到海德公园的演讲者角去讲……”

“他龟儿子的疯都疯啦——有遗传嗒嘛!你没听人讲,他龟儿子的老爸,那个省博物馆馆长,就是文革时整疯的,现在,都那么多年啦,他老爸发起病来,还动不动就打雷下雨就冲到大街上去跳文革时候的忠字舞。哎呀!遗传——哎呀……”

1995年夏天,我到伦敦去开会搞招商引资,刚下飞机,几个朋友就打电话来,叫我去看贾起村演讲,说是地点就在海德公园的演讲者角。前面的两段话,就是几个朋友在电话里告述我的关于贾起村的话。

贾起村既是我的朋友,又不是我的朋友。这年头儿,朋友两个字眼是十二分可疑的,就跟荷包儿里头揣起的钱票子儿一样,既可爱,又可怕!

贾起村和我,是从小穿开裆裤一块长大的邻居。只记得,文革前,我老爸的秘书写稿子时,常常会去请教贾起村的老爸。读小学时,我在班上,也常常要去抄他的作业。反正,只要是一谈到了学问的事情,我是自穿开裆裤以来,就不敢小瞧他,连想都不敢去想。

他在伦敦的朋友、也是我的熟人,之所以打电话到我们招商引资团住的旅馆来给我那样说他,告诉我,他在英国留学的现状,也许是,他在这个所谓的世界之都,碰上了更有学问的人了吧,鬼才知道,为什么恰恰是他的兄弟伙、铁哥们比他更有学问,或许是天府之国才子多吧!我印象之中,大才子去说小人物,才是那种口气……

好多年不见面了,在这个共产主义运动创始人马克思先生当年演讲过的地方,在这个后来产生过好多学问、学问家和这种家那种家的地方,我看见了我的老!老!老什么呢?反正是他吧——贾起村!他是变了,确实是变了,真的是一个著书立说有学问的人了!你看,他在那一排排的法国梧桐树下面,在一排排我从来都没有看见过那么大那么高的法国梧桐树下面,在一大片金色、棕色、黑色脑壳正中上方,他在那儿,身子晃来晃去,比手划脚咿哩哇啦用英国话演讲着……他穿一身黑色燕尾服,雪白的衬衣领口上,还卡着一个黑色蝴蝶结,英俊萧洒的脸上,金边眼镜镜片里,是他坚定深邃的目光,他一举手一投足一停顿,唉呀呀!不摆啦!他那龟儿样子,简直就象苏联电影《列宁在十月》里,列宁站在台子上演讲一样……要不是昨天晚上,他电话里面约我到这儿来,我是真的不敢去认他。和他那副样儿比起来,虽然说,我也是穿了一身西装,一身上飞机前两天,才在王俯井东单商场买的毛哔叽灰西装,说起来,还是千把块钱一身,但是,现在,我看见他那副样儿,我还是一身冷汗!我晓得,那怕他穿最一般的衣服,他眼睛里面发出来的那种光辉,我是永远也发不出来的。我在他面前,就象是一个乡巴佬儿,在城里头遇到了一个大资本家……我脚上穿的是草鞋,他脚上穿的是甩尖子儿闪光的皮鞋,我身上……他身上……我脑壳里头……他……

我不知道,贾起村是不是要通过这样的演讲,来为他将来加入了英国籍之后,步入政坛进行磨牙练习。我也不晓得,他是不是遗传他老爸的疯病发作了。我也听不懂,他讲得太快的那些英国话。但是,那天晚上,当我俩躺在他的房间里谈了一个通宵的时候,他告诉了我,那一夜他见到的那个“山人”,那就是在前面几段里,我已经讲给了你们的故事。

半个月以后,我们招商引资团离开了伦敦。

现在提起笔的时候,我仍旧不能对他的精神状态下一个判断:

贾起村究竟是想步入英国政坛呢?还是他疯了,或是半疯了?还是他留西洋留得在当年的日不落帝国发现了什么样的真知灼见?再或者说,是他龟儿子钻到啦牛角尖儿,或者是牛屁眼儿里面爬不出来了?

