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根世代(上集) Rootless Era (7)

    

第三章  夜谈失踪者

 

黄昏时分,韩仲慈和岳冰峰在底特律河边散起步来。那时,韩仲慈想起来,要问他新闻报道里,他房客失踪的事情。

岳冰峰祖籍河北,出生在广西南宁。父亲是1949年中国人民解放军第四野战军南下广西的开国高级战将。岳冰峰身高1米82,年轻时虎背猿腰,现在却腰圆膀阔,体重200余磅或100余公斤,在一般人群中,是个超大块头。眉梢发际渐缀花白的“田”字脸上,北斗眉下,一对铜铃般的狮子眼觑人时,瞳仁深处,悠闪着一股凶猛大动物打量小动物的目光。和陌生人见面,看着他架在超大体积身躯上硕大的脑袋,举手抬足大手掌大脚板的举止和步态,听着他说话时粗重沙哑的声音,就更加重了他目光中那种大动物生猛的成因。而这样的成因,于不怀好意的对手是一种压迫,于他的朋友则是一种安全感的笼罩。说白了,人虽说是百兽之王,但也是百兽中之一兽,既会生,也有死,本质上是一种野兽,只不过是穿了衣服会思考的野兽而已。因此上,人和人之间也是一样,大个子的人,天然就有一种优势,要不美国历届总统选举,无论男男女女,尤其是妇女,总是青睐那些个头高达的家伙,职场上大公司在选择CEO时,也倾向于如此的认同。这也类似于美女俊男,也是一种天然的优势而已。因为个子高大,岳冰峰曾经在军队篮球队和广西篮球队打篮球,场上位置是后卫,当过广西篮球队长。按照他老婆的说法,当年在广西篮球队,他既是场上队长,也是场下队长。常常挂在嘴上的荣耀之一,就是1978年带广西篮球队远赴非洲访问,说是在非洲那一个多月期间,分别在加蓬、索马里、肯尼亚、塞尔比阿、尼日利亚五国巡回打篮球,因为场上作风机智生猛,指挥控场有方,被非洲好几个国家的报纸称之为“莽汉队长”。又说在中国打篮球时,还经常在场上和人抡拳脚打架,写过无数次大小会检查,但年终总结大会时,却总是被省体委嘉奖,称之为是篮球队的骄傲。部队转业后到深圳工作,之后远赴日本,再移民加拿大。在多伦多一家工厂遭遇工伤后,被公司老板推卸责任借故解雇,腿部有重伤,一条腿基本瘸了。按照他的说法:当年在篮球队的时候,老子可以原地拿排球(注意,不是篮球)直接起跳扣篮(类似于真升飞机垂直起降),而拿篮球呢,也可以三大步起跳直接扣篮(类似于喷气式飞机需要跑道助飞),但是现在,老子连跳个火柴盒的高度都跳不起来。不行就是不行啦,身体不饶人哟,狗日的,这个万恶的加拿大白狗,老子为了工厂的工作,把腿都整断了,竟然借故把老子开掉了,这真是他妈的天理难容啊!因为不懂英文,又囊中羞涩无钱打官司,一个个请来的或朋友介绍来的见钱眼开的蹩脚律师都悄无声息地溜掉了,岳冰峰的冤屈便在常年的官司中渐渐投诉无门,自己也成了个动不动就念叨的祥林嫂。还好他老婆能干,在日本开了间小商铺,再依靠早年的积蓄,便在多伦多大学仕嘉堡分校附近买一栋学区房当房奴,靠收些学生的房租和开出租车为生。岳冰峰为人正派,因为境遇糟糕,牢骚满腹,渐渐对社会产生化不开的悲观情绪而难以释怀。

