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根世代(上集) Rootless Era (8)

 

   第四章  万里探子

 

“哎……事情是这样的,那天,就是出事前几天,郑雅笠告诉我,下个星期三,他父母就要从北京飞过来,委托我到机场接机。另外,嗯……叫我给他父母找家旅馆定个房间,价格适中就可以了,费用最后由他父母和我结算。嗯……当然,和以前一样,他父母每年都来一次,都是委托我办理,用车也是我包下来。于是,我就早早地办理这些事情,帮他父母预定了一个房间,嗯……就在德尔塔宾馆,和我们现在住的这家赌场的宾馆一样,都是四星级哦,表面上是差不多,但是,我的感觉,这边实际上的服务,应该是五星级。”

“明明是四星级嘛”

“嗯……我说这个话,你恐怕不相信,我成天开车送客户,见多了,在日本也是这样,里边的内容太丰富,也太复杂。为什么我说是五星呢?嗯……因为,这个凱撒溫莎酒店是带賭場的,所以,这里除了客房配有通常的冰箱、咖啡機、保險箱、熨燙設施及帶獨立淋浴間、免費洗浴用品和吹風機这些外,就是加拿大和美国大部分赌场都具备的,供大批来自全球各地稀奇古怪讲究享受的赌客进餐的各式各样的餐厅,嗯……什么牛排餐廳(Neros Steakhouse)、塔扎地中海烧烤餐厅(Taza Mediterranean Grill)、约翰尼火箭餐厅(Johnny Rockets)、自助餐厅(Market Buffet)、艺术家咖啡厅(The Artist Café)、传奇体育酒吧(Legends Sports Bar)等等,而且都是24小時服務。其他的,嗯……其他的就是桑拿浴室和各類商店。酒店內的鬥獸場(Colosseum)全年都在舉辦各種世界著名的音樂、舞蹈與喜劇表演。尼亚加拉瀑布那边大瀑布赌场(Casino Niagara)也是一样,但大瀑布赌场那边场面和阵势更大,有3000台各色电子赌博机,150台赌桌,是加拿大最大的一家赌场,那一带又是喜来登酒店,又是海底世界(Marineland),特别是每年全世界来餐馆尼亚加拉大瀑布那些参观的游客,终年不断的那些什么马戏团、杂技团、百老汇歌剧舞剧。”

“嗯,你说得确实还是有些道理,赌场的酒店,看来确实要比一般的酒店更豪华。这个四星级看来确实应该是五星级。”

“哎哟,仲慈,这方面,我整天就在这些酒店拉客,里边的名堂,你不晓得的事情,还很多呢!嗯……你可以想象,这些他妈的赌场,那是个怎么样的人间繁荣昌盛的景象哟!他妈的,白花花的银子啊!那些没日没夜吃钱的老虎机,那些轮盘赌,那些黄金白银花花绿绿的票子,那些脑满肥肠的大亨,那些可怜的,尤其那些偏偏倒到路都有些走不动的华人老头老太太,那些一年到头挣几个钱都拿到赌场去喂给那些洋人的中国赌虫,那些花花绿绿的纸票子,都流进了些什么魔鬼的腰包?当然,嗯……底特律那边,那个希腊城赌场酒店的阵仗也不小,早年,当美国经济还没有下滑的时候,你都知道,那个汽车城的热闹非凡!可是,现在呢,象个鬼城,到处都是挂牌降价卖不出去的房屋,三天两头隔三差五的抢劫杀人事件,但是,在那个城里,就像上次我们去看见那样,你不也在说嘛,那些豪华的建筑群,在当年,是要用些黄金白银来堆的。”岳冰峰目光渐渐从河对面的夜空中收了回来,在月光下,和韩仲慈面面相觑,沉浸在他回忆的细节中。

“那倒是。”

“那妮妮和这里的人缘好,每年从旅行社给他们赌场带去那么多的客户,我们才有这样的待遇,算是优待吧,赌场要优待他们的特等会员,那妮妮是VVIP特等会员,双VIP会员,所以,所以我们沾了她的光。”