下面,我将后来有几次我和贾起村的谈话,以及他在伦敦的几个朋友和我的谈话,细致地、综合整理出来,供你们阅读。当然,我必然地要将他演讲时,他听众的反应,作忠实的客观描写,以供你们参考。中国有一句老话,那就叫着: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我想,有人会给贾起村的精神状态下一个正确判断的。

当然,首先,我得给大家如实地讲讲,我到伦敦第二天上午,到海德公园去见他演讲的情况。那天,我还带了我们招商团的翻译小张一块儿去。小张是北京外国语大学英语专业的,他到英国来过好多次,也去过伦敦海德公园演讲角。一路上,他告诉我,演讲角也叫演说者之角,英文就是Speakers’ Corner,是一个允许民众公开发表演说的地方。实际上,在伦敦城里,还有好几个演讲角,散布在其他几个公园,如芬斯贝利公园(Finsbury)、克莱芬广场(Clapham Common)和维多利亚公园。世界上其他国家一些地方,也都设有演讲角。美国呢,则没有专门选定永久为演说者设置的演讲角。以他的理解,可能是美国太自由了的缘故吧,何必要专设一个什么地方为演讲角呢,遍地都是演讲角,不是更好吗?但是,实际上,哪有那么多废话要去演讲呢?当然,伦敦城里最有名、历史业最悠久的,还是我们今天要去的海德公园演讲角,地点呢,就在伦敦西敏区海德公园的东北角。在那个地方进行演讲,除了不允许批评王室和颠覆英国政府的两个话题外,任何人都可以任意发挥,自由自在地发表演说。也无须事前申请什么手续。正因为演讲角几乎可以讨论所有议题的优点,让它的存在,变成西方世界彰显和实践言论自由的象征,从而受到全世界的关注和支持。当然,在演讲角活跃的演说家,大多数并未成为主流。历史上,特别是我们中国人比较熟悉的,也在西方世界较有名气的,包括卡尔·马克思、列宁、《1984》和《动物庄园》的左翼作家乔治·欧威尔等等。当然,在那个地方演说,有时也可以看见,演说者被听众大喝倒彩的尴尬场面。也常常看见没有几个听众的冷清景象,在那样的情境里,演讲者就像个滑稽可笑,自言自语的疯子……

到了那里后,我们见到,现场差不多至少有250人以上。贾起村演讲的题目是“人之中西文化意义比较”。因为我们是准时到达,所以,整个过程全部都观察完毕。

开场时,他讲到:

“人是什么呢?人是百兽之王。按照达尔文生物进化论的说法,动物进化到了最后的最高阶段,就出现了人。人本质上是动物,所以,人身上残留着很多动物的品质,狮子与狐狸、老虎与绵羊、猫与老鼠、骏马与猪狗,按照佛经的说法,释加牟尼就包罗了三十二种动物的属相,释加牟尼是神啦!孔夫子、诸葛亮包罗了多少动物的属相?亚历山大、成吉思汗、拿破仑、丘吉尔、毛泽东、邓小平、李嘉诚、包玉刚、陈嘉庚这些巨人包罗了多少动物的属相?我看起码不下于二十五种!

“这些巨人是指的三种人,第一种是思想的巨人,他们的影响和能量都很大。例如马克思,他的学说就影响了大半个地球,毛泽东的思想染红了整个中国,还有西方的尼采哲学,萨特的存在主义,当然最典型的是宗教里基督教的耶稣,伊斯兰教的穆哈默德,佛教的释迦牟尼,他们思想的生命力很强,至今活了几百年仍至上千年,你看看每个礼拜到伦敦那些教堂去做弥撕的基督徒们,到麦加去朝圣的伊斯兰教徒,中国西藏布达拉宫那圣大的场面,都是思想巨人生命力的表现;其次就是战争巨人,什么凯撒、亚历山大、成吉思汗、拿破仑、等等之类,他们发动战争,毁灭人类,推翻王朝,攻城掠地,改朝换代,改变世界版图和历史的进程,他们的能量巨大,但主要是破坏性的,当然进步的一面有时也推动历史前进;

“尊敬的先生,我可以请问您一个问题吗?”

一个瘦高个子穿黑色西装的中年男人举手提问。

“当然,可敬的先生。”

“我们的斯坦因到敦煌去,他带了贵国那么多的宝物到英国来,您知道这件事情吗?”

“当然,尊敬的先生。”

“您觉得,那些宝物,是把它们放在大英博物馆里恒温的条件下,让全世界爱好中国文化的人士们,让他们都免费前来参观和欣赏,嗯……是这样好呢?还是,嗯……还是摆放在当年敦煌沙漠里那些坑洞里更好?”