说到这岳冰峰现在开出租车为生。其实,说是出租车,那是面子上的事情。根本上说,岳冰峰开的是黑出租车。因为,在加拿大,要合法地成为一个出租车司机,情况还不是那么简单。一方面,你必须是一个拥有出租车司机执照的出租车司机,而一个合法的出租车司机,又有两种情况:其一是出租车公司雇员的出租车司机,另一种是自己拥有一辆合法出租车的相当于自雇形式的出租车司机,而拥有一辆合法的多伦多正规出租车营业执照(TTL:Toronto Taxicab Licences )的出租车,还必须有两个条件,一是过去三年,您必须是全职的出租车司机,二是过去五年你不能拥有出租车。说白了,就是要拥有一辆自己合法的出租车之前,你必须有一个开出租车的经历。在加拿大,正规的出租车司机,出租车上有两个牌照,一个是普通车都有的牌照,另一个是出租车营业牌照。出租车司机本人还有两份执照:一份是普通司机都有的驾照,另一份是出租车营业执照。有营业执照,就涉及上税的问题,相应的,为乘客服务,又涉及保险问题。有了保险问题和税收问题,相关的违法违规,再又涉及到法律问题。而这些,对于黑出租车司机而言,就在保险、税务和司法三个方面都不能见光。但是,实际上,黑出租车又在任何城市里是一个现实的存在,属于保险、税务和司法三不管的、民不举官不究灰色地带。黑出租车这个行业,一切都是现金交易,风险极大,一旦发生车祸,对顾客和自己,都是无法收场的后果。这个行当,有些象发廊和按摩店里的妓女,和呆在旅馆和出租屋接客的暗娼。发廊和旅馆出租屋都合理合法,但后台的事情,却是悄然进行,甚至大行其道。古今中外,千百年来,一个人类文明城市的运转就是这样,有白日里阳光下马路上合理合法体面的社会天地,也有夜晚下水道里在人类排泄物中生存的老鼠蟑螂鬼魅魍魉的黑道江湖,更有这两者之间大量的灰色地带,于是乎,这日日夜夜春夏秋冬的人类红尘生活才能够进行得下去。这白与黑的世界,和两者之间的灰色地带,有些象在日月之间轮回过渡的黄昏和黎明,三者之间,相辅相成,缺了那一方面的存在,这所谓的人类文明世界,都得在这人类历史发展的时间线上停止运转。所以,这黑出租车就在报纸上黄页中以及网页上广告照打,手机微信群里自打的广告更是漫天飞舞。没有犯事就阿弥托福安贫乐道,警察也睁只眼闭只眼不管不问,但一旦出事,警察也是堂堂正正脚镣手铐抓人开罚单样样执法。

这岳冰峰除了开黑出租车长短途接送客户外,也兼带些小型搬家送货等业务,有些时候,还和搞房屋装修的钓友兼带地到装修公司做些打下手的活路儿。一叶飘萍,浪迹天下,世道沧桑,命途多舛。自打出国之后,让他话语从此不多。打工致残后,让他更加沉默不语,目光深冷。他宽大厚实的胸膛,就像一道消音墙,再大的事情,到了他那里,都难得有个什么反响,有些事情,落到他手上,象石头掉到水里,永远消失。人在生活里,就象工厂里传送带上的工件一般,失去了快乐。世界对他似乎不公,他也便似乎失去了对世界的热情。偶尔,他也会像个小孩子一般欢快一阵子,那就是他们钓到大鱼,特别是他本人钓鱼特别手顺时。例如前年深秋,韩仲慈和岳冰峰两人顺了安大略省 401高速公路往东北方向开车300多公里,先到圣劳伦斯河(St Lawrence River)边千岛湖(Thousand Islands)附近,几乎一无所获,正准备打道回府,但是心有不甘,便再向北开车半个小时,在靠近西港(Westport)旁的大瑞媞阿湖(Big Rideau Lake)东北方向,一个隐蔽很深的湖湾秘密钓点,事情立刻峰回路转!两人在不到三个小时的时间里,就钓了几乎近40磅花侧,而且,那些花侧大部分都是半磅到一磅一条,甚至超过一磅一条。花侧鱼的嘴巴很薄,且玻璃般透亮,起钩时稍微太用劲,就会把它的嘴巴弄破,所以,他们把花侧俗称为玻璃嘴。在加拿大,花侧是除了碧古(Walleye)以外最好吃的鱼。花侧刺少,肉细嫰,且少腥味,英文名为:Black Crappie、White Crappie。其次才是大口鲈鱼(Largemouth Bass)和小口鲈鱼(Smallmouth Bass) 等等。至于那些白斑狗鱼、北美狼鱼、布鲁克鳟鱼、彩虹鳟鱼、加拿大鳟鱼、太平洋鲑鱼等等,那些鱼既大,且腥味极其重,钓到那些鱼,一般都放生,让它们重回大自然。还有一次在韩仲慈记忆中印象较深的,就是他们在著名的538钓点钓碧古,所谓538钓点,是多伦多一帮钓友约定俗成的一个称呼,地点在多伦多东部200公里左右安大略省401高速公路538界碑出口进入贝利韦勒(Belleville) 市的一座大桥下,因为是从401高速公路由西向东538公里路标出口进入钓点,所以那个钓点就俗称为了538钓点。那一次,是11月上旬初冬的一个晚上,月亮溜圆,河面呼呼起风时分,在波涛拍岸星光飘荡的湖岸,岳冰峰自己一人,就频频得手八条都在5磅至8磅的碧古,直让旁边一帮钓友羡慕得哇哇直叫。

