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年后伦敦的一个夜晚

1991年秋 英国伦敦

                 (原载加拿大《移民世界》杂志2003年第三期)    

雾伦敦,一个灯红酒绿的夜。我又来到了这里,这个我来过多次的地方,这个我早已腻透了的地方!这个我早已爱透了,又恨透了的地方!

玛丽,你还在吗?高街拐角处,那家老咖啡馆窗口,或者是Covent Garden一条小街  Monmouth Coffee,我还没进门时,还能够就从阳光下的窗口看见你背影吗?那些卡布奇诺、拿铁、白咖啡、Filter Coffee(过滤咖啡),那些时光,啊——真是惬意!还有李娜,你还躺在海德公园法国梧桐树下的长凳上,看着《泰晤士报》等我吗?你,还穿着鹅黄色的连衣裙吗?你还是那样昂头看我时,小鸟依人的眼睛,就象地中海的海水那样湛蓝吗?也还有麦克斯维尔,我胖胖甜甜珠圆玉润的小妞儿,大英博物馆里那些古希腊石雕象群里,我,还能看见你抱着画板在那里临摹吗?你,还会扑上过来吊在我的脖子上,噗噗噗吻在我脸上几个你红红的嘴印吗?

天啦!我,我,我更不敢去想,不敢去想我们那些甜蜜的夜,那些疯狂的夜……

哦–我的天!我不能去想啊!才到尼基那星球去住了半年,地球上就过了三百年。我青春时期那些女人们,你们都到那里去了,飞灰烟灭?还是,还是和我一样,也加入了宇宙人俱乐部,到尼基那星球,或者其他什么星球上去旅行了?

天啦,我的女人们,我到哪里去寻找你们呢?

你说什么?你说什么?请你再说一遍!怎么你们讲话时,句子里面有那么多的单词,我听不懂了啊,难道,难道,难道你们的语言变化都有那么快那么多了吗?我还是一个属于人类的人类人啊!天啦,你说什么?请你再说一遍!可以吗!

哦,我听懂了。你问我的父母吗?对了,你问的好!那么,反过来,我也问你,你们的父母呢?

对了,和你差不多,我也不知道我的父母是谁?因为,因为我们都是科学人。

对!对!对!你更正得对,科学肉人,科学肉人,科学肉人,我们都是科学肉人。

但是,我还是要更正你一句话。我在最早的时候,也就是一千多年的时候,还是有父母的。当然,我的亲生父母早已死了。就是说,从肉体上死了。那是在1950年代的事情了,现在,现在都已经是2988年5月4日了。我,我,我只不过当年,当年被那个时候发生的第三次世界核子大战之前,作为一个中国宇航员,被送到了月球上去工作,结果,结果在月球上,被尼基那星球的外星人劫去他们的星球,当了他们研究地球上人类的活标本。那样,我就三天两头地回到地球上来工作,我变成了尼基那星球驻地球的特命全权大使。而且,我在那里吃了他们的食物后,我似乎好象早已经不存在生命毁灭的问题了。

因为,对我而言,无论肉体还是灵魂,也就是说,我所有染色体之类的东西,全部都被他们复制和存档,并且,注入到了我的肉身里。变得可以随时自己复制。死而复生,只是技术问题。其实,你们人类,你们人类很多人现在也可以做到这样了。但是,好象半年前,哦,对于你们来讲,就是差不多三百年前,还是不行的。那时的人,人人都得死掉。

唉–你看,这不是,我才回去半年,这地球,这地球就很不一样了。只是奇怪,这伦敦,这伦敦还是原来的老样子!伦敦还是保持着当年永远复古的建筑传统。

在今天这个发达的世界里,在今天这个人欲横流,器官移植生意风行全世界的地球上,在今天这个国籍概念早已消失,人类早已移居外星球的社会里,我想来看看,人体器官移植有些什么新的行情,以便带点新产品和新方法,回我的老家──那个政治社会分封割剧时期的中国──当然,现在它只是地球圈的一个城邦,一个春秋战国合纵连横亚细亚或集体无意识已在黄色人种人体基因染色体里,逐渐被世界大同化综合平均化,染色体早已同化和冲淡了的国度。今天,古代社会那种核武器竟争,由几个超级大国控制地球,强权政治欺负弱小国家,由几个君主奴役和牧民地球上几十亿人的现象,早已成为历史……