“哦……可敬的先生,您……您还真是别出心裁啊!我想,嗯……我想,当然,就目前而论。当然是放在大英博物馆里恒温的条件下,让全世界爱好中国文化的人士,让他们免费前来参观和欣赏更为合适。但是,尊敬的先生,我想,将来有一天,当中国条件更好,嗯……也就是说,如果有一天,中国的国力更加强盛时,我想,明智、宽厚和伟大的大不列颠王国,会将原物归还给中国,完成这一睦邻友好的善举,这显然会更加彰显出大不列颠帝国盎格鲁撒克逊骑士的传统国风,也更加符合英国绅士助人为乐的风度,您觉得呢?可敬的先生?”

“哦……尊敬的先生,我太感动了,我还要加上一句,您真是一个聪明的、目光远大、风度翩翩的先生!”

“谢谢!我接着刚才的话题。第三,第三呢,就是创造财富的巨人,西方的石油大王、钢铁大王等等就不提了,中国的李嘉诚、包玉刚、陈嘉庚、王安等等都是这一类,他们的能量巨大,是属于建设性的。这些巨人身上都包罗了众多动物属性。首先是狮子、老虎、大象、巨蟒、恐龙,然后还有狐狸、黄牛、绵羊、熊猫、海里的巨鲸……计谋时似狐狸、争斗时似猛虎、雄狮、执政时似大象、绵羊、熊猫……我们呢?”

“尊敬的先生,我想问一个问题,在大英博物馆里,贵国士兵前胸后背的衣服上,都有一个很大的字,今天听您要来演讲,前两天,我就专门到博物馆去,将那个字画了下来,这不,现在,就画在我这张纸上,您瞧,着稀奇古怪的符号,它就画在我这张白纸上,在我看来,这符号,它简直就是远古的一个巫符,好像士兵的护心镜,或者是防弹衣……嗯……我在想,是不是可以刺在我的胸膛,或者是额头上?嗯……这件事,让我昨天晚上很兴奋,一夜都难得合眼,嗯……尊敬的先生,上次我听过您的演讲,远东太神秘了,中国,神奇的国度……嗯……”

一个穿灰色夹克衫的中年胖子挥起手来,他嘴里叽叽歪歪、念念有词地从人群中往前挤着。他的身体过于肥胖,人们艰难地给他让道,好不容易,他挤到了前面,便举起了双手,将那张纸展开,转动着身子,让大家看到,白纸上写着一个‘勇’字。

“哦,尊敬的先生,那是一个中国字,就是brave, courageous or valiant,衣服上绣上这个字,什么意思,聪明的先生,您该明白了吧?”

“哦,谢谢!非常感谢!我明白了,真有意思。过几天,我就把这个符号纹到我的胸膛上……”

“那么。接着刚才的话题,我们是蚂蚁!是河里的虾子!堰塘里的孑孓!那就是我们这些呆头呆脑的庶民身上唯一的动物属性!My God!上帝保佑!上帝保佑啊!”那时他站直了身子,头向天仰,右手伸出食指,在胸前像个基督徒一样划着十字,接着说下去:

“难怪,我们中国京戏里面,文武百官衣服的颜色和图案,有那么多的讲究,明朝清朝,文官一品官服上的绣纹是仙鹤,二品绣绵鸡,三品绣孔雀,四品绣云雁,五品绣白鹇,六品绣鹭鸶;武官一、二品绣狮子,三、四品绣虎豹,五品绣熊,六品绣彪等等。那么皇帝绣什么呢?!我们庶民老百姓绣什么呢?!皇帝衣服上一定绣全部动物了,那就是中国人造出的龙,四海翻江的龙,皇袍就是那样子,四海之上是龙,龙上面是金球样的太阳,龙统领全体动物,难怪中国人崇拜龙,又称自己是龙的传人了,龙是想统领全体动物啊。老百姓衣服上绣什么?鬼知道!什么也不好绣,要绣只能绣蚂蚁、绣虾子、绣孑孓,那还不如不绣,你想想,当你穿件衣服走到大街上,别人一看,一瞧你衣服上的图案,你的身份是虾子,是蚂蚁,是孑孓……中国人又爱面子……”

“哈哈……哈……”

专注地听他演讲的人们,都为他推论的滑稽结论笑得前仰后翻,笑得蹲在了地上,笑得眼泪都流了满脸……

那时,他看见他身旁那笑倒在地上的一大片各色人等,有的坐在地上捂着肚子,一张张抽着筋似的脸上还流淌着笑出的泪水,又仍旧在地上滚来滚去地咯咯咯……哈哈哈……呜呜呜……哼哼哼……他看着那些在地上滚来爬去的蚁蝼般狂笑着的人们……

良久,他也呜呜呜……呜呜呜……地嘶嚎了起来,那声音越来越响亮,越来越怪声怪调!唉呀呀——不摆啦!你杵脑壳朝他脸上一看,他龟儿哪里是在笑哦?他妈的!他龟儿是在哭!他龟儿子贾起村是他妈的在哭啊?!