“那感情好,下次到多伦多,我们可得好好招待一下她。”

“当然,德尔塔还是不错的,我们开车来往于机场,经常去很多宾馆,那是其中一家,价格适中,但质量绝对上乘,里边游泳池、酒吧、餐馆什么都有,四星级,在四星级宾馆里,德尔塔算是中等偏上吧,一天120加币不到,淡季还要便宜,一个两人间,房间里沙发、写字桌、冰箱、电视、卫生间、洗澡间什么都有,定了七天,那家德尔塔旅馆离我家又不远,在Kennedy 2035号,就在kennedy 和sheppard东南角,顺了kennedy往南,不到两个巴士车站的距离。哎……这孩子,我们的老租客,已经三年了,有了感情。他其实非常听话, 端端正正的长方脸,永远都是一身蓝色或者灰色的夹克,从来都不追求那些名牌服装。”

“不讲究?”

“一点不,我都有些纳闷儿,北京来的呀?”

“海淀、三里河、中科院、大学院校那些孩子,那里有些孩子就是很朴素。”

“是呀,这孩子,动不动就呵呵地笑,头发永远的学生头,像个妹崽儿,再他妈老实本分不过的男孩子了, 简直就像我孩子一样。哎……我是个女儿,看着这孩子,我时常有些幻觉,有个儿子多好!哎……他妈的,我们却生活在只能生一个孩子的年代。哎……之前,他父母每年来一次,每次,都是我们给他们租宾馆,每次租两个房间,那时,看得出来,孩子很高兴,想过节一样,脸色也好起来,平时脸色一个菜青色,那几天,脸蛋都红扑扑的,又蹦又跳,孩子离不开娘啊!孩子离不开父母啊!嗯……真是的,现在,这些孩子才多大点啊!嗯……我们当知青的时候,还要16岁才能下乡嘛,现在,有些孩子还要更小,当知青还在国内啊,现在可好,动不动就漂洋过海,上万里啊!哎……每次他父母来,孩子就离开我们这里,到宾馆去和父母住几天。哎……这孩子是个好孩子,当然,现在是回忆了,只能是回忆了,鬼才晓得,鬼晓得是怎么回事情,简直莫名其妙!这后来发生的事情,让我们大家都他妈的懞了,彻底懞了,你想想,我是什么人,老江湖了,北京就不说了,在军队打篮球,嗯……全中国,那个地方没有去过,我是篮球队长,战友和队员,在全中国,几乎到处都有,部队转业下来,又做生意,在广州、上海、深圳和海南一待那么多年,又东渡扶桑去到日本,在东京混了那么许久,被东洋鬼子压迫,后来又移民到加拿大,做过工厂,被西洋鬼子欺骗剥削,现在他妈的半残了,再开这不伦不类的他妈的黑车,或者说,这黑出租车这么多年,可以说是黑白两道,三教九流,五行八作,阅人无数,他妈的,竟然看不懂这个小B崽子,这世道真是太奇妙了!”岳冰峰嗓门越来越大。