今天的一切都透明了,古代那些测谎器、催眠器、监听器,那些科学不发达时期,据此割椐封侯的歹人们,那一切的一切,在今天已成为了历史……

一台台思想显示器游戏机安放在伦敦城牛津街高街等闹市区店铺里,被那些顽皮的儿童们摆弄着,手指触动几个按钮,你不言语,你脑子里想的什么,立即就显示在一个大型屏幕上。一会儿,是蓝色的大海,海上一条条大鲸鱼,大黑熊在海上笨拙地游泳,远方古代安徒生笔下那些最经典的童话人物一群群地在海上玩耍,偶尔,也在其间混杂着几个格林童话里可爱的小人物,当然,总不乏有许许多多的经典米老鼠和唐老鸭在玩着美国式的噱头。那小孩儿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随意地在那儿浮想联翩,屏幕上的画面,就随着他那些思想不停地演示着……

突然,画面上出现一个巨大的男孩儿撒尿的镜头,原来,小孩儿要撒尿了,引得站在旁边他父母一阵哈哈大笑。小孩儿跑出去了,他金发碧眼的母亲坐在一台编辑机旁,开始把她儿子的一段思想整理成一幕小故事,她开始提取刚才存储的画面,屏幕上的画面开始被停止,放大、缩小、分割、拼接……小孩儿的父亲在那儿笑得前仰后翻,他指点着孩子的母亲应该怎样去编辑那些顽皮的镜头……

突然,画面出现一阵空白,屏幕上显紫色、深紫色,渐渐变为蓝色、深蓝色……蓝色的大海出现在画面上,一艘白色的单桅帆船出现在画面上,身着古曲比基尼泳装的金发女郎正由帆船跃入海中,一个男子在海里游着……

多动人的画面,孩子的父亲蹦跃起来,高兴地在女人脸上吻了一下──原来孩子母亲的思想也在屏幕上显现出来……

今天的社会一切都透明了。古人们争取的民主、人权,早已是历史词典里的概念。那些由什么党派、社团派生出来的一大本一大本的书籍,早已成为历史资料,成为研究人类思想史的资料。今天,任何人的任何隐私,说到底就是思想,已不可能保密。随便一只火柴盒大小的思想探视器,就能够在几千公里以外,探视到任何人的思想,并迅速地记录下来。古代那些犯罪已不可能。当然,随之而来,那些警视厅、Police station、国际刑警组织之类早已消失殆尽,早已失去它们的功能和作用。

今天,人们各自相安无事,互不干扰,只是考虑怎样集体去利用宇宙资源,变着戏法去享乐人生。当然,今天的社会,人们的思想、人格、性格甚至性别,都已是今天的了。因为,今天人的生命,只是被一次次一个个相异的器官替换地移植着、沿续着……

换一次脑袋,就换一次思想、人格,换一次内脏,就换一次性格(性格受人们脏器的影响),换一次肢体,就换一次感觉,甚至,换一次生殖系统,就换一次性向……

今天的一切都透明了!各种人种、周口店猿人、亚利安猿人、印度猿人、美洲猿人、西伯利亚猿人……他们的后裔、他们的血液、他们的骨骼、他们的大脑容量、他们的尾巴骨、他们第三眼皮的宽度、他们的肤色、他们的平均智商、他们繁衍后代的生殖能力……

他们受地缘政治、经济、人种、战争的影响,受许多其他偶然因素的影响,他们受那些影响后,千百年以来形成的集体无意识、奴役意识、大国沙文主义意识、帝国意识、雅利安意识,被奴役意识、被征服意识、被别人跨海征服、同化的意识、被强奸意识、他们那些受自己物种影响、受海夹和地夹的影响、受冰河、岛居、穴居、林居、狭小水地、绿海等地理环境的影响造成他们染色体的内部结构上的相异……

那些历史上生物进化论的种种观点:

远古希腊时代的埃纳克沙果尔[1]、 恩伯多克尔[2 ]、代摩克李底[3]、亚里士多德[4]、戴阿弗勒斯脱[5]、斯脱勒冬[6], 远古罗马时代的凯里昂[7]、吕克莱斯[8 ],后来的阿拉伯人赖才斯[9]、阿玉紫尔[10]、阿代保爱[11],后来英国的大哲学家培根[12]、 英国的大值物学家莱氏[13]、法国值物学家马尔克[14]、瑞典大博物学家林内[15]、十八世纪卢梭[16]、狄德罗[17]、孟德斯鸠[18 ]、 法国的蒲丰[19]、拉马克[20]、尼维耶[21]、直至后来德国文豪歌德[22]、英国爱拉斯姆. 达尔文[23] 和他的后来震动全世界的孙子查理.达尔文[24],他的淘汰说:

自然淘汰、人为淘汰、两性淘汰……

上面这些人物的学说奠基出来的几千年的进化论学说的理论背景,并,由此产生的哲学、政治学、经济学、政治经济学、社会学等等学说。什么十九世纪的康德、黑格尔学说,由黑格尔哲学派生出的法西斯主义和马克思的共产主义、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廿世纪的希特勒、墨索里尼、斯大林,存在主义学者让保尔. 萨特未来主义者托夫勒等等。

就是说,今天的社会早已受牛顿至爱因斯坦又至反爱因斯坦,蒸汽机至核能,毛瑟枪至原子弹、氢弹、中子核裂变,门捷列夫至居里再至巨广义门捷列夫化学元素周期表,和今天各式各型超巨物理系统或模型的影响,还有研究人类本身生命科学本源的结合外星球科学技术的今天最为超级发达的技术,这些一切的一切,使地球上的一切都被平均化、通用化、标准化、分解化、改装化了。反转过来,一切的一切,也又都一次又一次地回旋在更高的能级上被固化了!被穿透了!被Discove了!被透明了!