现在,台下的听众们怎么办?是笑还是跟了他哭呢?一大群人都莫名其妙哭笑不得了,只是一个个的脸上,都还是湿淋淋泪光光懵懵懂懂地现出了一些凄哀之色来了,一大帮老外也在那儿呜儿呜儿地轻呼起来……

那一瞬那,我站在旁边,真不知道台上台下究竟谁是疯子。或者说:他们都是些疯子。

其实,或许,人类本身就被上帝关在了一个疯人院里。这个疯人院就是地球!

“不是吗?”

他曲了曲手臂,用白手巾在脸上揩了揩眼泪,又在台子上手舞足蹈,引吭高歌地演讲开了:

“你到我的家乡四川的省城成都去走走看看,街上那些吵架的人,只要一开骂,手指着对方的鼻子,第一句话多半都是:你虾子怎么怎么地!你虾子又是怎么怎么地!两人骂了半天,就是谁也不敢动手开打,还是那句话:你虾子怎么怎么地!你虾子还是又怎么怎么地!吓子虾子!总之就是小人物的意思……重庆人则是:你龟儿子啷个嘛!乌龟的儿子,也是小人物……北方人就是,看你那小样儿……

他在台上转了两圈,昂起头来,又开始讲。

“难怪,中国《帝王世纪》里说,女登与神龙接触而生炎帝,附宝感北斗而生黄帝,庆都与赤龙合婚而生尧,握登见大虹而生舜,女嬉吞薏苡而生禹。黄帝号有熊氏,相传黄帝曾经率领熊、罴、貔、豹、虎六种野兽与蚩龙交战于涿鹿之野。难怪传说中商人祖先简狄,是吞吃了玄鸟蛋后生下的始祖契,《诗经》里又说‘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史记.周本纪》里则说周族祖先后稷是姜在旷野践巨人之迹后怀孕生出来的,《山海经》里再说炎帝是人首牛身,女娲和烛龙均是人首蛇身……希腊和罗马神话里均有类似的说法……”

“六百年前在意大利佛罗伦萨产生的文艺复兴运动,基本上是14世纪到17世纪,正好是中国整个明朝始末。那个时期,你们产生了但丁的《神曲》、薄伽丘的《十日谈》、马基维利的《君主论》、拉伯雷的《巨人传》、康帕内拉的《太阳城》等。我们在干什么呢? 明成祖修《永乐大典》,中国小说史上四大名着中的《西游记》、《水浒传》、《三国演义》和小说《金瓶梅》,都出在明朝。但是,在人性方面,却走的是相反的道路。文艺复兴运动是新兴的资产阶级中,那些先进的知识分子借助研究古希腊、古罗马的艺术文化,通过文艺创作来宣传人文精神。文艺复兴是西欧近代三大思想解放运动的文艺复兴、宗教改革与启蒙运动之一。代表人物是但丁、达·芬奇、莎士比亚, 指导思想是人文主义,谈的是人性的解放,关心的核心问题是人的存在。”

“喔,请问,你们的龙是什么?刚才,你谈到龙,我很有兴趣,龙是不是有些象Loch Ness Monster尼斯湖里的水怪?嘻嘻嘻嘻……”

一个站在前面的穿粉白色网球装带墨镜的女孩子问道。

“呃,My God!亲爱的小姐,你这问题很有趣,但是,龙是一个抽象的,形而上的,中国人脑子里想象的东西,但是,Loch Ness Monster尼斯湖水怪,你见过吗?”

“没有。”

“很好,那……龙也一样,我也没有见过,或许,和你一样,我们在梦境里见过,是吗?亲爱的?