在那些时候,他们在钓鱼的返途中,就会找上一家大家伙儿欢喜的酒店,几杯烈酒下肚(白兰地,二锅头,伏特加),要么谈到他钓鱼史上特别顺手的往事,自然少不了他“当年勇”时,带领广西篮球队和八一男子篮球队上半场打到50分到60分,终场锣响甚至追到100分以上的光辉历史。他总是说,虽然说是他带领的广西篮球队打不过八一篮球队,但是,一个全国30多个省之一的省级队,能够把从全中国20多个军区队里挑选出来的尖子组成的军队国家队追到100多分,那真是虽败犹荣啊!当他讲到那些人生得意之事时,你会看见他青春焕发,激忿填膺,扬眉奋髯的样子。那时,他会满脸通红,眼睛闪光,嘴唇颤抖,激动地大声连连叙说道:

“唉哟哟,我们的中锋才1米91呀,他们的中锋穆铁柱【1】,那是他妈的2米28哦!我打的是后卫,八一队那边的后卫也是1米82,我俩都是最矮的了。哎哟,他妈的,中锋对中锋,我们这边才1米92,穆铁柱的手肘呀,就在我们中锋的眼睛那个位置。哎哟,两边人盯人的时候,穆铁柱跑动起来,我们的中锋完全没有办法,靠不拢身啊!他妈的,怎么办呢?就来些小动作呀,哈哈哈……哈哈哈……一会儿在他的脚上踩一脚,一会儿又去拉穆铁柱的裤子,唉哟哟,那个穆铁柱啊,边跑还要边提裤子,到了后来,我们的中锋老去踩他的脚,还他妈的一把扯住人家裤子不放手时,穆铁柱就他妈的搞烦了,手肘一挥,就把我们的中锋挥倒在了地上,顿时,小子的眼眶就被穆铁柱的手肘磕开一道口子。唉哟哟,鲜血直流啊,小子满脸都是血,马上抬下场,后来,在医院缝了好几针呢!唉哟哟,他妈的,八一队是什么队呀?我们是什么队呀?人家,可都是从全中国20个军区里边选出来的尖子呀,平均高度在2米以上哦!我们呢,平均高度才1米85,我在里边是最矮的矮子,才1米82啦,我们的大左前锋1米87到1米88,大右前锋1米90,中锋1米91,平均1米85吧,哈哈哈……两军对阵,平均1米85对平均2米,中间差15公分啦,哈哈哈……那简直就是个大人打小孩子。你想想,我们,只是个省级队,哈哈哈……哈哈哈……老子指挥,老子指挥,老子场上场下都是队长,老子命令他们,毛当老虎抓,毛当老虎抓啊!全场都他妈的人盯人,全场紧逼,强迫对方跑起来,我们逼迫八一队跟着我们跑,让他们失误,一旦失误,立刻抢断打快攻,唉哟哟,创造历史啊!上半场追到五六十分,下半场锣响追到一百多分,唉哟哟,八一队就是八一队,厉害呀,但是,我们虽败犹荣,虽败犹荣哦……”

那时,你很难把眼前的象个大小孩般热烈高兴的男子,和你平时见到的那个大部分时间,总是北极熊般阴沉着脸,冬眠般地、眼睛半睁半闭地面对所有的人和事的人,或者说,那个阴郁困乏交加,卷缩在一个角落里的黑出租车司机,拉扯到一个人身上。

河边晚风拂面,底特律河(Detroit River)北岸,美国通用汽车文艺复兴中心(GM Renaissance Center)及希腊城赌场酒店(Greektown  Casino Hotel)一带霓虹闪烁的微光,让岳冰峰的侧影显得更加高大沧桑。韩仲慈开口问道:

“我在《多伦多星报》上当天新闻栏目里看见这则新闻时,我注意到,那个失踪的男孩住在你们那一带。当时,也想到你那些房客,但并没有往心里去,哪里会朝那里想呢?嘿!事情往往就是那样,无巧不成书啊!嗯……那孩子父母是怎么回事,他们是干什么的?”