一切都透明了!

确实,今天的一切都透明了!象玻璃一样,水晶一样,钻石一样地透明!

今天的一切都透明了!确确实实!一切都透明了!

在这个雾伦敦、在这个维多利亚女皇全盛时期老牌资本主义曾用自己的语言征服过全世界的发祥地,在这个早年的大英博物馆里,那些时代的人们,那些人们的尸体标本,全都陈列在这里了。

从原始社会开始,直至人类生命可以通过器官移值永远沿续单个生命时代为止,亦即到了三十世纪末的今天为止,各个国度、民族、年龄、性别、肤色,各种年代人类的尸体,尸体里各种内脏、骨骼,都用弗尔马林防腐液存放在这里了……

可不是,现在,一种不知什么样的力量,就把我的脚步引向了“亚洲人古尸陈列馆”。啊!现在,现在我就又处在了1000年前亚洲人尸体群里了啊!我为什么每次回到了地球上,都要到英国伦敦城这个“亚洲人古尸陈列馆”里来逛上一趟呢?

“抬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啊!

我,我,我当年还是个中国人的人胚子哦!

我进入了“亚洲人古尸陈列馆”这个庄严的大厅,在中国分馆里,我从奴隶社会向封建社会走去,从石器时代向青铜时代、铁器时代、火器时代走去,从甲骨文向殷周金文走去……

那些古尸一具具横陈在那儿。我注意到了一个特殊的现象,那些尸身都瘦小而营养不良,小玻瓶里陈列的心脏,都是呈刀锋样的棱型或是圆溜溜的球型,胆却小得要命,只有乒乓球大小。我的心里念叨着:心脏是桃型,桃型呀!怎么又尖又圆,尖得像刀锋、圆得像皮球,胆却小得像乒乓球,胆子小!

胆,胆子,怎么都?都?都那么小?!

及至到了廿世纪陈列馆,那些人的心脏更是明显地呈指尖的刀锋型,要么就是滑溜溜的圆球样,胆子竟小得几乎像男子的睾丸一般!

我十分纳闷地想到,自己在经过数百次器官移植后的今天,回想到上千年前自己的身体内脏竟是如此的崎型,心里真是老大的不痛快!是呀,模糊地回想起来,那时还是在生命的早期,大概只在零岁至一百岁之间,那时的中国和许多国家一样,受黑格尔否定之否定哲学影响,将人都视为数字,他们在黑格尔学说的影响下,人们分为法西斯主义和共产主义,后者打败了前者,希特勒成千上万地宰杀犹太人、日本人疯狂地屠杀中国人、斯大林独裁肃反枪决他自己一大批又一大批的布尔化维克分子,中国人则重复中国亚细亚式的社会文化和管理方式,与外部世界相安无事。还是《控制论》的维纳说得好:“人有人的用处!”,人有人各自的思想,这才是符合自然规律的。看看今天仍然风行于世的什么基督教、伊斯兰教、佛教、道教、犹太教、印度教、神道教,听听这些耶酥、穆罕默德、释珈牟尼,看看今天仍然被人们顶礼膜拜的《拿破仑法典》、《美国独立宣言》的经典篇章,仍然脍炙人口的中国小说《西游记》、《红楼梦》,法国小说巴尔扎克人间喜剧系列,英国戏剧莎士比亚系列,俄罗斯文豪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安娜.卡列尼娜》、《复活》三大部头,和拉丁美洲、南北美洲那些名作家,及印度文豪泰戈尔那些触动人类生命中心的生生不息短小哲理诗篇,看看这些为诚实地直呈人类真、善、美而贡献毕生精血的伟人及他们所创立的学说,再看看那些心有邪念的,极度权势欲望的人的过眼云烟没有生命力的学说。经过几千年历史学的考验,显见,那些无论为了那一种政治统治目的而创立的学说都是短命的。生物进化需要依靠地理环境、气候环境,人类思想进化也需要政治环境和社会形态的环境,当然,廿世纪中国人的胆,或者说但子之所以像男性睾丸般的小,而心脏又是那么不光明磊落地又尖又圆滑,显见是和社会环境有关。