“嘻嘻嘻嘻……”

“现在,我接下来讲刚才的话题。我们在那个时期的文艺作品,那些所谓的四大名著,却在人性的问题上沉溺在人性的堕落中。《三国演义》是一部心术、心计、权术、权谋、阴谋崇拜大全,它影响和破坏了中国的人心;《水浒》则是一部崇拜男性暴力,藐视、敌视女性的小说,两部小说虽然都在艺术上造诣很高,但在人性方面,却极为反动和野蛮,是让中国人集体无意识腐败堕落,内心黑暗的经典作品。洪武之治,明成祖、明仁宗与明宣宗相继兴起永乐盛世与仁宣之治,这明朝的兴盛时期,国势达到顶峰,永乐年间的开疆拓土,遣郑和七下西洋,好像有点起色。最后,还是在万历怠政与党争的内乱,与北虏南倭的夹击中土崩瓦解。”

“那么,请问一个问题,为什么,为什么在我们英国,乃至于欧洲收藏界,对明朝的藏品特别喜欢呢?明朝是不是中国各个朝代里最好的朝代?”

一个穿天蓝色连帽运动服的中年男子大声提问。他侧过身来,看清了提问者,朝他友好地点点头,答复道:

“嗯,很好,这个问题,我也注意到了。前两年,英国有两个重量级的明代主题展览。“明朝:黄金帝国” 在爱丁堡的苏格兰国家博物馆展出, “明:盛世皇朝”也在伦敦大英博物馆展览。大英博物馆还拿出一个明代花瓶,在英国各地的博物馆巡回展出,让不能亲身前往伦敦或爱丁堡的人也有机会饱饱眼福。

实际上,中国真正的黄金时代远远早于明朝,而是与古希腊、罗马帝国、欧洲‘黑暗时代’和中世纪同时的更遥远的古代。春秋时代出现的孔子学说,与罗马帝国同时代的强大的秦、汉帝国,以及文化繁荣的唐代和宋代。在罗马帝国崩溃,欧洲陷入贫穷和野蛮的时候,中国却变得越来越文明。有资料记载,中国在11世纪的经济水平,直到18世纪之前,没有任何欧洲国家能够比肩。印刷术当然就不用谈了,公元9世纪,中国就开始印书了,铸铁技术要比欧洲早1000年。在10世纪的宋朝,就有年产生铁10万吨的钢铁工业。16世纪时期,中国是世界上最高生活水平的国家。

在一些西方人眼里,‘明’是一个认同率很高的品牌,是中华文明黄金时代的一个缩写。

博物馆知道,要推销历史,就要挑一个你们西方人认为的所谓名字‘性感’的时代。一个题目叫‘宋’或‘唐’的展览不可能像‘明’那么风靡。当然,以我们中国人看来,实际上,尽管这两个朝代的艺术都远比明代富有创造性。

浅薄,浅薄,浅薄啊!

不单是今天浅薄,我看,你们西方,当年那些什么关于中国的论述,那些什么伏尔泰、卢梭,甚至罗素关于中国的论述,以我的眼光看来,说得轻微好听一些,大多都是雾里看花、水中窥月、隔靴捞痒的一厢情愿,说得严重一点,根本上来说,是白人至上主义和殖民主义心态的目光,也可以说是东方主义在西方文化中的表现和赶时髦而已!普林斯頓大學教授Bernard Lewis和耶魯大學教授塞缪尔·P·亨廷顿【1】,就是这种观念的代表人物,这些观念和看法,你们一些西方人自己也开始批判起来。”

他的讲话被阵阵此起彼伏热烈的掌声打断,一个穿银灰色风衣带眼镜的瘦高个子男士大声说:

“嗬——先生,我看过您的文章,我时常阅读萨义德【2】的东西,当然,那本《东方主义》【3】,虽然有些问题还值得商榷,但基本观点是很客观的,我想,在卢梭和伏尔泰时代,由于交通、通讯和印刷的落后,我想,那个时代,不太可能产生萨义德这样的人物,当然,两次世界大战,大英帝国的衰落,使得我们更客观起来,总之,我很欣赏您的演讲。希望继续看到您关于这方面的文章。”

