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工心脏

1985年 北京南池子 一稿

                       1991年 英国伦敦 二稿

                 原载加拿大《信报 财经周刊》2010年10月 文学欣赏版

 

唐可德在一个病房里住院,几天茶水未进,无论用什么药,打什么针,都无济于事。他仍是茶水未进,人已是淹淹一息了,看来是不行了,年纪大点的人看了他的样子都说他“大概是活不了几天的人了。”

看门的张老头张疯子张瘸子说的话就更怪了,他说:

“格老子呢,你看,才多少岁的人,二十多岁的小伙儿,那副样子儿,眼睛都落了眍咯!哎——好人命不长哦——好人命不长!哎——龟儿子的,太嫩喏——太嫩喏——你想想,老子都关了好多年?58年进去,82年出来,狗日的,24年,才让老子从南瓜山劳改农场回来,回来干什么?老子并不想回来,不回来不行啦!劳改农场都拆了,庙子都拆了,和尚往哪里走?老子不回来不行啦!你以为,你以为老子想回来吗?一进去才两三年,老婆就跟了别人,儿女也跟了后爹,脚杆也整断一根,进出门都拄根拐杖,以为老子死了,哪还有脸回来?现在,这右派帽子,都还在考虑要不要给老子们摘掉。哎——唐可德,好人一个,他的情况,就跟五八年大鸣大放的时候,老子们的情况一样,以为是个什么记者,就了不起了,口无遮拦,口无遮拦哦,这下子好啦!狗日的,不听话,不听话哦,职工大会上,他格老子都敢乱说。狗日的,当着总编辑的面,他都敢乱说。哎哟哟!老干部的老幺儿,老干部的九少爷,北京大学哲学系的高才生。哎哟哟!狗日的!他是敢讲话哟——几个老右派,我们下来都给他竖大指姆,龟儿子的,害了他呀!那不是支【1】瞎子去跳岩是什么?他妈的!你看,这不是,现在三天两头的叫他去背书,格老子,大会小会的,上去勾起个脑壳写小楷。完啦完啦,狗日的,唐可德完蛋球啦!现在而今眼目下,老干部算个屌球啊——死球鸡巴就完了个屌球哦——可惜哟!可惜!狗日的,他龟儿子,恐怕连根女人毛都没有摸过哟——死嘛——也要日他几个女人再去死嘛——狗日的,扯什么时政嘛?莫谈国事莫谈国事,打从民国幺年起,政府就那么说!从他妈的北洋军阀袁世凯袁大头政府说起,一直说到孙文政府,又说到日本人的大东亚共荣圈政府,再说到蒋介石国民党政府,老子们以为公开号召大鸣大放,就可以叉起个嘴巴乱说了,结果,格老子呢,还是干脆来个一网打尽哦!老子们现在,现在是看见了书就害怕,看见了书就害怕哟——”

然而,奇怪的现象却是,唐可德在医院里虽然身子愈来愈瘦,脑壳呢,却愈来愈大……

那样,张疯子的话又来了:“龟儿子的,书看得太多啦!用脑过度!脑壳膨胀哦!”

呵,为什么只是张疯子说,编辑部其他人怎么说呢?怎么说,其他人都不说。刚才不是张疯子说了吗,中国历代政府都对老百姓说:莫谈国事。报社的人,都是玩文字搞新闻的,个个都是聪明人,沉默是金,个个都会见风使舵,不去撞枪口。只有张疯子,年龄也一大把了,无儿无女无牵挂,腿也瘸了,人也半疯癫了,从劳改农场放回来,以前的编辑室主任记者职务也丢了,落得个到了最底层当个看门老头儿,管管报纸收发进出门登记,按照他自己的说法,关在劳改农场里边,即便受什么侮辱,也是右派们看,大家都是右派,大家都倒霉,无所谓什么侮辱不侮辱。但是,放出来,让他看门,还在以前那些整他的人中间,那不等于是再次让他公开接收侮辱,而且是天天侮辱,进门出门,一开门一关门,每天侮辱他妈的两次。既然又落到了最底层,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他还怕个什么呢?说以,他没有什么包袱,所以,也就只有他,才敢在那里象个疯子一样张嘴乱说。