“北京来的,男的好象是中国警政大学教授,女的呢,嗯……好象也是在一个什么和公检法有关的机构,嗯……好像,好像……是一个什么研究所里的,嗯……还是高级研究员呢。嗯……看上去,两口子人都还老实,不多言不多语的。嗯……人嘛,看上去,是典型的知识分子,很礼貌的。前前后后,几年了,到我这里来过好几次了。”岳冰峰若有所思开始回忆。

“哦……难怪,那孩子的绰号叫‘福尔摩斯’,敢情,他父母都是从事警察工作的。唉……这年头,什么人都把孩子送过来呀,漂洋过海,才多大点的孩子?他们也舍得?”呼呼晚风和哗哗河水声响中,韩仲慈声调渐高。

“嗯……可不是嘛,我们当年到日本的时候,那是1990年代初期,也是很多人出国,后来2000年开始移民加拿大,人渐渐开始增多,但是,现在,好像是达到了高峰,潮水一样大批大批涌来,而且,年龄还越来越小啊!”

“是呀,我们在报社看见的消息和统计数据很清楚,现在的问题,我觉得,中国人的自信心出了问题,文化认同和身份定位完全混乱,我们自己的东西没有了,一边倒地认同西方的一切。你看看国内,现在,稍微有点社会地位的人,北上广深,哪家哪户,稍微有点身份的,你要没个小孩在外国上学,那简直就是不好意思出门见人,这家里有孩子在海外留学,基本成了中上阶层的标配。 大学不行就高中,高中来不及就初中,甚至有些直接就送进了小学,恨不得脑袋上长出金头发蓝眼睛来。中国人,中国文化,唉哟哟,现在,现在是全线崩溃呀!”

“你也知道,当初买房的时候,我为什么要买这里的学区房啊?还不是看着这样大批的中国孩子出来留学,就动起了这个收房租的脑筋来了嘛!唉,还不就是为了挣几个学生的钱,要靠这些孩子的房租来过日子啊!当然,这些孩子,什么样的都有,好的坏的都有。嗯……这孩子,嗯……应该是个好孩子吧,父母都是教授和高级研究员,嗯……来自北京的高级知识分子哟。有些时候,我感觉他们有些神秘,我不好问他们更具体的情况,嗯,反正,从他们多次谈话中,我知道,他们是教授和研究员。比方说,他们谈话中,男的和女的,老是说,带这个那个的博士生,嗯……还说,这个那个的,毕业分配在这个那个省公安厅的。嗯……你想想,能够带博士生的,不是教授还是讲师不成?对不对?有时候,男的说什么侦查学院,他的学生,有在中央警卫局的,还有在一些省公安厅里边当刑警大队队长的,那么,我想,应该是某一所和公安相关的大学吧。”

“他们的工作还保密?”灯光下,韩仲慈转头看着岳冰峰的眼睛有些闪光。

“好像是有点那个意思吧。有一次,我曾经试着问那男的,他是教什么的,结果被他拿话岔开了话题。之后,我就再也不问了。从那个女的和男的有时候讨论的问题,我感觉,那个女的和男的不是一个单位,但是,他们共同谈论在加拿大报纸和电视新闻里看到的一些美国和加拿大的案件时,总是谈论加拿大和美国警察破案时,在提取罪犯证据时,程序上比中国更加麻烦。还谈到加拿大法院的陪审团,以及陪审员的产生。我感觉,女的也是某个和公检法相关的研究机构里边,负责证据鉴定的研究员,因为,她也谈到她带的博士生。”

“你刚才好像说,孩子的父亲是中国警政大学的。我印象中,好像也记得,他老爸是警政大学侦查学院的教授。因为,以前,在你家里见到那孩子时,他总是问我一些侦探方面的事情,嗯……我感觉,那孩子读过很多书呢。”

“是呀。他儿子告诉我的。还告诉我,他父母都是从事公安工作的。其实,也没有什么保密,嗯……我理解,他们的工作,还是涉及一些他们不愿意说的事情。”

“那倒是,例如说,正在破案过程中的事情。”

“嗯……这小子,父母都是高级知识分子呢,但是,怎么会发生那么不可思议的事情?但是,嗯……你想想,还有,这男的可以看懂这边的英文报纸和电视新闻,女的还在教她儿子的功课,大学生的功课,大四孩子的功课呢,应该不是一般中低级别的知识分子吧?你说呢?嗯……”