“谢谢您,先生,感谢您同意我的部分观点。接下来,我要继续刚才的讲话。正如刚才那位先生说到的,由于两次世界大战的结束,也由于大西洋那边美国的崛起和英帝国的衰落,欧洲人开始变得客观和平等一些。但是,作为一个中国人,我觉得,西方,尤其欧洲,对于中国和中国人,你们的眼光,恐怕要经过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才会客观起来。当然,我们也有问题。我们对于我们的落后,主要是恨铁不成钢!双方的了解,显然有一个历史的过程。回到刚才的问题, 翻开《世界通史》,或者《中国通史》,我们知道,明朝是‘夹在两个外国统治时期之间’。因此,明代,其实 是古代中国逐渐陷入衰弱和落后的开端。

我们中国人的人性在哪里?人在哪里?我们的皇袍绣的是龙,四海之上的龙,统领全体动物,统领全体老百姓的龙。老百姓衣服上绣什么?我们的衣服上绣什么?绣蚂蚁、绣虾子、绣孑孓, 哈哈哈……哈哈哈……

我们老百姓犯了法就是‘八字衙门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老百姓遇到冤案信什么,信包公,包公是什么?包公敌得过陪审团?包公得听皇上的,这大不列颠英伦三岛上的任何一个法官,会听英国女皇的吗?哈哈哈……哈哈哈……

当然,后来,1804年的《拿破仑法典》,奠定了人的法,规定了‘财产及所有权的各种形态’,规范了‘所有权取得的各种方式’,确立了‘民事主体平等原则’、‘私有财产神圣不可侵犯原则’、‘契约自由原则’等等基本原则。

“哈哈哈……哈哈哈……这边在三权分立,在陪审团,我们呢,我们还在衙门里喊升堂,喊拿木板子打犯人的屁股!我们是人吗?如果是人,我们就是原始人!哈哈哈……哈哈哈……”

演讲结束时,小张认真数了一下,差不多378人以上,因为,演讲过程中,还有越来越多的人参加进来听他演讲,按照小张的说法,场面是相当热闹和可观了。他更说道:看来,你这个发小,还真是个人物,或许,以后可能还是个大人物呢,什么叫做大人物呢?小张又进一步给我解释,按照他的理解,大人物,就是将来会被写进历史书的发明什么什么主义和思想,或者创立了什么什么学说的人物。还打比方说,马克思、列宁,甚至写《1984》的奥威尔,当年在这个地方演讲的时候,或许都被人家喝过倒彩。现在,你看,你这个发小,燕尾服一穿,阳光下,偏分头闪闪发光,整个一个风度翩翩英国绅士风度,下面,竟然冒出差不多近400个老外给他捧场,还掌声此起彼伏,不简单啦!四川出才子,李白、杜甫、郭沫若……他叫什么名字呢?贾起村,那三个字,哦——贾宝玉的贾,起床的起,村庄的村……哦,不简单,这名字不简单,黎明即起……起之於村,上之於村,绝对的大人物……乡土出奇人,寒门出高士,大人物哦……

在中国,贾起村和他的父亲是一样的人物:满腹经纶,饱读诗书,学识渊博,却又愤世嫉俗,鄙弃媚俗,现实中是两袖清风一贫如洗之人士。

在我的眼里,贾家父子都是好人。然而又太不见容于这个世界了。

干嘛呢?自己跟自己过意不去!非要去追求个什么虚无缥缈的真理?是吃饱了还是撑着了?结果,还是被这帮子那帮子的政客骗了个毕生的信仰,骗了你一生,最后象喝剩了的茶叶渣滓一样,倒在了历史的垃圾堆里,还说你是他妈个臭老九!在文革的时候就听说,贾老爷子的老爷子,就是贾起村的祖父,说是早些年的光绪年间,在日本和梁启超还是同学。那就是说,贾老爷子的老爷子,早年是被慈西太后骗,贾老爷子上半生是被蒋界石骗,下半生是被毛泽东骗。现在,贾起村又要去找一个什么样的人物,或者说是一个什么样的主义,再来骗自己的一生咯?

我到了伦敦才晓得,他龟儿还没有结婚!连个女人毛都还没有沾过!还是个童子儿!老子那天晚上听他说起都想哭啦!他说起好象反而还很得意!说起还是个什么大不列颠的花花世界!我还以为他的身边金毛女人如云!老子们在我们那个穷山沟沟儿里头的山旮旯平坝子儿上,屁股后头冒起青烟儿,还跟啦一串串女人嗒嘛!唉呀呀!不摆啦!我心里头也很矛盾,不晓得我俩个究竟哪个对?究竟是我土他洋呢?还是反转过来他土我洋?老子真的搞得个一脑壳浆糊糊里糊涂哦!