唉,那些尸体和脏器看得人心里真想呕吐,我只好快步离开了那儿,离开那存放着廿世纪中国人尸体的地方。我迅速由廿世纪古代陈列馆向当代陈列馆走去……

来到出口,来到大英博物馆人体器官移植销售市场,我看到地球人的当代人陈列馆。在那里,是我喜欢和熟悉的场面。一颗颗美丽的人头,大人、小孩、老人、男人、女人、亚洲人、欧洲人、南美人、拉丁美洲人、红种人、黑种人、黄种人、胖人、瘦人、高人、矮人、运动型、斯文型……这些人的手臂、腰身、大腿、小腿、手掌、脚掌……

当然,仍和惯例一样,我被自己生理的冲动和爱好吸引着,我来到了陈列女人大腿的大厅里。标有各种型号的上千双女人大腿陈列在了这儿。

呵——美啊!我的老天!我再一万次一亿次地挥舞着双手跳起来在内心里激动地呼喊:

“美啊!美啊!美啊!当一个地球肉人的男人有多美啊!”

你看你看你看!你快看看那些连着女人大腿的下体,在空中一回回地扭动、奔跑着,那些购买者选中某双大腿后,按动电钮,那双大腿立即连接在一个裸体女人的下体上,或者连接在你中意的任何一个模特儿信号上。给一个指令,它们立即连在一块,在空中扭动起各种动作起来。当你欣赏完毕,一按电钮,所有空中的图象就消失了。那些图像全是高保真、高密度的原子激光全息图。如果你满意,便定购下这双女人的大腿,如不满意,又重复去选其它的女人的大腿,去选型号、具有民族特色的形状、肤色、尺寸、胖瘦等等。

当然,我一想到我中意的女人,想到自己的种毕竟是亚洲人的中国种,我就照例地会去想到“环肥燕瘦”的说法了。有唐玄宗之妃杨玉环之肥,之丰腴,之宫廷雍容华贵型;有汉帝皇后赵飞燕之轻盈瘦弱,之苗条型;有兰陵笑笑生《金瓶梅》里的潘金莲之小娼妇妖媚型;有曹雪芹笔下大观园里林黛玉和薛宝钗之大家闺秀型;还有现当代地球美女KST派;更有未来宇宙外太空美女MME族……

经过一翻折腾,我让那一双双美丽的大腿连接在一个个各式各型的裸体美女身上,在演示厅里演示完一套套的模特动作后,我选定了十二双整整一打各式各样的女人大腿。我满意地定购下那些大腿,立即让他们的销售部给我用宇宙飞船运到我将要回去的尼基那星球去了。

春心荡漾的我,早已把刚才在廿世纪中国人尸体馆里见到那些让人心情郁抑的情景忘得一干二净。

我又来到心脏销售厅,想到自己胸腔里那颗巨大的桃样心脏,正嘭嘭地跳动着,再看看销售厅里那一排排陈列着的各种型号血红的桃样心脏,想起先前看见的廿世纪中国人脏器陈列馆里那些又尖又圆滑死白色的心,我又有些禁不住想起廿世纪自己那些祖先过的日子来……

唉–我,我心里直酸,直闷,我,实在为我的祖先们感到心酸和可怜……

啊,廿世纪可怜的中国人!

唉——唉——唉——

我在长叹。听见了吗?我的祖先,我的祖先们。

你们的灵魂在哪里?!

你们的灵魂在哪里?!

你们的灵魂在哪里啊?!

   注:                       
    [1](ANAXAGORE 希腊哲学家,有神论创造者,生于公元前428年
    [2](EMPEDOCLE公元前495-435,希腊 Aqrigence 地方的名医和哲学家)
    [3](DEMOCRITE 古希腊哲学家,公元前5世纪原子论创造者)
    [4](ARISTOTE 公元前384-322)
    [5](THEOPHRASTE 约公元前370-285)
    [6](STRATON de Lampsaque 公元前?-270)
    [7](GALIEN 131-200)
    [8](LVCRECE 纪元前95-51)
    [9](RHAZE’S 850-923)
    [10](AVENZOAR1070-1161)
    [11](AVERRHOR’S  112(0-1198)
    [12](Francois Bccon 1561-1626)
    [13](J,Ray 1628-1704)
    [14](Marchant,不详)
    [15](LINNE 1707-1778)
    [16](ROUSEAU 1712-1778)
    [17](Diderot 1713-1784)
    [18](Montesquieu 1698-1755)
    [19](Buffon   1707-1788)
    [20](Jean Lanarche 1744-1829)
    [21](Cucier 1769-1832)
    [22](Goethe  1743-1832)
    [23](Erasmus Daruin 1731-1802)
   [24](Charles-Robert Darwin  1809-18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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