岳冰峰有些低沉沙哑的声音,在夜晚的路灯下,里听起来更加飘渺迷离。

“那倒是。男孩子是怎么回事呢?”月光下和交叉的路灯下,韩仲慈眼睛有些闪烁。

“哎……这男孩子嘛,怎么说呢,在我这儿住了好多年,算是老住户了,有感情啊!北京人,口音嘛,嗯……听上去,倒是有些地道,嗯……20岁出头的样子吧,1米84吧,和我个头差不多,但瘦,年轻人嘛,正在抽条,吃长饭的年龄,嗯……眼镜,嗯……300多度吧!四年前,大概是2012年吧,嗯……就是他读大一的时候,当然,这是根据现在的时间来推算。嗯……那时,我还没有搬到汤玛士街来,他住在汤玛士街136号。嗯……三年前,我搬到这里来了,我买下了汤玛士街48号,就是现在这房子,这个房子呢,房间比较多,楼上四间房,楼下两间房,地库还有两间,共八个房间,本来就是打主意买在学校附近,靠收学生租金来养房子的。嗯……给我买房子的地产经纪和汤玛士街136号有关系,郑雅笠就是他给我介绍过来的。” 岳冰峰声调平缓,娓娓道来。

“郑雅笠,孩子的名字?”

“是呀,多好的孩子呀,到现在,我都还觉得,简直是个玩笑。小子,简直搞不懂……哎呀,那几天啦!那个女的,特别是那个男的,就是他父亲,整天都是嘴里念‘郑雅笠不见啦,郑雅笠没有啦’,天啦,我们都差不多被他念成神经病了。” 岳冰峰声调开始陡上。

几年钓鱼下来,来来回回,韩仲慈和岳冰峰也有几十上百趟的合作了,对他的脾性,大致有所了解。所以,谈到他那失踪的房客,他倒眼睛发亮,言语也铿锵有声起来,这在他那样饱经沧桑,遇事总是冷冰冰淡然处之的人来说,如此的反常,自然吊起来韩仲慈的胃口,更提起了他的兴趣。

“从头讲吧,我想听听,看来,有点意思,是吧?”韩仲慈眼睛在月光下时闪时灭。

“是啊,我是想告诉你,这是一个你一定感兴趣的故事,他妈的!走南闯北,这样的怪事,真还少见。” 岳冰峰停下了脚步,眼睛盯着面前的韩仲慈。

“哦——?比你那个广州朋友,那个敢和台湾竹联帮老大较劲的家伙的故事还精彩?”韩仲慈双脚跨立,左手托右手肘,右手竖直向上叉开虎口,卡在下巴上,眼睛炯炯地盯着岳冰峰。

“唉——性质不同,但是,嗯……太,太他妈的离谱!太他妈的离谱了哦!” 岳冰峰仰天长叹。

“好、好、好,好啊!你慢慢道来,我洗耳恭听。” 韩仲慈雕塑般纹丝不动。

“唉,怎么说呢?这孩子嘛,嗯……个子高,我呢,个子也高,所以,嗯……一开始,我还想培养他在我这些房客中间当个小头目,就是我不在的时候,当我的小听差,委托他帮助我处理一些事情,嗯……特别是那几个丫头片子,什么南京来的计算机科学院软件工程专业大三的罗丽, 武汉来的大二的卞兰兰,嗯,她是管理学院工商业管理和信息技术专业的。林美珍是广州的,她是人文科学院攻读艺术和文化专业大三的。几个丫头片子都勤奋好学,是正派老实家庭出身的女孩子,几个都是长期住在我那里。当然,还有一些,只住半年一年的,或者几个月的,男孩子女孩子都有。这些孩子麻烦琐碎的事情特别多,本来,我就想委托他来处理,给我搭个帮手。哎……但是,时间 长了,发觉不行,太腼腆,而且懒,动手能力太差,他不会做饭。嗯……平时,我每个礼拜 开车带这些孩子去一趟超市。到了那里,其他孩子都买些蔬菜,什么肉、蛋、水果,还有,就是什么油盐柴米酱醋茶那一类吃的东西吧。冰箱里,每一格都是孩子们的东西,那些孩子,一般来说,都会做点饭,只是水平参差不齐而已,但起码还是可以把饭菜煮熟吧。但是,这孩子却不会做,每次到了超市,嗯……他都只是买些熟食回来,其他的就是什么酸奶、水果、糕点、饼干糖果,和一大堆罐头一类,他把那些熟食简单用微波炉打一打后吃掉,嗯……要么就是坐在家里打电话叫外卖,或者到小笼包子店点一笼包子,坐在包子店里吃,大部分时间在学校食堂里点餐,据说他还很讲究,说是不能亏待了自己,一般都不能低于三菜一汤,说是父母告诉他‘生活质量不能太低’。” 岳冰峰声调平缓,娓娓道来。

“开车吗?”