后来,医院病房里去了几个唐可德的朋友,似乎都是一些平时和他最亲近的人,又去了几个上级部门的干部,似乎也是亲近的。人们不知道他们在那里对他的身体做了些什么。

后来,他又似乎是一天天好起来……

最后,唐可德竟腰圆体胖,红光满面了。只是,看上去,大家感觉,他的头,似乎却开始变小了。

回到报社后,他好象变了个人。整天,跟一些他以前最讨厌最嗤之以鼻的家伙凑在了一堆儿。中午休息时,他们老在一起打麻将下象棋。他也开始跟他们一起,嘻嘻哈哈哼哼唧唧地看新闻报刊杂志,打哈欠,说东道西。私下,还议论女人的屁股、乳房、大腿、脸蛋了。到了晚上,当然是去和那些人一块儿打麻将,看录相。

然而,他人还是住在医院里,只是白天出去混混而已,病情也仍旧是极不稳定,时反时复。有些时候,他又恢复到以往那副样子,突然地蹦起来骂那些人。他说,那些人,实际上是些活在这个世界上的造粪机,一些行尸走肉而已。类似的话还不少。他那样说的时候,往往又还都是在大庭广众中间,当了人众的面。别人一反驳,他就挑起来,红眉毛绿眼睛地和别人辩论。有一次,他竟然和办公室刚从军队转业的李成打了起来,原因是,他说李成,哪里象个当兵的,完全是个油头粉面女人堆里瞎打滚的少爷兵二流子!于是,两人就在饭厅外面的花园里拳打脚踢滚成了一团。

“兵痞!二流子!现代衙内!”

“神经病!傻儿!”

两人抡起胳膊挥拳头打得难分难解满身土坷拉草屑的时候,就用那样的语言相互咒骂着。

当然,报社里的人都不喜欢这个李成,大家都知道,他是某位上级领导的儿子,是个一到报社就骄横跋扈,社里社外满城搞女人,谁也不敢惹的家伙。可是,他偏偏遇上了这个嫩头青【2】的唐可德,两人就好象是水火不相容的一对儿,每天一见面就是你讥我讽,两天一小吵,三天一大吵。当然,胳膊拧不过大腿,吃亏是谁是明摆着的事情了。

终于,他们找上他了。

一天上午,唐可德两个最好的朋友和几个办公室的大汉就到病房来了。他听见他们在门外嘀嘀咕咕说一阵,就和几个穿白大褂的医生进来,不由分手地把他从床上拽下来,摁上一副担架,抬出门去,直接抬进手术室,立马就把他弄上了手术台。还让他脱光了衣服,脸朝下背朝天地趴在床上,身体用一张白布盖住。在一阵恍恍惚惚的恐惧中,他先是听见一个女医生在对他说,“哎哟——好娇嫩的皮肤呀!到底是机关大院里长大的男孩子,嗯……看来,你是有些怕痛?嗯……你,你怕不怕?嗯……?”他听见女医生声音渐渐变弱,有些发嗲,“……三、四、五、六……”他感觉得,女医生温热的手指头,正在从背后颈椎向下,顺着背脊梁骨上,一个骨节一个骨节卡着数数字同时,又感觉到有冰冷的酒精棉球在后腰椎位置开始涂抹,跟着,就是注射器针尖刺入的一下子蛰痛。他全身颤了一下子,突然感觉到一种袭来的恐惧,一种近乎死亡的恐惧,便大喊起来:“不,不——我不!”之后,他听见女医生再次拖声哑气嗲声地说“哎——哟……你,你,你还真的不听话呀!要命不要命哟?” 又听见另一个男医生在说“颈二,四椎,肿瘤,心脏……”,他听见嘁哩喀喳一阵刀叉在盘子里的金属响动声,随即便感觉得左肩胛骨下边,有冰冷的刀尖在轻轻比划着。再过了一会儿,他感觉那个部位木木然地,有什么东西在上边划来划去,就又听见嗤啦嗤啦手术刀在划开皮肉的声音,他顿时吓得几乎昏死了过去。他在床上想动弹,身子侧翻了几下,立刻被身边的人伸手用劲按住,让他丝毫动弹不得。他听见那个女医生又在说“嗨——你真不想要命了?太娇气了,细皮嫩肉的,嗯,那,那就给他点杜冷丁吧,让他好好睡一觉。”