“嘿嘿……嘿嘿……你也有看走眼的时候?”韩仲慈嘴角向上翘,眼角也跟着向上翘,龇牙咧嘴发出怪笑声,那样子,在被穿过风吹得摇曳的树叶的路灯光里,显得有些扑朔古怪。

“嘿嘿……嘿嘿嘿嘿……你还真别嘲笑我,这小B崽子,这小B崽子平时给我的印象,现在想起来,都不完整,只能是拼拼凑凑了。当然,嗯……当然,不单是我,所有的人,我们这房子,楼上四间房,楼下两间房,地库两间房,我们住楼上一间,其他七间,住七个人,都是学生,来来往往,起码这几年也有二三十人吧。他一直住在这里,嗯……特别那些女孩子,我看,大家象一家人一样,都处得很融洽,特别那几个女孩子,嗯……有些时候,他还帮助她们做作业。他房间里也有很多的书。嗯……晚上,还常常 在大学图书馆里,我们这条街,就在这多大仕嘉堡分校后门不到300米的地方,后校门进去不到500米就是图书馆。嗯……感觉上,他那里也不去,我现在回想起来,他腼腆、恬静,就是说,安静,好学习,看见女孩子都脸红,从来不和一些有钱的孩子那样,整天花天酒地,开豪车,在外面下馆子。嗯……哎哟,他妈的,有一次,他还告诉我,多大毕业后,他要到美国去读研究生,说是已经在准备求职简历,美国公司很多,工资也高,可以挣很多钱!当时听他那样讲,我还说,你要那么多钱干嘛?他吞吞吐吐地说,养家啊!我说,你连个女朋友都没有,谈什么家啊?我感觉有些奇怪,他那样说的时候,他的眼神,他那副样子,让我在一瞬间恍恍惚惚好像感觉到他有女朋友。但是,仔细一想,那样的念头立刻就消失了,一个连胡须都没有长齐整的毛孩子,怎么能够去想他和什么女人之间的事情……但是,现在想起来,他当时谈到到美国去挣钱的那个样子,真还让我感觉到他好像在外边有个什么家庭的样子,哎……哎哟,最后,最后来个如此的失踪,竟然来个如此戏剧化的人间蒸发!哈哈哈……哈哈哈……哎呀!老子,我老岳简直不知道怎么说了,哈哈哈……哈哈哈……呵呵呵……呵呵呵……哼哼哼……哼哼哼……嗯嗯嗯……漂泊啊,漂泊……嗯……不知道这孩子漂到那里去了。”岳冰峰沙哑的声音里发出尖啸,目光里充满了疑惑。

“这孩子有没有什么你感觉得反常的地方?例如,他的作息时间,他多久回国一次,他时常外出吗?他和外边什么人有没有什么接触,例如这儿的酒吧,夜总会?”

“哦——这些,这些好像还没有明显的察觉,作为房东,责任、义务和权利,都没有要求我平时去注意每一个房客,注意他们除开在这里住宿以外的任何事情。当然,你这样说,特别是他出了这件怪事以后,倒是让我回想到,最近半年,他好像三天两头有些时候不在我这里住,晚上也不回来,一开始,我还给他去电话,怕他在外边出事,你知道,我们的房客,如果两三天无故联系不上,我们就得考虑和警方联系,但是,我每次都能够和他通上电话,他说他在这边一个同学家里住,我就不再和他联系了,他毕竟不是小孩子,大学生了,对吧?你也知道,现在,这边很多留学生都自己买房子,有些富二代买的房子比我的房子大得多。”

“那倒是。”

“哦……你这样说,倒是让我想起另外一件有些反常的事情,他向我借钱。”

“是吗?”韩仲慈眼睛亮了几下。

“这孩子前一段时间有些急躁,向我借钱,第一次问我借钱,借了两千加币。”

“第一次?他经常向你借钱?你放心吗?” 月光下,韩仲慈的脸模糊不清,但声调里充满疑问。

“一般的房客是每月一次交房钱,他基本上是半年交一次,那次,他刚好交了半年的房租。半年的房租就是三千,他不还钱,我就会用他交的房租作为抵押,所以,我就借给他了,实际上,就是他自己房租那笔钱。何况,在我看来,这孩子还不至于吧。”

“你算得很精嘛!”