“不开车,他骑自行车上学。”

“现在,很多孩子可都开车呢,还是豪车,富二代呀。”月光下,韩仲慈眼睛直视岳冰峰。

“他倒是没有那些毛病。嗯……他不是没有钱,还是有钱的,他不象有些孩子,除了读书还要出去打工。我那里先后都有几个孩子出去打工,当然,主要是放假的时候,什么到超市当收银员,到餐厅洗碗,或者做招待端盘子,到咖啡店当服务员,男孩子有些还到工厂干体力活,自食其力嘛,这一类孩子往往学习努力,还很有孝心,假期回国时,有些还给国内的父母,或者爷爷奶奶带些加拿大的礼品回去。但是,这孩子,嗯……他不需要打工,家里定时给他汇钱,学费、生活费、房租费都给他。这孩子内向,说话结巴,嗯……也不是那种典型的结巴吧,就是说话总是有点磕磕巴巴,不太干净利落,嗯……我觉得,嗯……作为一个男孩子,显得不是那么刚强、果敢,或者说阳光吧,我说不清楚,嗯……感觉,感觉这孩子总有些什么地方不对,觉得他身上好像那些地方差点什么。嗯……你说,你说他傻吧?我觉得不对,有些事情,这孩子想得很深,而且还有些怪……嗯……说不清楚……嗯……”岳冰峰叙说的声调,有些象月光下底特律河面的河水般,粼粼闪闪,时暗时明。

“说不清楚?”

“是呀……嗯……”

“有女朋友吗?”

“没有。”

“他不想?”

“哦……对了……嗯……那倒不是,好像,当然,有些似是而非地,他好像喜欢过我们这里另一个女孩。其实,好像这里的三四个女孩子,嗯……好像他都有些喜欢,但是,这究竟是男女之间那种喜欢呢,还是一般的喜欢在女孩子堆里玩耍,搞不懂。嗯……但是,这些女孩子好像都不太和他交往。嗯……他好像特别喜欢和其中的一个呆在一块儿,但是,嗯……那个女孩子,罗丽,她实际上不喜欢他。人家女孩子根本不往哪方面去想啊……但是,这样地说,或许我很主观,女孩子究竟怎么想的呢?我怎么知道呢?我们之间,两代人啦,这些孩子,不过和我的孩子一般大小,对不对?”

“那倒是,你很难知道,他们脑子里,究竟想的是什么。”

“我感觉,这男孩子,不是他长得不好看,不是,根本不是。嗯……高度足够,身板也还挺虎背猿腰的,脸蛋中偏上,不算英俊小生,但也五官端正,憨厚腼腆。一看就是知识分子家庭出身的孩子,行为举止有些慢腾腾的,说是老成持重嘛?嗯……又还不象,才那么点岁数嘛!嗯,还欠缺些社会经验丰富那种人眼睛里边的机敏,但是,看上去是可靠的家庭出身那种孩子。男人嘛,我看够格,我说不出,这些女孩子为什么都不太搭理他,当然,准确地说,也不是不搭理,我觉得, 你想想吧,连做个饭都不会,还是个孩子,根本不成熟 。”

“你要知道,同龄人中,女孩子比男孩子跟早熟。”

“那倒是。我问罗丽,为什么不喜欢他,女孩告诉我,不是不喜欢,是够不上他。还说,论长相也好,家庭背景也好,郑雅笠都强着呢。另一方面,罗丽告诉我说,要问到她喜欢不喜欢他,好像有些风马牛不相及,因为,作为谈恋爱的男孩子,已经是大三了,但是,他还像个小孩,心理年龄比他实际年龄好像小好多年,根本不懂事,还太内向,一开口还没有说话,脸就红到脖子根,再一开口说话,就口齿不清了,那还怎么把话说下去,哪个女孩子敢去喜欢他呢?一个男孩子,象女孩子一样那么腼腆,没有一点男子汉的气派。所以,我看见的就是,几个女孩子时常拿他来开玩笑,私下议论他时,说他还没有长大。”