醒来后,唐可德感到自己已走上了绝路。他想,他们真阴险啊!平时对他那么好,那么善良,那么体贴入微,最后,却突然把他一下子置于死地,一下子就要在他背后来这么一枪,不,简直就不是一枪,简直就是他妈的一炮,一大炮,是一大炮在背上炸一个洞。

然而,一开始,唐可德却在心里认定,他在报社里大会小会上说的那些话,那些别人都不敢说,但是私底下又怂恿着他去说的话,那些在他和他们都认定是正确的真理性的话语,他去说了,去公开地说了,是对得起他们,对得起他的去世了的,他心里尊敬的老革命父亲,对得起他的北京大学哲学系老师,那位最喜爱他的鹤发童颜说陕西话的郑牧远老教授,因此,说那些话,是他自己义无返顾地去做的事情。他认为,他自己就是应该去倒霉,应该去牺牲,去代他们受过。

因为,唐可德认为,这肿瘤,是长在他们每一个人的身上啊?他们就是他,他也就是他们。那时,他想起了前不久到北京出差时,回到北京大学,在郑牧远教授家里,老教授喝了酒后,遵遵告戒他的话,他清楚地记得,当鹤发童颜的老教授酒过三巡一时兴起,双手扶着桌子颤颤攸攸地单腿站起来时,他操着那口浓重的陕西口音说的话:

“长城之内,都是皇帝的子民,千百年来,中国的历史,本质上就是没有历史,黑格尔一百六十年前早就说过,四七年我在剑桥大学念书的时候,还对他的话很不以为然,现在,文革就是个例子,你看你看,你看我失去的这条腿,学生对老师干的事!历史一再重复,我相信了。中国就是这样,长城之内,人人都是一个样,你我他,你们、我们、他们,从头到脚都是一个样,从古到今到永远都是一个样!出了长城就不一样了,我在欧罗巴看见的就是人人都不一样。中国人永远地是一个没有个性的人种。个个都一样,又个个和不拢,一盘散沙,这就是我们的民族。所以,中国人首先是医治好自己,个个都医治好自己,中国就有救了……”

当唐可德想到教授的话时,就更加地认为,他自己就是应该代他们去被开刀,他自己身上的肿瘤切除了,他们的毛病也就都治好了。

然而,他现在却开始感到不安了,他开始惶恐于那些到他的病房里来看他的人们,他开始惶恐他们眼睛里发出的一些他感到把握不住的,在他看来显得有些怪怪的,显得十分阴毒的眼光来,他开始惶恐于他的朋友们,办公室的朋友们,特别是那些全身白大褂的医生们眼睛里那样的眼光来。

他认定拿他开刀是他们干的一件十分阴毒的事,他相信自己的感觉,他认定他们这样做是有什么目的的,一定有的……

后来,唐可德被他们弄呆傻了。不知道是由于用药过量,还是手术时换血的原因,他已变得面无血色,双目无神。恍眼看上去,他就象一具百货公司里,立在玻璃橱窗内撑衣服架子的蜡像,看了让人害怕和恐怖。那时,唐可德完全就象个机器人似的,只能听凭他们把他一次次地架到手术室。在那里,他们用几根黑色的、上面铆着许多金属电极的皮带,把他绑在一把椅子上,然后,再不紧不慢地去打开他的胸腔,开始在里面,捣鼓过去又捣鼓过来,仔细地,做他们想要做的各式各样的手脚了。

最后,唐可德感到,他们在他身上打了更大剂量的麻醉药,用刀子在他后背上比划着十字叉,还问他“痛不痛”,他说“不痛”,他们就又在那儿放开手脚地干开了。他听见嘁哩咯嚓阵阵刀、叉、钳子放在盘子里的金属撞击声在不停地响着,后来,有人在说:

“换!换!换!彻底换,不要犹豫了!旧的全部清除掉,干净,彻底、全部换掉……”

半死半生的唐可德突然好象感觉有些什么不对劲了,他突然在那椅子上乱动了起来,嘴里还大声地喊叫着:

“不——不——不要——”

“来不及了,来不及了,哈哈哈……嘻嘻嘻……嘿嘿嘿……嚯嚯嚯……”

好一阵,他突然感到,全身轻松起来,他摇晃了一下自己的上身,竟然像一幅空空的皮囊,那些医生也全都吓得惊叫起来。这时,他怀疑,自己似乎已经死去了。否则,为什么他们那么怕他呢?那些医生围着他又蹦又跳,手里拿着刀、叉、钳子,就像一群宰鸡的人,看见那只被宰杀后,似乎血已流尽的公鸡,突然飞起来四处乱窜似的。