“这笔帐都算不清,还当什么房东呢?当然,每次他都及时还钱了,但在以前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开始,当然,直到现在,我还在内心里有些怀疑他是不是到赌场。嗯……这样看来,嗯……第一次向我借钱时,我问他什么事情,他说是他的一个好友急需钱。为什么急需钱,他也不说,只是让我相信他一定准时还钱。他这样两千三千地借钱有三次吧,但确实又都准时还钱了,这件事看来是很反常。我只是有些怀疑他上赌场,但是即便上赌场,这边,特别对于华人来讲,也不是什么好不得了的事情,因为太普遍了,并没有什么特别反常,如果他要去赌,我们能够说什么,钱是人家自己的,向你借钱,人家也是准时还钱了的,一个房东,又不是学校的老师或者辅导员,更不是他的家长,对不对?更何况,现在的年轻人,你都知道,自我感觉良好,你把他说得不高兴了,他一拍屁股走人,你这房东还怎么当?”岳冰峰摊开双手,眼睛盯着韩仲慈。

“哦……那倒是。”

“你以为找一个房客那么容易吗?尤其他那样一住下来就是三年的房客。”

“那倒是。”

“这样的房客,对于一个房东来讲,就是一颗摇钱树啊!”

“确实。”

“还有,我也怀疑过他是不是吃白粉。”

“白——粉?”韩仲慈声音高了两三度。

“就是吸毒。”

“是——吗?”韩仲慈声音比先前更高。

“但是,我觉得他不象,吃白粉的瘾君子我们见得多了,他不是,那样子我们一眼就能看出来。你想,我这样走南闯北的的人,开这样的黑车,时常半夜到天亮,到一些莫名其妙的地方去接客送客。”

“莫名其妙的地方?”黑暗中的侧影。韩仲慈的脸,朝向岳冰峰的脸,略微凑得更近。

“是呀。”

“说具体点。”

“就是一些声色犬马的地方,赌场、夜店、按摩院。”

“哦……”月光下,韩仲慈和岳冰峰面面相觑凑得很近的侧影。韩仲慈向后退开了一点。

“难怪,难怪时常看见寻人启事,什么吸毒、贩毒、妓女,性工作者失踪,这个那个警方熟悉的人被枪杀……”韩仲慈和岳冰峰面面相觑 的侧影开始变形。两人转身朝前走去。

“嗯……是呀,每年都有几个失踪,这全世界来到加拿大的移民,这个人种博物馆,其他国家、民族和肤色的人我们不说,和我们关系也不大,但这几年真的是怪事连连,那个地产冠军被灌进了水泥桩子里,活生生一个帅小伙子,好像还是军队哪个文工团的演员?他妈的,太离谱了,太离谱……嗯……还有,还有去年死在湖里那个小伙子,莫名其妙的,车停在湖边码头上,船漂在湖上,那个湖我们几乎是一年四季都在上面钓,春夏钓大巴和小巴,秋天钓碧古和花侧,冬天冰钓碧古和黄鲈,他小子是怎么淹死的,说是过了差不多两三个星期,才在相距出事地点几乎两三千米的地方发现,救生衣也没有穿,直到现在,这家伙的死亡都是个谜,那一带下午总是放枪,是打野鸭子的狩猎场,有人说是被打野鸭子的子弹误伤了,还有人说……”

黑暗中,岳冰峰的笑声由感觉得荒诞而自我解嘲的爽声大笑开始变了调,在底特律-温莎隧道(Detroit–Windsor Tunnel)出口附近,高高的灯杆柱顶灯光照射下,韩仲慈转头看见岳冰峰眼睛有些湿润,他先前的笑声渐渐变成悲怆的近乎呜咽的啜泣。

见岳冰峰悲哀,韩仲慈也只好缄口。两人无声地在河岸边溜达了好一阵。

被岳冰峰悲怆感染着的韩仲慈沉吟良久,他似乎由伤感着岳冰峰的身世感觉到要说些什么,黑暗中,听他自言自语低声叹道:

“冰峰啊冰峰,你呀你,嗯……你哟,嗯……出身高贵,却身逢乱世;质本高洁,却深陷淤泥;虎背猿腰,却躬身街巷;曾经阳光,却旧帽遮颜;古道热肠,却尽遇冷脸;有心杀寇,却尽遇荒唐;从来领导,却再无部下; 一腔热血,却世道庸常;铮铮汉子,却纠缠肖小……”

那时,他心想,这故事还没听完呢,就又问了一句:

“后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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