“是吗?但是,男孩子也好,女孩子也好,有些可是闷骚呢。”

“这你也许就说对了!确实,也有相反的说法。罗丽就说过,有些时候,她感觉,好像他眼光太高,说起电影里那些女明星,他似乎很了解,所以,罗丽也说过,郑雅笠的心思实际上有些复杂,让她们感觉, 表面上看上去,他像个书呆子,但是,有些时候,他突然嘴里冒出几句话来,让她们几个女孩子感觉他读过很多书,知道很多的事情,远远不是她们几个女孩子能够达到的层次。还说,象他那样来自北京教授的儿子,她们高攀不起。嗯……以我的接触,现实中间,他就是好像很多事情不太懂。但是,有些事情,又好像有些神秘,比方说,有几次,就有很漂亮的女的开车来接他。还有好几次,女孩子们说他身上有香水味儿。总之,现在看来,在这孩子身上,有一些我并不知道的事情。当然,在加拿大,是很重视个人隐私的地方,我不过就是他的房东而已罢了。” 河面上起了一阵阵风,岳冰峰声调也象河面的水波一般,波峰波谷之间渐渐深了起来。

“哦,这么说吧,就是大体上说,这孩子基本上还没有进入社会?”

“嗯……对。基本上,基本上就是个书呆子呀!感觉还没有断奶。他完全不会交际。”

“在你这里住了三年?”

“嗯。”

“从来没有出去过?我说的是他单独出去,或者和其他什么人?”韩仲慈就像警察在提审犯人般,有些例行公事般单调地在提出些问题。

“嗯……那倒不是,这点我也奇怪。一段时间,周末,他常常到他一个朋友的农场去度周末。还有几次,他出去就是一两周。房间里没人,而且,有些让我感觉到奇怪的事情是,还并不都是学校放假的时候。”

“带没带女孩回来,或者出去?”

“嗯……没见过,至少我没有见到过。当然,有好多次,一个很漂亮的女人开车来这里接他,那女的打扮得时髦性感,像个交际花,但是,好像比他还要大好几岁,他说是他家的熟人。好像也有另外的学生说,他好象在外边有女孩子,有人好像还说在外边看见过他和女孩子在一块儿,也有女孩子说,有几次,闻到他身上有女人的香水味儿。但是,他坚决否认,说是大学的同学。我倒是不太相信,但也不能肯定?我觉得,嗯……他不会开车,能到哪里去呢?在西方,作为房东,我们是不能过问人家私事的。他按时交房租,在这里遵守我们作为房东制定的规则,其他的事情,就不是我们能够和应该过问的了。嗯……在学校有校方管理,在社会上有警察管理,对不对?我是房东,不是他的监管人,对不对?嗯……基本上,我觉得,这孩子还是很规矩的。有一次,他把我楼下的窗户弄坏了,还帮助我找来外边专业的装修公司修理。楼下靠后边花园边,那扇白色的玻璃窗就是他新换的,花掉了1000多加币,说是按照租客和房东的协议,损坏东西要赔偿。好小子,你都晓得,老子是当过兵的人,他还给我讲起来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来了,哎哟,弄得我还有点不好意思呢!”

“那,这孩子还是很不错的嘛!”

“是呀,这孩子懂规矩,本分老实,不乱来,比较起来,算是好孩子一类。嗯……但是。有些时候,当然。可能是他出事情后,现在回想起来,我觉得,嗯……说不清楚,我觉得,他有些时候,这孩子还是让我感觉到捉摸不定。嗯……当然,一个房客,小屁孩一个,我有什么必要要去琢磨他呢?你说是不是?不交房租,他不交房租或者拖欠房租的话,我就要琢磨他了。你说是不是?”岳冰峰目光穿过底特律河面,看着对面美国底特律市的夜景,月光下,眼睛时暗时明。

“那么,言归正题,毕业典礼上和后来《多伦多星报》上刊登‘寻人启事’是怎么回事儿呢?”

 

注:
【1】穆铁柱(1949年6月1日-2008年9月14日),中国 著名篮球运动员,原中国国家男子篮球队中锋, 多次代表中国国家队参加国际比赛,号称“亚洲第一中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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