唉,我看啦,还是那句俗话说得好:他龟儿子,是茅厕坑里头的鹅石板儿:又臭又硬!小时候,我老爸说他老爸的时候,就是这句话。我看啦!四个字儿:三代遗传!

一般情况下,贾起村演讲时,最后总结的那几句话都是:

“人——是动物学的最后一个名词,世界上的人和人,真是有着天壤之别,天壤之别。天壤之间的差别啊——”他说那个“啊——”字时,眼睛鼓得圆赳赳的,嘴巴也张得盖碗茶杯儿那么大,那声音总是那么低沉而又悠长。听了之后让人沉重而又压迫,让人感觉到起,有一种自己最后渺小到了什么样的刁屁球玩艺儿也不是的那种灰溜溜的感觉。

离开伦敦时,他送我上飞机,那时,他交给我一封信,让我转交给我在省高级法院当大 法官的二哥。二哥是我们家的秀才,他毕业于北京大学法律系,后来又在美国哥伦比亚大学法学院获得博士。二哥从小就和我不一样,我是个打架大王,和他不是一路子的人。从小,二哥和贾起村就是经常在一块儿交换读小说的好友。他说,信里是一首诗歌,是他两年前到美国华盛顿回来后写的。在飞机上,我打开信封,展开那页信纸,看见上面的一首诗歌如下:

黑 暗

——观华盛顿市杰弗逊纪念堂

黑暗

在里面

脑子里

在一口口长满了苔藓的万古枯井里

 

于是

一尊蜡烛

一尊肉身的蜡烛正燃点着滴泪的烛光

点亮在枯井的壁上

一口口亿万口长满了苔藓的万古枯井的壁上

 

黑暗

在里面

在脑子里

在一口口长满了苔藓的万古枯井里

 

注:
   【1】 塞缪尔·菲利普斯·亨廷顿( Samuel Phillips Huntington,1927年4月18日-2008年12月24日),当代颇有争议的美国保守派政治学家。他以《文明冲突论》闻名于世,认为21世纪國際政治角力的核心單位不是國家,而是文明。亨廷頓早年亦是文武關係(英语:Civil-military relations)研究的奠基者。近来,他对美国移民问题的看法亦广受关注。亨廷頓他高中畢業後進入耶鲁大学,曾在美國陸軍中短暫服役。退役後在芝加哥大學获碩士學位,在哈佛大学获哲學博士学位。1950年起,亨廷頓在哈佛大學政治學系获得教職,直到他去世。1959年至1962年期間他曾出任哥倫比亞大學政治學系助理教授。主要作品有《变化社会中的政治秩序》、《第三波–20世纪后期民主化浪潮》及《文明的冲突与世界秩序的重建》等。
  【2】爱德华·萨义德( 英文:Edward Wadie Said,1935年11月1日-2003年9月25日)国际著名文学理论家与批评家,后殖民理论的创始人,也是巴勒斯坦立国运动的活跃分子,由此也成为了美国最具争议的学院派学者之一[1]:2。同时他也是一位乐评家、歌剧学者和钢琴家[1]:2 。萨伊德在12岁之前一直生活在“两个世界之间”,这两个世界就是开罗和耶路撒冷。萨伊德称自己是“包裹在穆斯林文化裡的基督教徒。 1953年进入美国普林斯顿大学,取得学士学位后又在哈佛大学获得硕士和博士学位。1963年他在哥倫比亞大學担任英美文学比较文学教授,也曾执教于约翰霍普金斯大学、哈佛大学和耶鲁大学。他在1978年出版的《東方主義》一书。
【3】東方主義或東方學(Orientalism)是西方遠東社會文化語言人文的研究。它亦可意為西方作家設計師藝術家東方的模仿及描繪。以東方主義形容西方對東方的研究是有負面意思的,在“西方”的知识、制度和政治/经济政策中,长期积累的那种将“东方”假设并建构为异质的、分裂的和“他者化”的思维。在一些激进作品中,东方甚至被认为是西方的对立面;即将所谓的“他们”(They)表现成“我们”(Us)的反面。对东方主义最具影响力的批评莫过于爱德华·萨义德 ,他用福柯的话语概念考察了东方主义,并试图阐明权利如何通过话语起作用、权力如何产生认识,以及关于“东方”的认识本身如何表现了社会权利关系。

 

此条目发表在中短篇小说分类目录。将固定链接加入收藏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