那时,唐可德使劲晃地晃自己的上身,他好生奇怪地感到,他确确实实感到自己变轻了!这时,他背上的血水,顺着脊背向下流着,一直流向他的脚后跟和脚背。一看见血,他眼里顿时金星直冒,一阵极度恐怖的生理反应涌向大脑。他知道,就像每次昏死过去不省人事那样的前兆来了,那时,他反而宁静了。他们知道,他现在是处在假死之中。唐可德只是在心里默念着:“一、二、三、四……”

他全身冷汗如注……

不知数到几时,他昏死了过去。冥冥之中,他看见,一个和他一模一样家伙,在窗外的天空中,踢蹬着双腿,对他喊叫着什么,还边喊叫边向空中缓缓升去,模样十分滑稽可怜……天光下,他看见那家伙血淋淋的手里,还掬捧着一颗正在博跳的心……

他听见,窗外远远传来那家伙的声音:“好了好了!这红尘外多么干净,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那俗物……哈哈哈哈……”

后来,在阳光溶溶的春天里,他坐在手扶推车上被人推着,在医院的林阴道上和花园里散步。一切,似乎都恢复了往常。父母兄弟来看望,朋友们来看望,领导干部们来看望,他似乎一天天又好起来了,脸上也开始泛起红光。

他开始在医院的林阴道上,在花园里自个儿散步。一切似乎都恢复了往常。他变得腰圆体胖,红光满面,似乎比以前更好得多了。他也开始整天跟那些人一起嘻嘻哈哈哼哼唧唧,打哈欠,说东道西,私下去议论女人的屁股、乳房、大腿、脸蛋,晚上看看录相,打麻将,甚至连新闻报刊杂志也看不懂了。

更为奇怪的是,他和李成竟然变成了好朋友。唐可德也成天跟在李成的屁股后面,在社里社外满城搞女人。也变成了一个谁也不敢惹的家伙。于是,报社里面也就传出了“李唐!李唐!”的说法……

一天,有人又喊叫了起来:“李唐打架罗——李唐打架罗——李唐又打起架来罗——”

两人就又在饭厅外面的花园里滚成了一团。

“捶死你个龟儿子的!老子的女人你都敢动?!”

“狗日的!她又不是你老婆!你要独占好多个吗?你看,老子们今天不拍扁你这个杂种,老子们就不姓唐!”

唐可德竟霸占了李成的女友,他居然变得比李成这个流氓还要流氓,两人抡胳膊挥拳头打得难分难解满身土坷拉草屑的时候,就用那样的话语相互咒骂着。

终于,有一天,单位召开了职工大会。在一片此起彼伏热烈的掌声中,人们把唐可德拥上了一个礼堂里大会的主席台。主席台下面挤满了人,他们中间有些是从市里、省城里、京城里来的各界权威。当然,更为主要的,是医学界权威了。在那里,老的少的男的女的全都众目暌暌引颈地从台下眺望着台子上的唐可德。人们看着他的那副样子,有点象生物学家在实验室里看动物标本似的。不知道是手术的原因,还是什么药物的作用,在人们眼里,唐可德那时已经变成了一个看不懂报纸,看不懂电视,听不懂广播的人了!他成天除了嘻嘻哈哈哼哼唧唧打哈欠,说东道东,私下议论女人屁股、乳房、大腿、脸蛋、打麻将、看录相以外,就什么以前那些议论时政的话也没有了。

在主席台上,唐可德也不知道单位里的领导们对着麦克风讲了半天什么,也不知道他们闹闹嚷嚷地是为了什么,他只知道,自己被摁在放麦克风的主席台前一张椅子上,只是顺着磁带里他背诵过了几十遍,但是,都还老念错了的几句台词,装模作样地张嘴和闭嘴,让许多新闻记者前来拍照。然而,大会主席台上的人,不准记者们提问,唐可德只记得,在大会会场上巨大的红布横幅上,写着下面几个他已不太认得的大字:

“庆祝人工心脏置换术成功大会”

 

注:                  
   【1】这里的“支”就是“支使”的意思。
   【2】“嫩头青”,指少不更事的年轻人。

 

此条目发表在中短篇小说分类目录。将固定链接加入收藏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